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耐心地等了两分钟,才继续敲门,里面终于传来了喻礼的惊呼,然后就是一阵叮呤咣啷打翻东西的声音。
这才放下心来,没事就好。
很久没有洗过热水澡了,泡的太舒服,竟直接睡着了,擦着头发走出来的时候,喻礼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祁湛坐在床边,朝他招了招手,“过来,”然后端起床头上的姜茶,“喝了。”
“唔……不要……”喻礼闻到那味道,有些嫌弃地捂住鼻子。
“不可以,要驱驱寒气。”祁湛维持着这个姿势,半点不容商量。
“哎……”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更何况他现在连衣服都是穿人家的。
喻礼没办法,只能接过来,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苦着脸呸了两下,只觉得满口的辣味,上头极了。
然后头上一暖,视线被一条毛巾遮挡住,同时一双大手温柔地揉搓起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喻礼惊了一瞬,抬手想要去接,却正好抓住祁湛的手腕,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松手。
一时间进退两难。
好在祁湛已经退到一边去铺床了。
等喻礼把头发擦了个八成干,屋子里的一切都被收拾好了。大灯关掉,床头的小夜灯散发着暖暖的微光,铺得整整齐齐的床面,两个并排躺着的枕头,一时间让人感觉温馨极了。
祁湛把人拉到床边,塞进被子里,仔仔细细裹严了,才开口解释,“家里只有三间房间,一间外公外婆的,一间爸妈的,所以晚上要委屈你跟我一间。”
说完,端着空了的碗想走,一道亮白的光划破黑夜,喻礼抖了一瞬,等他反应过来,已经伸出一只手,拉住了祁湛的衣摆。
他抿了抿唇,过了十几秒,才轻声道,“别走……”
轻得都难以听清。
可怜巴巴的,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抛弃。
而捏着衣摆的手握得极紧,攥得拳头都疼。
祁湛视线下移,视线触及一处,像是被针刺到了一样,瞳孔猛地收缩了一瞬。
喻礼抬起手臂,袖子往后缩了一截,露出的纤细手腕上,有一道浅色的疤。
周围还有些蜿蜒扭曲的痕迹,看起来就像蜈蚣一样,甚至可以说很丑。
这是……
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放下碗,握住了喻礼的手腕,将他的手整个包了起来,用微热的掌心紧贴着那片脆弱的皮肤。
“放心,我不走。”他把小夜灯调到了最低亮度,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祁湛仰面躺着,喻礼面朝他侧躺,两人之间还有一小段距离,空出来的一大块存不住温度,裸露的那个部位都能感觉到凉飕飕的。
气氛似乎有些尴尬,喻礼今天难得失态,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跟人抽科打诨,只能随便找了个话题,“顾老师……跟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外公。”祁湛转头看他,语气平淡。
喻礼恍然大悟,原来传说中这家伙是某个领导的孩子,就是顾教授啊?
不过仔细想想,刻板固执的老学究,和死板清冷的小学霸,倒还真有那么几分神似。
尤其是性格上。
“那你上次……”喻礼还想问什么,又是一连三个响雷,他脸上好不容易被热水熏出来的一点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像是吓过头了。
身体下意识缩成一团,因为体位变化,额头触到了祁湛的肩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不少。
然后他就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泛着清新柠檬草香气的怀抱里。
他的侧脸触到了祁湛微烫的颈部,贴着那块细腻的皮肤,背上也多了一只大手,一下一下轻柔地拍打着他的脊背。
“我在,别怕……”祁湛轻声道。
“睡吧,没关系的……”
喻礼抖了抖嘴唇,想要推拒的手都已经贴上了小孩的胸膛,却怎么也舍不得推开这份温暖。
丢脸就丢脸吧!
反正今天一过,他还剩什么面子呢?
而且真的舍不得。
可能是孤独太久了,面上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活的太累了。
既然决定要任性一回,喻礼索性放软了身子,甚至又往前蹭了蹭,自发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了眼。
小夜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关掉的,但背上拍打的手一直没停。
喻礼已经完全适应这个节奏和力度了,一下一下,温柔得像是在哄眠。
而随后的阵阵惊雷,都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盖住了耳朵,恐怖的音效被削弱了许多,起码不会再激起喻礼不安的战栗。
他终于陷入了沉睡,但却做起了梦。
原本他也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除了家境优渥,头脑聪明,十六年来过得一直顺风顺水。
甚至高二毕业之后,他都已经想好了要考A大还是Q大,要在那边买房子还是住校。
可突然有一天,他跟妈妈没有等到爸爸回来吃晚饭。
然后是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见到人,还是检查局的人找到家里来,他们才知道,爸爸涉嫌贪污,已经被扣押了。
十几个人在家里一通乱翻乱找,还是个少年的喻礼强撑着精神安慰受惊过度的妈妈,打扫如狂风过境后的一片狼藉。
