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蜀雪总是穿那一件皱巴巴的t恤,寒酸,廉价,他应该穿白衬衣,白大褂,他应该整整洁洁,干干净净。他就没别的衣服可穿了吗?
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犯的错。
我偷偷拍他的照片。我只是想拍他,想记录下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兴奋,紧张还是跃跃欲试,还是鬼迷心窍……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像一种骚动。
爱?
不是的,那骚动里是有羡慕,有嫉妒,有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有一种阴暗的,扭曲的心理。是灰色的。
况且如果是爱,我怎么会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那是爱?我爱过那么多次,我读过那么多爱,小说,诗歌,我看过那么多爱,电影,电视,话剧,芭蕾,油画。
贾宝玉初见林黛玉,说,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的;当了你老,头发花白;杰索米娜说,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和他在一起呢;一个人倒在另外一个人身边,好想要死了一样;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人身边翩翩起舞,好像在天国一样;一个人把一个女人交到一个男人手里,然后让男人松开手,男人起先不松开,不肯松开,后来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后来,男人再抱住那女人,下一秒他就自己松开了手。
真的是爱吗?
我要怎么爱他?
我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
蜀雪在黑暗里抱着我,黏糊糊,湿嗒嗒的蜀雪抱住我,说,业皓文,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的那个人是我。
他明明是雪,怎么会像水一样,还是完全不受月亮影响的一潭水,说涨潮就涨潮,说漫过我的脖子就漫过我的脖子,他漫过所有人的脖子。我都长这么高的个子了,他怎么能说不让我呼吸就不让我呼吸,他凭什么涨这么快?
好吧,好吧,他是水,那我就把他装进瓶子里,放在最阴凉的地下室,不让他蒸发,不让他少哪怕一滴。
我要把他关起来,锁起来,封存起来……
母亲说,对每个人都要怀着善意的眼光,上帝是这么吩咐我们的。爱是光明的。上帝是这么爱着我们的。
我忏悔,我现在就忏悔。
但是蜀雪不要我的忏悔,他说不要对他说对不起。他很烦躁地说。可我就是对不起他……我做了错事,做错了就是要道歉。
我不该偷拍他……我不该让自己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所掌控。
人是应该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的。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蜀雪一眼。
蜀雪也看到我了,他朝我走了过来。他越走越近。
我十岁,和母亲去奥兰多的迪士尼世界,我,母亲还有小姨和姨夫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男孩儿小我两岁,女孩儿全程坐在婴儿车里。全程咬着奶嘴。我们每晚都去看城堡前的烟花,母亲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在人群里;我和展嘉一起送母亲回家,我把车停在路边,展嘉从后座换到前排来;我记得这些事,很清楚地记得。等等,怎么还有一个人要换到前排来,这个人就这么自说自话地从后排爬到了前排,他怎么能就这么自说自话地爬进我关于别人的记忆里?他怎么做到的?他怎么介入的?
我看着蜀雪,他走到我面前了。
我和展嘉在一起时,有一天,我回到家,展嘉坐在餐桌边抽烟。
我和蜀雪出去吃饭,我们面对面坐着,他用脚碰我的小腿,撑着下巴对我笑。
我坐在展嘉边上,听他和我说……
他说了什么?
蜀雪的一只脚伸到了我的小腿边。他的一只脚就这么伸进了我有关展嘉的回忆里,他就是有这个本事。
我好像灵魂出窍了一样旁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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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目前业皓文最混乱的一部分,希望大家不要看得发晕……
(下)
蜀雪就那么用他的脚磨蹭我的小腿,他穿拖鞋——原本是穿着的,他的拖鞋掉在了我的脚边,我们的脚在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下面,我的灰色裤子和他的蓝色牛仔裤贴在一起。那是一张摆在靠窗位置的桌子,一张花园酒店三楼翠豪庭餐厅靠窗的位置。外面就是老城,外面天色灰蓝。望出去是能望到融江的。
他和我说,点了好多菜啊,老板今天胃口这么好。我说,再吃会儿,再坐会儿。我问他,你没这么着急回去上班吧?
不,我问他的是,你没别的急事吧?
不,不,我还问过他,你能有什么急事?
