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诩碰碰他的肩膀:“走,我们先去那边找好站位。”
“用不用摆动作啊?”舒愿问。
“你爱摆就摆,”黎诩笑道,“不用拘谨,像昨天那样随便走走就行。”
拖尾沙滩作为背景最适合航拍,一群均已成年的年轻男女在阳光下踩着浅水蹦跶,在镜头下将尚未泯灭的孩子气发挥得淋漓尽致。
把岛上以及附近镇上的各个项目都体验了个遍后已经是七月末的事,玩累了的人在回程的飞机上睡了过去,只有舒愿睁着眼看窗外的景色。
“怎么不睡?”黎诩凑到他耳边轻声问。
舒愿收回视线,靠在椅背上沉默了片刻。
“回去就开学了,”他说,“高三了。”
“学校今年要强制上晚修了,”黎诩叹了声,“晚上十点下课,你还有车回家吗?”
“没,”舒愿闭上眼,“或许要申请住宿了。”
黎诩看着舒愿入睡,自己不知何时也阖了眼沉入梦中。
兴许是处在天上的缘故,黎诩梦见了白霜,他的母亲穿着那袭他最眼熟的藕荷色长裙,摸着他的头顶柔声说:“别贪玩了,要开始拼命了。”
十九岁的黎诩清晰地看见母亲抚摸的是十五岁时的自己,他想上前握白霜的手,遗憾的是只触到了虚无的空气。
醒来后飞机已经着陆,宋阅年的手停在了他肩膀上方:“你们俩睡得可真沉。”
“大后天就开学了嘛,”顾往扒着舒愿的椅背打趣他们,“不多睡点怎么行。”
回家的路上黎诩先让出租车司机绕远路把舒愿送回佳玺名邸,再把自己载到了悦歌山庄。
稀罕的是大周五的黎文徴竟然在家,还挺悠闲地在厨房里做点心。黎诩刚搁下行李,吴阿姨就过来扯他的手:“先生知道你回来,在给你准备小蛋糕呢。”
“他那是自己想吃。”黎诩不以为然,摸了果盘里的苹果正要吃,黎文徴在厨房门口喊住他:“那个还没洗。”
“哦。”黎诩把苹果扔回去,起身拎起行李箱要上楼。
“等等,”黎文徴摘下隔热手套,走过来按住他的行李箱拉杆,“先吃点东西再上去吧。”
“……行吧,”黎诩返身在餐桌旁坐下,“你今天怎么在家?”
“昨天刚出差回来,”黎文徴从厨房端了一整盘拔丝小蛋糕出来,“倒是你,去旅游那么多天,怎么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他的语气还算温和,黎诩知道他没有责备自己,但是想起在飞机上做的那个梦,他对黎文徴的态度如何都好不起来。
“你不都说你出差了吗,我打回来让谁接,狐狸精?”黎诩往楼上瞟了眼,“哦对,他们俩不在?死了?”
“他们出去了,”黎文徴轻叹,“你别对他们怀揣那么大的恶意,你姚阿姨没你想的那么坏。”
“打住,再给她说好话我等她回来就扇她脸。”黎诩抓了俩蛋糕离座,一手拎起行李箱踏上台阶,黎文徴叫住他的名字:“小诩——你的生日礼物我放书房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黎诩头也不回地上楼,经过二楼拐弯处时探出头来:“高三开始我要住宿了,以后每周六中午才能回家。”
书房的门开着,黎诩站在门外做了良久的思想斗争,脑海里蓦然闪过黎诀晃着黎文徴送的新手机朝他炫耀的样子。他松开行李箱拉杆,踏进书房后目光逡巡了一周,最后锁定在书柜旁的新贝斯上。
很突兀地,他想起了白霜写在日记本里的一句话,忘了是在哪个日期,也忘了是在哪一页。
——我知道在我们之间他更爱她,但是在两个孩子之间他更偏爱小诩,这就够了。
八月刚开头,琩槿市还处在最热的阶段,清禾中学高三的学生就开学了,学校为保证学生有良好的休息环境,特意把最新的宿舍楼分配给了这届的准高考生。
舒愿把行李往宿舍楼上搬的时候,在旁边经过的学生正讨论着有关天气的话题。
“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才能降温啊,学校也不给咱装个空调,住新的旧的有啥区别?”
“美其名曰锻炼学生意志呗,领导不是都爱这么说嘛。”
“在教室没空调就算了,睡个觉还得受罪,就靠天花板上那俩晕头转向的风扇,能熬过这夏天吗?”
