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假相一旦被撕破了,一旦变得没有必要了,我对他来说没那么必要了,他就走了,不理我,不回我的短信,挂我的电话,不见我,背对着我。他抽自己的烟,用自己的打火机。
校园bbs里别人上传的好多张蜀雪的照片的链接早就都失效了,它们成了一张张裂开口的图标,像一只又一只嘴巴大张的蛤蟆。就连阿标上传的蜀雪和尹良玉在图书馆亲热的照片也失效了。
那张照片是我拍的。阿标是我的室友,有一天,他问我要之前我们聚餐,我给他和一个学姐拍的合照,我说,拍了好几张,你自己挑吧。
他翻到了蜀雪和尹良玉的那张照片,他偷偷传给了自己。
我在论坛里看到一张标题是“严于律已的尹教授和学生搞同性恋?还给学生改成绩?”的帖子,我去问阿标,是不是你发的?你发这个干吗?他说,尹良玉肯定给这个蜀雪漏题了,自己一身骚,还管我们传媒这边的事,我不就考试看个小抄嘛!
没多久,尹良玉辞职了,尹良玉的妈妈跑来我们学校,拉横幅,去校长办公室哭,朝蜀雪的寝室扔鸡蛋,扔砖头,追着他满学校跑。
没多久,蜀雪就退学了。
我从寝室搬了出去,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单间。我再没和阿标说过一句话。
去年我们在一场同学聚会上遇到,聚会在一间老城的酒吧,阿标过来和我打招呼,他喝得有点多了,他和我说,业皓文,你知道吗,尹良玉自杀了。他轻笑了声,说,他竟然自杀了,不就是同性恋吗?
那一刻,我想到一件事。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件事在那一刻涌上心头的感觉——我浑身发僵,脑袋里只想着它,我想到,母亲从来没有体罚过我,没有骂过我。她给了我很多爱,告诉了我很多道理,那些道理在我做小孩的时候用不到,但是成了大人就用得到,很派得上用场了。唯一一次,母亲很凶地瞪过我一眼,那是在我问她“妈妈,下次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外婆那里啊?外婆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上有好多枣子啊!外婆说,聪聪,摘点枣子下来我们一起吃呀。我就去摘了,我能爬得好高!我第一次爬树就爬了那么高!我一点都没有怕!我是不是很勇敢?妈妈,枣子好甜啊!我们家也能载一棵枣树吗?”时。
聪聪是外婆给我起的小名。
母亲瞪了我一眼,没有说一个字。我不敢说话了,闭紧嘴巴,坐在母亲身边,拉她的手。她抽出手。我害怕,出了好多汗。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只有我和母亲两个。饭桌上经常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我们紧挨着坐着,母亲和我说,皓文,以后和人讲话呢,不要一直讲自己的事,自己怎么样怎么样,因为根本没有人对别人的故事,别人怎么样感兴趣,大家只是等着时机,找机会说自己的事。你应该少讲自己,多听别人,这样你就变得和那些只顾着抒发自己的庸俗的人不一样了。
我点了点头,我说,我知道了。
晚上,我睡下了,母亲走进我的房间,她在我的床边坐下。母亲柔柔地抚摸我的头发,柔柔地看着我,柔声问我,今天妈妈吓到你了吗?
我摇头。母亲说,一定吓到你了。母亲说,妈妈不是故意的,你要知道,外婆住的地方是乡下地方,那里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细菌的,很坏的细菌,感染上了会生病的,你不想生病吧?生病了就没法去上学,没法和秀秀一起学画画了。
我看着她,说,我不想生病,我不去外婆那里了,再也不去了。想也不去想了。
母亲说,妈妈在家里种两棵枣树吧。
她忽而双眼含泪,我忙伸手擦她的脸颊,母亲握住我的手,一边哭一边说,妈妈伤害了你,是不是就没有资格爱你了?是不是就没有资格做你的妈妈了?
我说,不是的,妈妈,对不起。
我抱住母亲。
我不是故意拍蜀雪和尹良玉的照片。我想接近他……接近他的方法明明有很多种……我想和蜀雪搭话,我想威胁他,你有把柄在我这里——我在鲜花招待所看了太多烂俗电影了——我想在很亮的地方和他坐爱。我想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好吧好吧,都听你的,你不要说出去,你想作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希望他不要忘记我。
我伤害了他,我害得他大学没毕业,害得他颠沛流离。他说他的本质可能不是这样的,但是发生了太多事,他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没有资格爱他了。
母亲问我:“是不是在订机票啊?怎么都不说话呢?”