是我着急了,是我有急事,我急着想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撑着下巴坐在那里玩过时的纸牌游戏,百无聊赖,兴致缺缺,他洗了澡,洗了头发也不用吹风机吹干,他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身上还有木头香的沐浴露的气味,他的脖子上还有我刚才吮过,咬过的痕迹,他就说要走,到底和我在一起到底是有多无聊,多无趣。
我和许延宸坐在小饭馆里吃麻辣香锅,他点了一大桌菜,桌子油腻,他说,再坐会儿。他说,我想和你再待会儿。
我和许延宸在鲜花招待所厮混时一秒钟都不想分开,我们一起洗澡,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裹着床单站在阳台上抽烟。
母亲用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展嘉送的玫瑰花,露出开心的笑脸,说,小展,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玫瑰啊!真好看!谢谢!真开心!
她把花递给了女佣。
人的回忆是有规律可依循的,起码我的回忆是这样。
我的每一段回忆都在属于它自己的框架里,那框架的边缘是白色的,像一幅幅画——回忆不是海洋,回忆好比美术馆,所有回忆都在属于它的框架里高高低低地陈列着,有的一眼就能看到,有的需要仰一仰头,回一回身才能看到,有的则被安排进了储藏室,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天日,但是这些不同的回忆——不同的画,可以因为一个关联词或者互相之间隐秘的联系而同时被唤醒,而同时变得鲜活起来。真热闹,不同的画里,不同的人同时说话,同时动作,不同的云同时浮动,不同的光线同时变幻,不同的氛围同时弥漫。这些人,这些云,这些氛围互不干涉,它们在各自的框架里,看也不看框架外。它们是看不到框架外面的。
等一等,蜀雪在干什么?他从我边上的位子上站了起来,他要走去哪里?他怎么直接跨过了属于花园酒店某个夜晚的框架,走到了我和许延宸的桌边,走到了我们的床边。他走得太远了!他怎么办到的?
花园酒店,鲜花招待所……好吧,好吧,是因为花……
蜀雪走到了母亲身边,他闻她捧着的玫瑰。
玫瑰花。
满院的玫瑰花,他经过它们,看也不看一眼。他低头闻母亲捧着的玫瑰,他咬住一朵花瓣。
母亲看着我,笑着说话。母亲看不到他。
他们都看不到他。
他是皇帝的新衣,他是隐形人,他是美术馆里的另外一个游客。这怎么可能,我的回忆,他凭什么在这里乱逛?他凭什么到处乱窜,我得把他抓住,不能再纵容他在这里捣乱了,不然我的美术馆就要变成他的美术馆了。这里的所有画里都会留下他的痕迹,这怎么行?一个人的回忆怎么可能只关于另外一个人?我会丢失我自己的。一个人是不能丢失自己的。我要是不是业皓文了,那我会是什么?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不行,不可以。
蜀雪又去了哪里?他闻完了玫瑰,又走去哪里了?我在玫瑰花丛后面找他,我在母亲身后找他,我在画框后面找他。
我找不到他,我找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夜晚,母亲坐在客厅里,和我说话。她摇晃手里的玻璃酒杯。她垂着手,垂着头。母亲和我说,哪有妈妈不爱孩子,孩子不爱妈妈的呢?母爱是本能,亲情也是一种本能。母亲说,他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母亲说,孩子是要爱母亲的。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她的,那母亲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母亲说。皓文,妈妈告诉你一件事。你不是妈妈生下来的。但是你是爸爸和妈妈的孩子。你是谁生下来的一点都不重要,你是妈妈养大的。
母亲说,前几天你生母过世了。
我问,是当时代孕的那位吗?