“你还真别说,肯定有人能熬过,”那人压低了嗓音,“听说校霸这学期也申请住宿了,他倒好,其他人都是八人寝,就他住的两人寝,咱们宿舍那些插座不是没电么,他那是通电的,没空调起码也能自己带大风扇回去,忒爽。”
“我靠,”另一人震惊道,“那和他一起住的得高兴死了吧?”
“可不,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好的福气,”那人指指走廊尽头,“喏,就那……”
他住了嘴,瞪眼看着原本走在他们后头的舒愿超越了他们,走向了整栋宿舍楼的唯一一个两人寝。
宿舍里有人,黎诩刚把床给铺好,正拿着抹布想往隔壁那个床上爬。
“下来。”舒愿一进门,行李还没放下便喝住对方。
黎诩腿长,攀着爬梯一步能迈两阶,此时正往床板上跨:“我给你擦床。”
“下来,”舒愿扔下东西,抬手扯黎诩的裤腿,“我自己擦。”
仙本那海滩的烈日并没在舒愿身上留下多少印记,宽大的校服袖子下露出的手臂依然白得晃眼,扯住他裤腿的葱白手指曾在水底下为他画过怎样的形状……
“行行行,我下来,”黎诩将抹布搭在床挡上,踏着上面第二根台阶直接跳了下来,“你上去擦吧,铺床要拿什么东西就告诉我。”
两人寝的格局和其他宿舍并无二致,但由于校方的特别安排,四张上下床换成了两套上床下桌,多余的空间便显得十分空旷。
黎诩在空出来的地方走来走去,抬头问舒愿:“小恐龙,你觉得这里放什么好?”
上铺活动起来没下铺方便,舒愿挂蚊帐的时候总怕自己摔下去。他利落地在四个挂钩上打好结,向黎诩伸出手:“把枕头被子拿给我。”
“买个洗衣机放阳台怎么样?”黎诩把枕头被子递上去,“不用自己洗衣服,然后这里放个烘干机,南风天的时候用不着担心衣服干不了。”
“神经病。”舒愿铺好床爬下来,没忍住又骂了一句。
昨天新班主任把电话打到家里问他介不介意住两人寝时他还觉得莫名其妙,直到今天上学前还担心着要和哪个不认识的新同学相处,结果在楼下宿舍安排表看到新舍友的名字,才明白过来又是黎诩搞的鬼。
“你别气我,”黎诩从背后抱住他,“不住宿又不行,除了你以外我又不习惯跟别人住,让我怎么办啊。”
宿舍门还大开着,舒愿急得去扒拉黎诩的手:“放开我。”
“在马来西亚那几天你不是对我挺主动的吗?”黎诩松开他,有点失落地问,“怎么回来就变得这么冷淡了?”
在水底下那颗画在胸膛上的心,以及半夜里木屋昏黄灯光下的依靠,黎诩喜欢主动靠近他的舒愿,他会觉得纵使不能轻易踏足舒愿曾经的世界,但也能体会到他在拥有对方。
或许是他低落的情绪太过明显了,舒愿顿了顿,准备踏出阳台的脚步收了回来,弯腰把洗脸盆放到地上。
“对不起……”舒愿转身看着他,“这里是学校,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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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十点半见?
第44章 补送
越得到越贪心。
黎诩也知道这毛病要是不改,搞不好舒愿好不容易向他敞开的心门又得合上了。
当他还在为自己刚出口的那句“呆会分开走,你先回教室,我去补办饭卡”后悔时,舒愿已经搬起书箱率先出门了:“好。”
重点班的氛围当真和平行班不一样,晚修还没开始,到班的学生都坐在座位上自习了,走廊外其他班学生的喧哗打闹似乎并不能对他们造成影响。
舒愿搬着书箱从后门进去,坐教室中间组的学委朝他招手,又指指旁边的空位,示意他坐过去。
这个班级每学期都会换一轮学生,除了长期留在重点班的同学彼此熟悉外,其他新来的大都互不认识,像舒愿就只认识原来10班的学委。
对方仍在拼命用唇语叫他过去,他摇摇头,拉开最后排的空位坐下,将装着一大摞资料书和习题册的书箱放椅子旁边。
东西还没收拾好,学委又跑过来了:“大家都争着往前坐呢,你怎么净挑后排的位置了?”
“有什么区别吗?”舒愿不解道。
“你不觉得坐前面听课更能集中精神吗?”学委说,“你看这班里谁肯坐后排的?早来的都把前面的座位占了!”
