他十六岁,他发现别人的痛苦能带给他很大的快乐,只要他能掌握给与别人痛苦的主动权,他就不再那么惶恐了。他久违地体会到放松。但是男人说爱他,他又紧张起来。爱让他紧张,性使他放松,它们必须分开,不能有一点重叠。他的生活就是这么泾渭分明。
陆念华常常和他说,老三啊,我们做事就是说一就是一,说一不二!我们做事就是要赏罚分明!
男人问了声:“你想到什么了?”
他的声音把我拉回了这间小酒吧,我说:“想到很多。”
“他多高?”
“一米八五,八六的样子。”
“样子呢?”
“和他爸很像。”
男人笑了:“声音是什么样的?”
“干脆,有时候听上去有些孩子气,听上去绝对不会和他生气。”
“他确实还不大。”
“不老,正年轻,很好的年纪。”我说。
“他喜欢吃什么?”
“大肠包小肠,卤肉饭,日本菜。”
“吃得来辣吗?”
我摇头。男人说:“台湾胃。”
”他平时喜欢干些什么?“
“打篮球,看电影,调酒。”
“调酒?”
“发明各种各样的鸡尾酒。”我说。我还说:”他没有变成科学家。“
男人哈哈笑,问我:“他有纹身吗?”
“没有,他不喜欢把自己交给别人的感觉。
“他抽烟吗?”
“只抽一个牌子。”
“万宝路?”
我看了眼男人,点了点头。我说:“他爸爸也只抽这个。”
男人说:“穷的时候捡别人的烟屁股抽,有钱之后就抽这个,外国烟,有派头,有档次,别人看到你的烟盒,对你就要刮目相看。”
我笑笑:“这么虚荣的吗?
男人说:“那个时候,日本人看你抽美国烟,知道你有来头,美国人看你抽美国烟,觉得你有品味,不是土包子。
我说:“哦,那和现在也差不多。
男人说:“世界从来没变过。”
我问他:“他长成符合你预期的人了吗?”
男人问我:“他幸福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他又问我:“他过得开心吗?”
我说:“我觉得他很痛苦。”
“痛苦什么?因为什么痛苦?”
我说:“他是很会爱人的一个人,我没有见过比他更温柔的人了,但是……
男人打断我:“他真的是这样一个人吗?”
“什么意思?”我看男人,“我认识他这么久,我去了他家,我还知道了,你和我说了他的身世,我认识他妈妈,他二哥,他弟弟,他们家的事情我很清楚,我们相处得都很好,我们还一起去外面兜风,聚餐,我去录音室听过他弟弟录唱片,唱饶舌,还去他开的酒吧,酒吧开业,我们一起去喝酒……”
男人再次打断我:“如果一个人认识你很久,去过你家,知道你的身世,认识你的爸妈,你的兄弟姐妹,你就觉得他了解你,他理解你了吗?”
我说:“你想说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
男人说:“你只有成为他,才能真正理解他。”
我喊出来:“我不是要理解他,我是爱他,我只是希望他也爱我!”
男人说:“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很多爱和被爱的机会。”
我说:“你都这么老了,你不是还在想阿华?”
男人说:“我就只是想他,我不是要他爱我或者怎么样。我也不想见他,要是我想见他,我会……”男人顿了顿,“我就立即去见他了,这就是我。”
我说:“有些人,你就是一辈子都会记得,没办法,我也想忘掉,想戒掉,我兜兜转转四个月才去找他,我在他那里住了半个月,我搬出去,我和别的人看电影,吃饭,上床,很正常的上床,我爽了,很舒服,爽过之后我就想到他。”
我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让我惦记,牵肠挂肚,我又不是第一次爱什么人,我……”
男人第三次打断我:“他可能一点都不痛苦,痛苦的只有你。”
我喉咙一痒,心里像火烧,急急忙忙就说:“你懂什么?你又不是他,你知道什么??”
“你也不是他。”
“我知道他!”我闷了口酒,“他的事,我全部都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知道他对我有感觉,只是他……他就是现在这样了!我没办法,他也没办法!”
男人还在说话:”你知道的是你看到的他,你听到的他,你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他,你知道的是他表现出来的他。“
”那又怎么样?这影响我喜欢他吗?”
”不。”男人说,“什么都不影响,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又闷了口酒,我喝光了我自己杯里的酒,点了根烟,抽了两口,扔进酒杯。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对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么爱总结,你这么爱总结别人的人生,给别人人生指导,你为什么不去开一家心理诊所,挂牌营业啊,你来什么酒吧,请什么人喝酒啊,你管得着我吗?”我问男人,“你为什么点了酒不喝?那你点来干什么?”
