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脱了身上的铠甲,和小贩说:“这全给你!”
我说:“黄金的阿波罗铠甲!你会在当铺卖个好价钱的!”
那小贩挤着眉毛狐疑地打量我,阿瑞斯把我拉开,瞪着眼睛看我,我也看他,说道:“你不想知道更多吗?这里是哪里……这儿……谁发明的无线耳机?这东西可不能让赫尔墨斯看到……”
我想到了!我冲那小贩打了个手势,拿回自己的铠甲:“失礼了,请问最近的当铺在哪儿?”
我去附近的当铺当了我的铠甲。我说这价值连城,当铺的老板说,两百欧,你要还是不要?我收了他的两百欧,还要走了他店里的一套白西装。我对阿瑞斯道:“你也该换身打扮,我们应该入乡随俗。”
阿瑞斯说:“我打听过了,奥林匹斯山还在。”
哦,奥林匹斯,我怎么会忘呢,我们要回去那里,他要回去那里,他得回去找阿佛洛狄忒。
我说:“神们还住在那里吗?”
我冷静了下来,这是个不再信仰希腊神明的时代了,我瞥了眼路边贩卖明信片和旅游纪念品的小店,我要了张旅游地图,展开来看,好啊,我们现在在雅典卫城。帕特农神庙成了著名观光景点,宪法广场北部的宙斯神庙只剩下些立柱。
我问阿瑞斯:“那我们现在算神,还是算人?”
我说:“我知道了,阿南刻将我们放逐在了时间里,我们出不去了。”
阿瑞斯说:“没有人信仰战争难道不好吗?”
我说:“算了吧,从前就没有人信仰你,国王不想坦诚自己的贪欲,勇士不愿表露争取荣誉的心机,便说都是阿瑞斯从中作梗。”
阿瑞斯笑出来,我也笑出来,折起地图,指着前头:“从那儿转过去。”
“去哪里?”
“让我们看看人人敬仰的宙斯是否还受人垂青。”
宙斯神庙如同那旅游地图上的照片一样,连建筑框架都荡然无存,只有十来根石柱支撑着灿烂的阳光,在草地上投下破碎的阴影。这里没有什么游客,我和阿瑞斯走在那石柱中间,一股悲凉的情绪涌了上来。
我说:“众神陨落了。”
阿瑞斯问我:“你后悔了解了这个时代了吗?”
我说:“不,我知道,总有一天这时代会来临。”
我又说:“或许吧,有一点后悔。”
一群年轻的女孩儿忽然朝我们跑了过来,他们喊着:“阿波罗!是阿波罗吗?”
我冲阿瑞斯挤眉弄眼:“看啊!谁说众神陨落了呢?”
孰料,这群女孩儿直奔着阿瑞斯而去,她们敲打他的盔甲,抚摸他的臂膀,对他的肌肉线条赞不绝口,我起先感到愤怒,后来只觉得无奈,并且想笑。我笑着站在一旁,阿瑞斯呢,脸上写满不情愿,但又挣脱不出女孩儿们的包围。女孩儿们叽叽喳喳地问他:“你有脸书帐号吗?哦,天呐,你是模特吗?”
“和你合照需要给钱吗?”
“我能和你合照吗?”
阿瑞斯的不情愿渐渐演变成了愤怒,眼看他要发火,我将他拉出了人群。我们走到出了宙斯神庙,阿瑞斯拍打着自己的盔甲,抱怨道:“这是我遇到的最糟糕的事!”
“被误认成我?”
“香水是21世纪最糟糕的发明!!”
我笑出来,阿瑞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我说:“阿波罗。”
阿瑞斯哼了一声:“愚昧的游客,所有穿盔甲的希腊人对她们来说都是阿波罗。”
“不,是穿盔甲,在神庙前转悠的美男子。”
我又说:“假如我们去特洛伊,你就是阿喀琉斯,假如我们出现在巴黎街头,那可能是爱马仕庆祝创始请来的特型演员。”
阿瑞斯道:“你太适应这个时代了!”
这会儿路边又有人朝我们举起手机,还有个男孩儿吹了声唿哨,轻佻地向阿瑞斯喊话:“宙斯!是你吗??”
我举起阿瑞斯的手朝他挥舞:“不,他是还没来得及去染头发的雷神!”
阿瑞斯快步走开,他闷头走回了我先前去的那间当铺。他也当了他的铠甲,换了身黑西装。
我们走在雅典的街头。阿瑞斯说:“我和店主打听过了,去奥林匹斯山需要先坐火车去塞萨洛尼基,从那里再坐客车。”
“那要多久?”我打量他,“他是不是觉得我们是希腊神话的狂热爱好者?”
