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和阿瑞斯对视了眼,异口同声给出了一个答案。
“卡俄斯!”
创世的神!卵形的空间!这里当然是黑暗的!埃忒耳和赫墨拉还未出生!这里当然是寂静的!一切纷争都还没来得及降临!
我们的话音才落,那操纵我们的大手突然停下了,周遭的黑暗剧烈动荡了起来,我们也跟着剧烈地摇晃,无法控制地到处乱撞,好几次还撞到了一起,我被阿瑞斯身上的铠甲撞得头晕眼花时,一道灰雾介入了进来,这黑暗被一分为二了!
灰雾裹挟着一部分黑往一个方向飘,它们这团混合物逐渐发白,逐渐透明,灰雾裹挟着一部分黑往另一个方向坠,它们这团混合物的表面逐渐粗糙,逐渐发黄,我和阿瑞斯急速地向那粗糙不平的混合物撞去,这时,一双金色的翅膀朝我们飞来,我和阿瑞斯赶紧抓住它,一人一边乘上了它。
盖亚从那粗糙的混合物里钻了出来。她吐出一口气,这气飘向那透明的混合物——从那里走出了乌拉诺斯。她们一个成了地,一个成了天。
世界诞生了。
我和阿瑞斯在金色的羽翼上绕着世界飞翔。三头的柯洛诺斯追随着我们,它也在绕着世界打转。我难掩诧异:“我们回到了创世的时代!”
阿瑞斯问道:“那我们要如何回去?”
提坦尚未出现,宙斯尚未成为众神之主,奥林匹斯山此时仍还是一粒不起眼的沙砾。
我摇头,阿瑞斯说:“看来你也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气愤道:“我早和你说了,我并非全知全能!我的光芒已经黯淡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的神性正在逐渐丧失,不然我怎么会连你都胜不过?”
阿瑞斯冲到了我面前,他先是想抓我,但我们乘着的那一边的羽翼正好一侧,他差点摔下去,他便松开了我,等到勉强稳住了脚跟后,他对我道:“在提洛岛上,你本来有机会。”
他鹰隼一样的眼睛里投出两道冷漠阴森的光芒,我一阵头痛,扶着额头说:“我不知道。”我又摇头,说,“可能提洛岛抛弃了我,保护了你,它不需要我了,你将成为它新的主人!”
阿瑞斯没有接话,我也无话可说,我们无言地坐在同一边,柯洛诺斯仍紧紧跟在我们身后,海洋出现了,尼克斯和赫墨拉在我们身边沉默着奔走,一时黑夜更快,一时白昼追赶了上来。大地上一片荒芜,海面上波涛汹涌。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俯身抚摸那金色翅膀的羽毛,哀求道:“一切的主宰阿南刻啊,请把我们带会奥林匹斯山吧,我向您道歉,是我斩坏了您女儿们的织布机,您请惩罚我吧,我甘愿受罚,您请将我困在无法逃脱的时间里吧,但是请送走阿瑞斯,他何其无辜。”
阿南刻一声不吭。尼克斯跑到了我们前头,掀起一张黑色的斗篷,盖住了我和阿瑞斯。阿瑞斯说:“或许他们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他又说:“不必为我求情。”
我问他:“难道你不想回去找阿佛洛狄忒吗?”
他反问我:“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我说:“我的神性正在丧失,或许我该待在这里,我无法再带给人们神谕,我看不到任何未来的景象了,有什么东西蒙蔽了我的视野,有什么东西占据了我的心……我正在变得脆弱,阿瑞斯,我正在变得不堪一击,我会变得不堪一击……“
我与他的战斗便是最好的证明。
我抚摸着阿南刻柔软的羽翼,北风出生了,她拂动我的头发,东风也来了,她吹乱了我的思绪,我说:“我会无法保护我的城民,我的神庙坍塌了,我的弓箭不再百发百中……”
我笑了笑:“很快,一个普通的希腊人就能胜过我。”
阿瑞斯站着,赫墨拉来了,卷走了黑夜的斗篷,一瞬间,白光普照,阿瑞斯的影子盖在我的身上。我轻声说道:“他们会抛弃我,就像抛弃你一样。”
阿瑞斯说:“不,你是光明,纵使你一无是处,人们也会记得你,他们只是会抱怨信仰光明一点用处都没有,黑暗要降临还是会降临。但是你的存在告诉他们,这世上是有光明的。”
我说:“战争也会给他们带来无上的荣耀。”
他说:“有时候也会带走他们的生命。”
我说:“阿喀琉斯在英雄史诗里永垂不朽,他永远是希腊第一的勇士。”
阿瑞斯说:“他尚未听到战争胜利的凯歌就死去了。”
“这是他的命运。”我说,“永世流传的芳名不重要吗?谁会记得每一个赢下特洛伊战争的希腊战士的名字?”