我说:“嗯,在订机票,网络有点慢。”
母亲顿了顿,说:“啊,是你爸回来了。”
她的声音轻了些,远了些:“在和儿子打电话呢。”
她的声音又响了,近了:“要和你爸说几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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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上)
我说:“好啊。”
电话那头安静了,我重新点了根烟,夹在手里,烟烧了会儿,是父亲在讲话了。父亲说:“皓文啊,还在加班呢?”
我说:“彼此彼此。”
我们两个一齐笑出来,接着,父亲叹了声,很短促,接着,他说:“我是加不动了,答应你妈妈了,明年开始,不应酬,不出差,在家陪她,种花种树,要么带她环游世界。”
他听上去悠哉游哉地,我说:“那蛮好。“
我说:“听说有那种游轮一百三十天环游世界的,妈妈之前提过的。”
父亲咂嘴:“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没什么意思吧?”
我说:“会换国家的啊。”
父亲说:“房间不会换吧?”
我笑笑。父亲又说:“游轮么,看海,哪里的海不一样啊?太平洋,大西洋你分得出来差别吗?”
我说:“确实分不出来。”
我想到春节才过去没多久,到明年还得好一阵,还得三百多天吧。还得花上几乎一整年的时间。
我说:“你们早点休息吧。”
父亲说:“你也不要太拼了,爸爸知道的,你是把所有压力都发泄在了工作上。”
父亲说:“爸爸了解的。你太重感情了。”
我应声,抽烟,问了句:“听妈妈说她老家的房子卖掉了。”
父亲应声,我听到擦打火机的声音,片刻后,父亲才又开口,他说:“你外婆的卧室上面有个小阁楼,你还记得吧?”
我说:“记得。”
要上阁楼只能从外婆卧室里的楼梯上去,楼梯走到顶,会看到一扇木门,朱红色,门是锁着的,只有外婆有开那扇门的钥匙。
外婆把钥匙挂在脖子上,随身携带。
外婆会戴镶嵌硕大,饱满的祖母绿宝石的黄金戒指,戴同样镶嵌祖母绿的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外婆的首饰永远是一整套的,外婆即便在家也佩戴着一整套的首饰。钻石的,红宝石的,蓝宝石的,有的是祖传的,有的是在拍卖行购入的古董珠宝,经由熟识的珠宝商拆分,设计,打造成她满意的全新款式。外婆去世前才刚刚将一副据说是亚历山德拉·费奥多罗芙娜戴过的粉钻耳环交给了珠宝商,她不想要粉钻耳环,她想要粉钻戒指。
那枚黄铜钥匙好突兀。
外婆会招呼我说,聪聪,来,跟外婆上来。
外婆打开通往阁楼的木门,我们走进阁楼。
父亲说:“我们回去整理东西,阁楼里供奉着一个牌位,你妈妈看到了。”
我说:“我小时候去外婆家,外婆带我上去,阁楼布置成一个男孩儿的房间,有好多玩具,木头火车,木马,还有四驱车,溜溜球,滑板。”
父亲说:“你是没看到,我们去整理东西,现在更新潮了,还有iPhone,iWatch呢。”
我说:“外婆说,聪聪,你在这里玩吧,想玩什么,这里没有的,就和外婆说。”
父亲说:“你妈妈的房间就很简单,除了书,就只有一架古筝。”
我问:“小姨的呢?”
父亲说:“那不得了,都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海报!还有签名版的!”
我笑了,说:“妈妈说小姨要回国,估计就是来取海报的,怕妈妈都给她扔了。”
父亲也笑。
从阁楼的一扇大窗户往下看,能看到外婆家的天井,四四方方,一棵树长在正中间,好高,好大,枝头结满果子。我问外婆,外婆,这是什么树啊?
外婆说,是枣树,结出来的枣子很甜的。
我吞了口口水,我趴在窗口,看着那枣树,妈妈从枣树下经过了,她在喊我。我想回话,外婆却拉了我一下,我们躲在窗户下面,我说,妈妈会着急的,外婆,我要走了,我不能让妈妈着急。
外婆看着我,摸我的头发,说,聪聪是个懂事的孩子啊。
我说,谢谢外婆夸奖。
外婆问,可以再陪陪外婆么?