我盯着男人,盯紧他:“你是阿丰吗?”
“你是九根手指的阿丰吗?”
“四季广场人人都知道你,陆家有你的照片,老照片,你不像,你知道吗,你一点都不像照片里那个人,他应该更意气风发,他要是老了,他也绝对不会变成你这样,窝窝囊囊躲在一间小酒吧的角落里,凭着自己比别人多吃了几十年饭在这里教育人。”
“如果你是阿丰,你从台湾逃到内地,你又从内地逃来斯里兰卡,他们还都说你敢爱敢恨,快意恩仇,我看你就是个缩头乌龟,你在躲什么?”
男人笑了,嘴角抽搐着,样子怪极了。他说:“你要想理解他,你就只有成为他。”
他说的话更怪。
我说:“神经病!”
我实在坐不下去了,撑着桌子,猛地站起来,我的小腿还是很沉,脑袋发昏,但我必须站起来,走起来,我得离开这里。我受够了男人温和的调子,云淡风轻的态度,我努力往前迈了一不,走得不稳,踉跄了下,我赶紧扶住边上的桌子,那酒保从吧台里朝我看过来,睁大了眼睛。
我扶着桌子走到墙边,扶着墙挪进了厕所。
厕所是个单间厕所,一个洗手台,一个马桶,洗手台上一只香炉里烧着什么,飘出一缕缕青烟。墙上有面镜子。
我锁上门,用冷水洗了把脸,瞥了眼镜子。那镜子里的人是谁?
胡子拉扎,一头鸟窝似的头发,好黑,从额头到下巴,从耳朵到脖子都晒得好黑。眼里全是血丝,眼神混浊,像要哭。
这个人是我吗?
我比陆影矮一些,只矮一些,比他白一些,我每天刮胡子,我的头发会盖住耳朵,但绝不会邋邋遢遢,我的眼睛,有人觉得凶,有人喜欢,觉得像时常要自己出外捕猎的动物。他们还说我的人也像那些动物,豺狼虎豹,太野,不好驾驭,不好控制。人为什么会想控制另外一个人?为什么不允许另外一个人做自己,爱不就是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吗?为什么还要他们磨合,要他们互相去契合?要他们互相配合?那是婚姻,那是爱情的坟墓,那是人和人吵架,争执……
我愿意配合s。可是我配合他,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想要什么?如果我是他……
我是陆影,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我没见过我的大哥,我的大哥心归了主,属于主,我的二哥总是待在自己房间里,他属于一个科幻的世界,妈妈笑起来很温柔,妈妈对谁都很温柔,妈妈会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抽烟。妈妈会轻声用日文念书。爸爸好忙,有时候妈妈和爸爸会跳舞,家里来很多人,大家都跳舞,鼓掌,欢呼,仿佛世上只有开心的日子,日日都是开心的,夜夜都是欢乐的。妈妈会披上罩衫,坐在院子里,抚摸着自己的脚踝,在月光下抽烟。
我怕被丢进海里喂鱼。
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就这么长大了。
一个不快乐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始终住在我心里。我赶不走他。会有人来领走他吗,会有人来告诉他,他的家在哪里吗。
我想和那个小孩说话,s,陆影,小影。让我和他说说话吧,让我告诉他,有一个害怕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住在我心里,在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激烈争吵后,他就一直住下了。让我们一起玩,爬树,丢沙包,扔鞭炮。
让我和余春暖,小余,盒盒,说说话吧。
我告诉你,你不要怕,不要怕没有人爱你,不要怕你爱的人不爱你,你这样年轻,你这样不年轻,你这样老去,有人和你一样。世上多的是你这样的人。你觉得难受,你的难受掉进难受的汪洋大海里,就看不见了。
我想s。
我明天就回台北,我恨不得现在就去到他面前,他不用给我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灵魂,他不用说他爱我。他做不到这些,我不勉强他。我还是会煎熬,难过,痛苦,我也不勉强我自己去模糊这些感受,去麻痹这些感受。
我现在就想见s,我要打电话给他。我不要杀死我自己了,我不要什么重生了,我现在想做的事情,我现在就要去做。
我一拳打在了镜子上,走了出去。
男人不见了,酒保跟在我后面,跪在地上擦地上的血迹。有人敲窗玻璃,我看了眼,是那个男人站在外面敲窗户,他用嘴形示意我:“我们出去走走吧。”
5.