阿瑞斯低吼道:“命运,又是命运!”
我抬头看他,他的脸涨红了,怒气冲冲地说着:“普通地出生,平凡地长大,平静地死去,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我问他:“你想成为人吗?”
在这里没有神会听到我这渎神的疑问。我想问他。
阿瑞斯低下了目光看我,问道:“阿波罗,告诉我,你是如何使你的神性丧失的?”
我说:“我无法解释。”
“你都做了什么?”他问道。
我说:“我向火神告密你和阿佛洛狄忒幽会,我向你坦白阿佛洛狄忒要我保守的秘密,即便我知道那秘密会伤害她,伤害你。”
阿瑞斯说:“我没有被伤害。”
我说:“是的,因为你已经爱上了她,你可以原谅她的一切。”
阿瑞斯问我:“你在忧伤什么?”
我说:“我伤害了阿佛洛狄忒。”
他说:“并不是因为她。”他说,“看着我,告诉我,你还做了些什么?”
我说:“你可以尝试放弃一切纷争。”
他说:“我尝试过,但是没有任何结果。”
我叹了声气,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
阿南刻带着我们来到了海上了,海浪是那么汹涌,一个巨浪过来,我们飞得不够高,我和阿瑞斯双双被浪头扑进了海里,不等我们在海上浮稳,又一波浪过来,我眼前一黑,很快,又一亮,我坐在了一艘小船上了,我眼前站着的是正是普罗米修斯的儿子丢卡利翁!他忧心忡忡地抱着船头的船桅,巨浪一个接着一个,他浑身都被海浪打湿了,他的妻子皮拉哭泣着从船舱里奔出来,跌跌撞撞地到了他的跟前,搂住了他,说道:“丢卡利翁啊!这船再无法承受更多了!”
小船左右颠晃,浮浮沉沉,我听到木板碎裂的声音,帆布撕裂的声音。丢卡利翁痛哭了起来,他跪在了甲板上,哀声道:“至高的海神波塞冬啊,要如何你的怒火才能平息啊……”
皮拉也开始哭泣,她捂住了脸,抽噎着说道:“毁灭,我们还是逃不脱。”
毁灭……
多熟悉的字眼。
多熟悉的声音。
是谁在我耳边说话,是谁在说什么语言?我竟听不懂……
像一首诗……
皮拉拿出了一把匕首:“让我们一起离开吧,我不要死亡将我们分离!!”
她又说:“还是以我献祭!让我作为祭品来安抚波塞冬的怒火吧!丢卡利翁,不要忘记我!”
阿瑞斯往前走了一小步——他就在我身边,我们的身上都不曾沾染一滴海水,我们跟着船只摇晃,我说:“他们会活下来的。”
我往前指了指:“帕那索斯山近在眼前了。”
阿瑞斯还是伸出了手,他的手指穿过了皮拉的头发,他道:“我想我们被时间抛弃了。”
时间抛弃了我们,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在船上坐下了,丢卡利翁和皮拉争执了起来,他们强夺匕首,一时拥抱,一时争吵,一时痛哭流涕,一时亲吻彼此。
我说:“当曙光来临时,他们会意识到他们是多么的可笑。”
阿瑞斯说:“可笑?你认为在生死关头挣扎的人是可笑的吗?”他的声音干哑,他接着说:“我知道了,因为神族不死。”
我纠正他:“是很难死。”我又说:“普罗米修斯已经告知他们,他们会安然无恙,假如他们真的信仰虔诚,他们便能平静地对面这海洋上的一切考验。”
阿瑞斯说:“因为他们是人,他们的生命何其短暂,他们面对危险时何其恐惧,他们的挣扎源自他们的理性。”
他说:“理性是人的特权。”
我嗤笑了声,这玩笑可开得太大了,我说:“就算这里是众神无法听到,无法看到的领域,也不代表你可以胡言乱语。”我说,“他们在恐慌中丧失了理智,变得疯狂,一时哭一时笑,你叫他们解释他们哭什么,笑什么,他们无法解释。”
阿瑞斯看着我,说:“爱情让他们愿意选择一起死去,爱情也让他们挣扎是否要一起争取一线希望,爱情是毁灭,也是生机,他们的眼泪是软弱,是害怕,也是欣喜和欣慰,他们的笑是武装和掩饰,也是快乐和幸福。”
他问我:“你难道没有恐惧的时刻吗?”