“哦。”舒愿不为所动。
学委还想再劝他,眼前突然晃过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敞开的窗户外飞进来,滑过一条漂亮的抛物线,精准无比地落到舒愿身旁的空桌子上。
正正好打在学位的手背的,是印着名牌的胸包。
“他就爱坐这,”黎诩从后门拐进来,“有意见吗?”
“呃,没有……”学委投降似的举举双手,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校霸考上了重点班大概是这学期开学以来最大的新闻,有人猜测是校领导专门把他安排进去的,也有人坚信他是自己考进去的。
新闻的主角倒不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
黑板右上方被班主任用红色粉笔写下了高考倒计时,黎诩只知道,假若他一松懈,即使舒愿现在坐在离他不到半米的右手边,以后也会隔得越来越远。
开学后的一周里,黎诩努力适应着舒愿的作息规律。晚修结束后黎诩喜欢绕着操场夜跑上三四圈,通常在他跑完回宿舍后,舒愿就洗漱完毕上床了,只留给他一盏灯。而早上舒愿也起得早,往往黎诩被学校的闹铃唤醒时,他只来得及捕捉到舒愿关门离去的背影。
才六点钟。
他感到很挫败。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存在影响你学习了?”周六中午放学时,黎诩忍不住问,“你要认为是就说出来,我可以跟班主任申请调位,也可以向学校申请换宿舍。”
午时的烈日悬在上空,黎诩为了追赶上过早收拾完东西离开的舒愿而挂了一脑门的汗,胸包也背得歪歪斜斜的,压着没被抻平的衣服。
舒愿被他抓着一边的肩膀,本可以挣开的,但他没有这么做。
“你考上来,是为了我,还是为自己?”舒愿问,“你不必因为我的生活节奏而将就自己,我不想你变成这样。”
黎诩那糟糕的心情像辛辛苦苦亲手布置的烛光夜景被人用一柱冷水尽数浇灭:“将就?在你眼里我就是在将就?当初高二的时候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努力,你看看这星期你对我是什么态度,连目标和计划也从不跟我说,”黎诩松开了对舒愿肩膀的钳制,“舒愿,你是不是从来都把我们的约定当成玩笑?”
“高三没有谁等谁的,”舒愿抬起手,用手背蹭掉了黎诩滑到鬓角的汗珠,“黎诩,我们可以一起努力,但我不可能站在原地等你。”
“我知道,”黎诩挪了下位置,为舒愿遮挡住刺眼的阳光,“那你不要对我不理不睬好吗,我考上来只是为了你,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
回了家,舒愿午饭还没沾,柳绵就为他备了一连串的问话:“在新的班级还习惯吗?”
“习惯。”舒愿给手机充上电。
“那跟你一个宿舍的是谁啊,没人欺负你吧?要是不喜欢住宿就别勉强了,大不了让你爸爸晚上接你放学。”
“不用,我和黎诩一个宿舍。”舒愿往厨房看了眼,饭还没好,“我先回房做作业。”
“小愿,你现在怎么都不爱跟我们说学校的事呢?”柳绵惋惜道,“你当年很多话的……”
“孩子长大了嘛,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挺正常。”舒绍空打开电视,同时调小了音量,“小愿先去做作业吧,等下吃饭喊你。”
房门一关,书包里一堆作业反而懒得拿出来了,舒愿慢腾腾地从抽屉里把衣帽间的钥匙翻出来,带着犹豫的脚步走到衣帽间前。
黎诩什么都知道,却从来不点破。
而自己什么都想隐藏,却什么都想让对方知道。
时隔近两年,他终于试着直面他的过去。荣誉其实没什么不敢面对的,而一旦割舍了可以获得荣誉的技能,再面对它们时便多了不忍。
这一室的奖杯奖牌像橱窗里高贵的商品,让人陌生而向往,却知道它们昂贵得不能轻易触碰。舒愿畏惧于将视线聚焦在上面的字,他随手拿了个搁板上的金牌,攥着钥匙转身就逃了出去。
奖牌用红色的锦盒装着,周日晚修前被他交到了黎诩手上:“送你。”
“什么?”黎诩没绕过弯来。
“补送的生日礼物。”舒愿没看他,把周末作业找出来交给组长,回座位后拿起笔埋头写习题。
黎诩依旧捧着那个锦盒:“我能打开看吗?”
“随你。”舒愿说。
他慢下了写字的速度,余光悄悄地飘向了隔壁。黎诩开盒子的动作很轻,像怕弄坏了似的,等看清里面的奖牌,他的手微微一顿。
舒愿看见他用指腹抚摸奖牌上的纹路,先是一圈儿的花纹,再是中间凸起的小字。
黎诩突然看了过来,舒愿来不及收回目光,直直地和他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