外婆说,聪聪啊,外婆以前也有过一个男孩子,可惜没能生下来。你知道吗,外婆连名字都给他想好了,也叫聪聪。外婆希望他聪明,不过现在外婆后悔了,或许应该叫安安,平安就好。
我说,怪不得妈妈叫安心!是为了让外婆安心呀!小姨叫安逸,是为了让外婆安逸呀!
外婆说,不是的,外婆希望小姨自己安逸。
父亲说:“你妈妈吃了不少苦,她都不说的。”父亲说,“她有时候只是不想失去我们,不想失去你……皓文,你不要怪她……”
我说:“我和秀秀分开和母亲没有关系,我不怪她的。”
父亲笑着道:“老婆还可以再找的嘛。”
我笑了,我们父子俩隔着电波互相笑了会儿,母亲的声音飘出来:“洗澡水放好了。”
父亲叮嘱我:“记得多回来看看啊。”
母亲催促他:“我们又不是没人服侍要儿子回来服侍,快点去洗澡!”
父亲走了,又是母亲和我说话了,她说:“你忙吧。”
她问我:“几点的飞机啊?让老田去接你。”
我说:“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了。”
我说:“可能早上六点多到吧。”
母亲说:“这么赶?”
我说:“没事的。”
我说:“睡吧。”
母亲说:“其实九点就睡下了,做了个梦,就醒了。”
我说:“噩梦?“
母亲说:“梦到我在老家的阁楼里,看楼下的院子,看到你和秀秀往外跑,我就和你爸说,他就在我边上,我说,你快去喊他回来,你喊皓文回来,秀秀疯疯癫癫的,不可以跟她走!”
母亲说:“房子卖给了一家餐饮集团,将来会变成会员制的餐馆。”
我说:“蛮合适的。”
我想说,秀秀不是疯疯癫癫。秀秀只是不像母亲,不像母亲接触到的任何女孩儿。小时候,她抓蚯蚓,引蚂蚁,扑蜻蜓,养蜘蛛,养蛇,在泥巴地里打滚,爬树捞鱼,天不怕地不怕,她长大了,她还是总是满手的泥巴,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笑,想尖叫的时候就尖叫,想跑了就跑开,她不关心环保,不关心养老院里风烛残年的孤寡老人,不关心自闭症儿童,她没有什么爱可以分给别人。
但是她也化妆,也穿裙子,每天喷不同的香水,也穿高跟鞋,也去看画展,去听歌剧,她听得很认真,从不打瞌睡,她讲究喝酒碰杯时玻璃发出的响声够不够清脆动听。
她做过最疯狂的事,可能是送了我一个花瓶,又自己砸碎了它。
不对,还有一件,她把婚戒脱下来,扔了,害得我和蜀雪在雪地里找了好久。戒指戴在蜀雪的左手尾指上竟然很合适。
我趁蜀雪睡着时,偷偷量过他左手无名指的尺寸,我去买了新的戒指,我想给他。我不敢给他。我怕他也会把戒指扔了,我怕他把戒指还给我。他现在戴着的是秀秀的戒指,他要是想扔,想还,我就和他说,这是秀秀的戒指,你要扔你要告诉她,你要还,也应该还给她。我会这么和他说的……
妈的。
他妈的。
我为什么又想到他,他就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那么近,我一回头就能看到他了,我为什么还会想到他?我在想的明明是一回头看不到的人。秀秀,母亲,父亲,展嘉,许延宸,外婆,复云生……
复云生……
对,复云生。
有一年,我和秀秀一起回老家看外婆,母亲不知道,秀秀提议的,她那时候沉迷微缩模型,想找一间清朝古建当模版,我听了就想到了外婆的老宅。
复云生是外婆找来给家里的花花草草施肥,修剪枝桠的园艺工。他不光是个园艺工人,他还兼职送外卖,兼职倒卖演唱会,粉丝见面会门票,微信里一千六百个好友,三百个群组,他的电话号码还被他到处张贴在老公房的墙壁上,通马桶,修空调,样样都行。他的梦想是每天吃饱,每天睡够,想坐爱的时候有人能爽一爽。他家人帮他安排的理想是继承父辈衣钵,做个名满全国的花旦。
秀秀说过,蜀雪和他有些像,她摇摇头,不对,是他和蜀雪像。
我不是要想蜀雪的,他怎么老是自己冒出来?他……
他和我,我们陪盒盒的妈妈去化疗,一起去楼下抽烟,我去买个东西的空当,他就和别的男人交换了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