我说:“我没有恐惧的时刻。“
“即便克尔从你眼前掠过?”
“我便与他战斗。”
“即便你的生命正在逝去?”
“我便接受命运。”
阿瑞斯轻笑:“人们信仰你,人们敢于挑战命运,你却甘愿信仰命运。”
我说:“俄狄浦斯挑战命运,躲避命运,可恰恰掉入了命运的陷阱,没有人能逃脱阿南刻的安排,神也是。”
阿瑞斯这时说:“是的,我想成为人,我想活在有限的生命里,做出我自己的选择。”
我说:“你厌恶战争。”
他说:“不,我不厌恶战争,只是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厌恶的是这个符号降临在我的身上,我便只能接受。”
我看着他,战神的眼神透明而坚定,那木板碎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根船桅断裂了,一块帆布掉了下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我赶紧撩起它,寻找阿瑞斯。
阿波罗(中)
出乎我的意料,这帆布后头没有了滔天的巨浪,被淹没的城邦,人类的末日,也不见哭泣的丢卡利翁和惶惶不安的皮拉,这帆布后头竟是一片热闹的集市,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摊贩,有卖瓜果的,卖香料的,有吆喝自家熬煮的酱料的,好几家卖橄榄油的排在一块儿,每家小摊前都围着不少询价的人,对话声此起彼伏,我却一句都听不懂,人们的打扮也古里古怪,无论男女都露着胳膊和大腿,女孩儿们脚上穿着一种靠细鸡骨一样支撑着的鞋子,大多数人的鼻梁上架着一片黑漆漆的板子似的东西,还有狗也有模有样套着个布袋,狗的颈上全拴着绳子,绳子的一端由人捏着,我真好奇,鸡呢,牛呢?也都这样被拴着吗?
我近旁的一个水果摊前,一个顶着鸟窝似的棕黄头发的男人牵着的一条白毛狗冲我直叫唤,男人和边上的女人热络地攀谈,丝毫没有要安抚那狗的意思,只是不时扯动一下绳子。阿瑞斯就在那狗边上,他嘴里正嚼着什么,水果小贩热情地招呼着他,嘴皮不停动,一会儿塞给他两颗小小的,绛红色的果实,一会儿从苹果堆里挑出一颗,在衣服上擦了擦,作势要他尝。那狗还在叫,阿瑞斯瞅了我一眼,扔给我一颗那绛红色的果实。我吃了,吐出核,一下子,我什么都懂了,什么都明白了,我径直朝阿瑞斯走过去,那白狗——这白色的吉娃娃狗叫得更厉害了,我没理它,才要和阿瑞斯说话,水果小贩笑着招呼我们:“您二位这是要去剧场演出呢嘛?”
他在说话,希腊话,现代的希腊话,21世纪的希腊话,他卖的是苹果,香蕉,樱桃,杏子,梨子,他边上是卖奶酪的,羊奶的,牛奶的,山羊的,绵羊的,水牛的,谁在讲英文,不列颠口音,还有法语,魁北克口音,谁……有人在念诗。
J'ai longtemps habité sous de vastes portiques.
更古老的法语。
那声音从天上飘飘扬扬荡下来,那声音从我耳朵深处悠悠远远钻出来。
我抓住了阿瑞斯的手:“是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法国的诗人,恶之花,巴黎的忧郁!
“诗人中的国王,真的上帝!”
上帝……21世纪的信仰,21世纪的神,唯一的神,主神,大神。
我全都知道了!我又拿起一颗樱桃,樱桃甜蜜的滋味滋润着我的唇舌,同时滋养着我的认知,我已经对这个世界了如指掌了!人们从猿猴进化成洞穴人,人们从钻木取火,茹毛饮血到织衣蔽体,创造文字,文明在火焰中诞生,人类在迷茫中摸索,人们崇拜月亮,人们崇拜太阳,人们为神写铸像,那么多神,那么多佑护,奥林匹斯闪闪发光,我们的故事乘着希腊的商船航向世界各地,然后……
迎面走来一个张着嘴,像是在自说自话着的年轻男人,他脸上的表情丰富,手上不停打着手势,他和我擦肩而过,我看到他耳朵里塞着个无线耳机,我伸手拿了他的耳机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有人在说话,就在我的耳边说话。
”所以,我就和他说,你还在吗?“
我说:“我在!”
那年轻人一个箭步冲到了我面前,我忙把耳机塞回了他耳朵里,我和那水果小贩说:“再给我一袋樱桃,一带杏子,还有苹果。”
我会知道更多吗?我能知道更多吗?对了,我得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