阿瑞斯说:“他觉得雅典娜是宙斯的一个老婆。”
我捂住耳朵:“上帝啊!”
阿瑞斯仰头望了眼天,跟着高呼:“上帝啊!”
没有上帝回应我们的呼唤。我说:“不赖,他们不需要献上活祭,这是一种正确的信仰选择,社会要发展,需要更多劳动力。”
阿瑞斯说:“他们献上自己的精神自由。”
我点头,说:“他们献上一部分自由,换取大多数自由,向法律,向道德。”
我问他:“你还是想成为人吗?你或许会被道德审判,会受法律拘束,你不再拥有全部的自由。”
阿瑞斯说:“我原本就没有自由,难道你不是吗?你从没想过吗,抛开神的身份,你到底是谁。”
我笑了:“我本来就是神,我为什么要抛开神的身份?”
他问我:“抛开你的光明磊落,你的预言,你的诗歌,你的七弦琴,你的神庙,你的女祭司,你的城市,信仰你的民众,你还拥有什么?”
我拥有……
我拥有什么呢?
我低头看着地上,双手插到口袋里,让我想想。
我问阿瑞斯:“去奥林匹斯要多久?”
“七八个小时吧。”他说。
“七八个小时,”我说,“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有六十分钟,一分钟是六十秒,秒……光年,光年是距离单位,你知道吗?”
阿瑞斯点了点头。我说:“色萨利人的胜利。“
塞萨洛尼基,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
我说:“那我们去买火车票吧。”
我们找到了雅典市内的火车站,去塞萨罗尼基的班次只有晚班车还有票了,我们一人买了一张,距离发车尚有七八个小时。我和阿瑞斯在火车站附近找了间咖啡馆坐下了。我们一人要了一杯咖啡,咖啡上桌,我迫不及待地尝了口,真苦涩,我往里头加了些糖,还是太难上口,我又叫来侍应生,要了杯红酒。我看了看周围,还问他:“你们这儿有卖烟的吗?”
侍应生给我上了红酒,还给了我一包香烟。我喝了口红酒,比起奥林匹斯的佳酿太淡了,烂熟莓子的味道过重,回味不足,我点了根烟,抽了一口。
我又看了圈周围,我们身边的人不是在喝咖啡,就是在喝红酒,抽烟。
有的人,像我一样,三样东西全摆在了眼前。我不太懂了,这21世纪似乎人人沉迷的三件事,要么太苦,得加料,要么太淡,不够滋味,要么根本没什么滋味,吸进去之后只是让人想咳出来,起码在我的时代,根据我的女祭司们所说,德尔斐的熏香尽管也没什么滋味,但吸进去后会让人飘飘然,仿佛要升上天去。升到众神的领域去。或许是因为这个时代,他们不关心神了,他们要强健的体魄,健康的身体,就去健身房,就去看医生,他们要爱情,就上马路,去影院,去结交新朋友,去追求旧同学,他们要预言……没有人相信预言了。
我举着烟,手肘撑在桌上,问阿瑞斯:“这就是你说的人们可以做出的选择?”
阿瑞斯拿过香烟,抽了一口,咳了声,耸了耸肩,说:“选择不一定都是聪明的,作出愚蠢的选择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我笑了,问他:“你觉得我们能回到奥林匹斯山吗?”
阿瑞斯疑惑地看我:“车票已经买好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我说:“不知道,那帆船布掉下来,我们就来到了这里,这里……”我指了指身边,“这里是真的存在的吗?这里真的是在我们之后的时代吗?人类经历了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这里又是什么时代呢?”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散落在咖啡馆里,坐在一张桌子上的人们不交谈,喝酒,喝咖啡,看掌上的手机,那小小的屏幕里的东西引得他们笑,街对面是一群灰头土脸的乞丐,手里举着写有“善待难民”的纸牌,冷漠地注视着每一个路过自己身边的行人。
我说:“是烟草时代,酒精时代,咖啡时代还是独立的时代?”
我站起来,走到两个对着座的男女边上,我站在那女孩儿身后,她正快速地刷动屏幕,挥动手指,一张张照片从她手底下掠过,她好像意识不到我的存在,我伸出手碰了下她的头发,女孩儿猛地回过头:“嘿!”
我微笑:“一只蝴蝶停在您的头发上了。”我比划着:“一只美丽的蝴蝶,但不及您美丽,它自惭形秽,便飞走了。”
女孩儿皱着眉警告我:“你再不走,我可就要报警了!”