母亲说,不是的,你不是代孕出生的,她就是你的生母,她是宝姨的女儿。以前在家里帮过一阵忙,大学生,样子,性格各方面都不错。与其去外面找代孕,不如就找她。你是谁生下来的一点都不重要,你是妈妈养大的。
我找到一幅画,画框里上演着一出海底世界纪录片,一个潜水员潜入深海,和鲨鱼嬉戏,一会儿,一群渔夫吊起渔网,抓住一只鲨鱼,割下它的所有鱼鳍,将它们妥善地冰封起来,小心地保管起来。他们把失去了鱼鳍的鲨鱼扔回了大海。
鲨鱼渐渐沉底,嘴巴张开着,露出尖利恐怖的牙齿。鲨鱼静静地死去了。
我找到蜀雪了!我和他坐在花园酒店翠豪庭靠窗的位置吃饭。我问他,你去过新开的海底世界吗?他单手撑着下巴,摇摇头,很无聊,很没兴致的样子。他用脚碰我的脚。他穿着鞋子,板鞋,很脏了。他抛来一个目光,我说,你先上去吧。
他先走了。他走出去。
他走到了海里,他在海里漫步,头发飘起来,大大小小的气泡接连从他鼻孔里钻出来。他走得好像在平地上一样,一点都不受浮力和水压的影响。他的皮肤惨白。他走到了母亲身边,夜晚,见不到月光,见不到一丝光,但他很白,白得发光。
他凭什么这么不一样?凭什么和别人不一样,他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待在他那些只要我一个眼神过去就能看到的画里吗?我要抓住他,赶走他,我不能不是业皓文,我要重新拿回我的主导权,我的控制权。
可是我抓不住他,他走啊走,走啊走。
他走过展嘉身边,他吹开展嘉手里拿着的烟灰缸里的烟灰;他走过秀秀身旁,他拍拍她的肩膀;他走过我的床边,我在看杂志,我好小,十三还是十四,我看的杂志封面是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男模特。
他还在走,他旁若无人地……他就当我这个回忆的主体完全不存在一样。他怎么能这样?为什么我就是抓不住他。他明明离我这么近。近到他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能看到他眼睛里我自己的形象,我能看到我在打电话,我能看到我身后有一盏路灯,路灯发出的一点白光凝聚在他的瞳孔里。他的眼睛又亮又黑。
他问我:“小宝说还剩一个鸡翅,你要吗?“
我说:“你们都不吃了吗?”
蜀雪撇撇嘴:“你到底要不要啊?”
他不耐烦了,不看我了。我知道的,他始终不在我面前,他始终在穿梭。他其实离我很远。他闯进我的美术馆捣一阵乱,天翻地覆地乱,他撇撇嘴就走了。他什么都不管。他什么都不会管。
他的烟灰烫到我的手,他看看我,撇撇嘴,什么都没说。
他会摘下那枚戒指的。
去还给秀秀,不要还给我。
去找她。我和你一起去找她。我们找到她,你把戒指还给她,我们就分开。可能会找到老,找到死,但是找到之后我们一定分开。我们一定会分开。
啪嗒一声,我打了个激灵。好像刚才我也听到了这样的一声,刚才,我们在天星小炒吃饭,点好了菜,一个男人冲进来对着s就拔了枪。他扣下扳机,我差点以为我和蜀雪也会被打死。
我看蜀雪,蜀雪正弯腰去捡地上的一部手机。是我的手机。我忙伸手过去,拿过了手机。蜀雪问我:”你没事吧?“
母亲还在电话那头,她问我:”谁在说话啊?你的同事?这么晚了一起加班?”
蜀雪看着我。
我以为我会和蜀雪一起死。
我到现在还有这种感觉,那声枪响还在我耳边回荡。我说:“是蜀雪。”
我听出来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听上去很恍惚。蜀雪还看看着我,母亲的音量一高:“谁?”
我说:“刚才我差点和他一起死了。”
我说:“刚才我以为我会和他一起死了,我还在心里庆幸,我想一起死也蛮好,对不起,这个想法太阴暗了。”
我低下了头。母亲沉默了。
我知道人难受的时候哭是没有用的,我知道我是一个小男子汉,一个男子汉,不可以哭,我知道我和蜀雪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知道我能喜欢任何我喜欢的人,但是喜欢,爱,必须是光明的,我知道爱一个人是要让对方开心,我知道人不能失去自我,我的自我就是一把银色的汤勺,一个能让父母挂在嘴边赞不绝口的青年才俊,我的自我就是手表柜里旋转的某一只手表的某一根指针上的某一颗红宝石。
我想起来了,我哭着跟在秀秀身后捡地上的蚯蚓。秀秀踩死了它们,我觉得它们很可怜,秀秀看上去很开心,我不能让她失落,不能叫她不开心。我很难受。我捡起蚯蚓的尸体,我给它们造小小的坟墓,我埋葬他们。我一边走一边哭。
难受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哭?我刚才差点死了。我刚才和蜀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握住他的手,我觉得他离我好近。我甚至觉得我们是一体的。
我他妈的现在就是想哭。
我三岁,我十岁,我三十,我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哭出来有没有用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