我看了看时间,快八点了,我又看了看屋外,雨停了,窄窄的马路上留下了好多大大小小的水塘。月亮出来了。酒吧对面的矮墙上亮起了几方灯火,各自框在各自或蓝或绿的木格窗里。有户人家院子里种的一蓬三角梅探出了墙头,橙橙粉粉的花挤在一团墨黑的,轮廓模糊的枝叶里。一个人站着的男人在地上留下了三道指向三个方向的影子。
酒吧外面比里面热闹多了。
我拍拍还跪着擦地的酒保,掏钱,递给他。酒保连连摆手,指指窗户,又指指吧台,连比划带说话,我听不懂,猜他是想和我说那个男人买了单。我也连比划带说话:“他买单了?他请客?”
男人隔着玻璃窗冲我们笑,酒保冲我笑,从裤兜里摸出一叠纸巾,塞给我,指指自己的手。我谢过他,擦了擦手上的血,一些碎玻璃插进了肉里,有些疼,不碍事。
我走出去,走到男人跟前,递钱给他,男人没要,他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贴着裤缝。他裹在手套里的手不自然地弯曲着,像提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似的。
我说:“那我请你吃宵夜吧,这里你熟,你找个地方。”
男人笑着摇头,说:“这里店关得很早的。”他走起来,说,“走走吧。”
我跟上,说:“看出来了,你的兴趣爱好真的是散步。”
男人一时意外:“你真的有在听我讲话啊。”
我说:“那当然,我和你又不熟。”
“现在我们熟了吗?”
“你想吃烤肉?”我问。
男人笑出声音,我说:“不算熟。”
男人说:“那我还是少讲些秘密,你会记得。”
“你怕我和人说?”我压抑不住好奇,接连问他,“你怕别人知道你在这里?你躲仇家?你为什么总戴着手套,是因为你只有九根手指,你怕别人笑?”
男人看看我,眼皮耷拉,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他的这副样子应该只是岁月在作祟,因为他的声音听上去兴致勃勃的。他问我:“谁和你说的九根手指的故事?”
我说:“四季广场上好多人都知道。”
男人一脚踩进了一个水塘,皮鞋浸没了大半,他浑不在意,走出那水塘,嘴里喃喃:“四季广场……”
他说得那么陌生,目光放得那么远,他似乎得追溯到这夜色的最深处才能唤回少许关于四季广场的回忆。
四季广场。歪在一棵柏树身上的一盏路灯,总是塞满了香烟屁股的张着大嘴的青蛙垃圾桶,尿骚味刺鼻的公厕。男厕女厕全归了男人用,男人,女人——看上去像女人的人,全在寻觅男人。
我忍不住提醒他:“3路,65路公交车站能到,走去好再来也不远,虽然说是广场,但是不大,不广,有个高高的小土堆,都是草,边上围了一圈砖头墙,矮矮的,可以坐着,我们都管那里叫敖包,《敖包相会》你听过吧?”
我哼了几句。范经理会唱整首,他还会唱什么《驼铃》,《梦驼铃》,这是两首不同的歌,还有闽南语的《舞女》,《雨夜花》。他一唱歌就很投入,太投入了,什么都打不断他。什么都无法打扰他。
我问男人:“邓丽君的《雨夜花》你听过吗?”
男人点头,他哼了几句,我点点头,我说:“范经理和我们去k歌唱过,后来我听到,s家里有邓丽君的唱片,我听到一个版本,一半是闽南话,一半是日语。”
男人问我:“小范还是一个人?”
“还是一个人。”
“好再来……”男人轻声说。
好再来对他来说似乎也是陌生的,也离他很远了,很久了。
他是阿丰吗?他多久没回融市了,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他当初为什么离开融市,他来斯里兰卡多久了,他为什么来这里?范经理跟着他去了内地,为什么没有跟着他来斯里兰卡?
我问他:“你为什么从融市离开?”
男人说:“你问得好直接。”
我说:“我们彼此都知根知底了,还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的?”
男人说:“是啊,我为什么走呢?”
我们快走出这条弄堂了,一辆三轮摩托慢慢吞吞地从我们边上开过去,司机朝我们挥手,说着taxi,taxi。我和男人都摇头。我说:“你问我,我去问谁?范经理吗?”
男人侧过脸,又看我,他又要踩进一个水塘了,我把他拉到我的另一边。他好瘦。很轻。要是把我今晚和他说过的话,追溯过的回忆全写出来,写在一张张纸上,它们说不定比他还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