她对面的男孩儿看了我一眼,打了个哈欠,什么也没说。
我朝女孩儿笑了笑,回到阿瑞斯边上坐下了。阿瑞斯乐不可支:“看来你真的过时了。”
我说:“是的,我过时了,雅典娜也过时了,我们都过时了!”
我起身,穿过马路,把我没抽完的那包烟给了那群乞丐,乞丐们朝我挥手臂,嚷嚷着:”老兄!打火机呢!“
阿瑞斯也穿过了马路,他的手里多了份报纸,我们一边走一边看报纸,报纸头条写着印巴冲突加剧,下一页是好莱坞明星生子,再下一页是移民广告,披萨外卖折扣券。最后两页是一些应招女郎的电话。我数了数,一页得有四十个,整整两页,正反两面。
一百六十个女郎是否能应付得过来整座城市的原始欲。望。
我拦住一个路人,问了声:“最近的教堂在哪儿?”
那路人说:“就在街角。”
我们走过了这条脏兮兮的小街,走进了一座拥有尖顶钟楼的教堂。恰好,钟楼里的大钟敲响了。一群灰鸽飞出钟楼。我推开教堂的门,走了进去。
阿瑞斯也进来了,我小声和他说:“除上帝之外的所谓的神都是异端,小心不要被圣水碰到,否则我们都会融化。”
阿瑞斯说:“我知道你有什么了,你油嘴滑舌。”
我笑了声,教堂里太安静了,我的笑声显得有些夸张了,一个跪在长凳后头的木头长条上的女人默默看了我一眼。我向她欠了欠身子,找了个位子坐下了。
我听到细细碎碎的哭声,我不解地问阿瑞斯:“为什么要哭泣呢?难道敬神不是快乐的事吗,信仰给不了他们快乐吗?那为什么要信仰?为什么要信仰苦难?”我望向那教堂中央的神像。那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手腕在流血,脚背在流血。人们跪在他脚下哭泣着。
我说:“阿瑞斯,你该站上祭坛去,这是新时代的你。人们也在你的脚下哭泣过。”
我学着前后的人,合起手掌,握紧双手,闭上眼睛。阿瑞斯问我:“你在祈祷什么?”
我示意他噤声。过了会儿,我睁开一只眼睛,瞥了眼,阿瑞斯还在。我笑出来。他又问我,还是那副古怪,不解的表情,他问:“你笑什么?”
他摸自己的脸,抓自己的头发:“我的脸很奇怪吗?我变了样子?”
我说:“我宣布我现在要改信上帝。”
阿瑞斯怔住,我说:“我刚才祈祷,在我睁开眼之后,希望阿瑞斯还在,我的愿望实现了。”
我又说:“我们现在是人间流落的唯二希腊神祇了,在找到第三个之前,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分开比较好。”
阿瑞斯看向那耶稣,他轻声说着话,道:“或许没有第三个了,我们在时间里流浪因而逃过了人们对希腊诸神的遗弃。”
他卷起报纸,抓在手里。我想吻他的侧脸。在这个没有神能听到,没有神能看到,再没有别的神的领域里,在另一个信仰的注视下,我想吻他。
我靠近他,抽走了他手里的报纸。
我还拥有冲动,拥有胆怯,拥有……
我问阿瑞斯:“那么不再嗜血,不再残暴的阿瑞斯,拥有什么呢?”
阿瑞斯没有说话。
我起身,想出去,当我推开教堂那两扇沉重的木门时,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一群骨瘦如柴,穿着竖条纹衣服的男人和男孩儿鱼贯而出,把我往里挤,我撞到了阿瑞斯身上,我们两个被这些人挤到了墙角。这屋子的顶和教堂一样高,大小也和教堂差不多,没有窗;地上,墙上全贴着绿色的瓷砖;墙角上挖出来四个圆孔。墙上还有好些挂钩,屋子里挤满了人之后,响起了吱嘎一声,我看了眼,一扇铁门关上了。接着,人们开始脱衣服,我们开始脱衣服,我们把帽子,衣服挂在墙上的挂钩上,我眼前看到的全是一根根肋骨,全是凹陷的脸颊,全是蜡黄,毫无血色的面庞,人们不像人,像幽魂。这里是新时代的地狱吗?
竖条纹的衣服挂满了墙壁,所有人都光溜溜的了之后,整间屋子被无声攫住了喉咙,突然,有人问了句:有拉比在吗?
一个大胡子的男人开始祷告。他是拉比。
有人嗤了声。一个男孩儿哭了起来。
砰砰砰,铁门被砸响了,拉比还在祷告,但是有人停下了,那男孩儿捂住了自己的嘴。绿色的烟雾从墙上的圆孔里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