又要去找公司里认识的叔叔询问情况,得到的答案是,合伙人卷了钱跑了,现在找不见人,而他爸爸被怀疑贪污,现在公司还有一个巨大的资金缺口需要填补。
如果填不上,就要倒闭。
没过多久,法院的人就来查封了爸爸名下的所有资产,甚至都没有给他们收拾东西的机会,母子两就像两条地道的丧家之犬,直接流落街头。
不知道搜出了什么证据,爸爸被判入狱二十年,所有财产没收,妈妈经受不住打击,当场晕了过去。
雪上加霜的是,正所谓墙倒众人推,原本那些依附于他们的所谓亲戚们,非但没有在这时候施与援手,甚至争相跑到本就精神脆弱的母亲面前大肆嘲讽,难听的话都说尽了,就好像他们曾经被如何苛待了一样。
可那些人,哪个不是被养得容光焕发,身上随便一件拉出来都是小十几万的名牌奢侈品。
但听那话里意思,他们似乎被爸爸害得饭都要吃不起了。
喻礼不懂,也不想懂,本来就是青春期的男孩子,那份被封印在骨子,隐藏得极好的暴戾和狠劲被激发出来,拿了一根木棍,将所有上门的人全部打了出去。
管他是什么三姑还是六姨,现在只有仇人。
他就像一只受伤的狼崽子,毫不犹豫地露出锋利的犬牙,要将所有敌人撕碎,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人就要吃饭,几乎净身出户的母子两已经连着饿了好几天,喻礼实在扛不住,跟妈妈嘱咐了几声不要乱跑也不要给人开门,就去找自己曾经的那些朋友。
他曾经借过他们不少钱,更别提还有几个关系很铁的兄弟。
可结果是,所有人都对他避如蛇蝎。
他现在回想起那些人的眼神,都没办法淡然。
就像是在看什么病.毒瘟.疫一般的厌恶眼神,多接触一秒都怕沾染上什么毛病一样。
捂着嘴跑远的,礼貌表达拒绝的,当然还有跟那白眼狼亲戚一个嘴脸,冷嘲热讽的。
一整天下来,十几个人,居然只有一张施舍一般,甩给他的一百块人民币。
但现在也是救命的东西了。
喻礼买了几块面包和一瓶水,小心护着,顶着突然下起的瓢泼大雨,浑身狼狈透顶。
可推开门的那一刻,见到的场景,却足够令他终身难忘。
血。
好多的血。
满地的鲜红。
他的母亲,那位速来贤淑端庄的喻太太就坐在一片猩红之中,垂着头,了无生气。
手腕上的伤口流不出新鲜血液了,地面上的也不在流动,不知道已经这样持续了多久。
这一瞬间,喻礼觉得自己死掉了。
那颗还鲜活的,十六岁的心,死掉了。
变成了永生花,被生生埋葬在了那个雨夜里。
外面是瓢泼大雨,又凶又急的惊雷响了一.夜,屋内是他撕心裂肺的哭喊。
甚至之后有那么几天,他都处于失语状态,没法发出哪怕一个音节。
妈妈的尸体葬了,那群白眼狼们还是一副又被你占了便宜的施舍模样,可十六岁的孩子失去了监护人,显然没人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然后就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流浪,翻垃圾桶,跟野猫野狗抢食……
祁湛睡到半夜,突然被怀里人的动静惊醒,他本来就浅眠,更何况今天情况特殊,并没有睡得很熟。
喻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了满脸的泪水,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神色极度不安地小幅度挣扎起来,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别走……别死……”
“别不要我……”
“别留我一个人……”
“妈妈……呜呜……”
祁湛心头一窒,手上用力,捉着人的手塞回被子里,又将他更紧得抱进怀里,大手转拍为摸,顺着他的后颈,一路向下温柔抚摸。
又轻轻吻了吻他近乎冰凉的额头,低声安抚道。
“别怕……”
“不走……”
“我在……”
一声一声,不知疲倦。
不知过了多久,喻礼才算平静下来,无比信赖地往他怀里钻了钻,又用头顶蹭了蹭他的下巴。
祁湛看着怀里小小的一团,目光柔软到不可思议。
平日里张扬跋扈的少年,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和伪装,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就这么乖乖缩在他怀里,猫儿般乖巧。
让人觉得无比满足。
他也闭上眼,缓缓睡了过去。
第二天喻礼醒来的时候,感觉头晕得厉害。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了一层薄纱,5.2的视力似乎退化到了3.0,看什么都模模糊糊。
但是眼前一张放大的俊脸却格外清晰。
令无数女生嫉妒不已的冷白皮,卷翘的睫毛,高挺的鼻子,微薄的唇,形状优美的下巴……
没一处不好看的。
这小孩就像是上帝精心造出来的金贵瓷娃娃,就应该被摆在橱窗里被好生保存。
这一瞬间,喻礼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不自觉凑近,一根手指戳上他绵软细嫩的脸颊,手感还挺真实……
等等……
真实?
喻礼瞬间惊醒,整个人弹起来,却又头晕目眩地砸回了枕头上。
连带着身体也绵软无力,酸疼得厉害。
祁湛被他的动静惊醒,眼睛还没彻底睁开,一只手就已经伸过来,温柔地摸了摸喻礼被撞到的地方,“没事吧?你……”
下一瞬,他猛地坐起身,一脸严肃地探手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和颈侧。
烫得厉害。
“你发烧了。”祁湛皱眉道。
语气好像没什么太大的起伏,但喻礼好歹跟他相处了那么长时间,还是能辨出这句话里的担忧和自责。
“没事,小问题,我该回去了,打扰你一晚上,真不好意思……”他说着,就想用自己绵软无力的胳膊撑起身体,却被祁湛伸过来的大手摁住了肩膀。
“躺着,我去给你拿药,吃了睡一觉,今天不用去学校。”祁湛冷声道。
“不了,怎么能那么麻烦你,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喻礼不住地挣扎,他感觉跟祁湛相贴的那块肌肤烫得快要烧起来了。
“我说,你留下。”祁湛面色微冷,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显然小朋友那倔脾气上来了,什么都听不进了。
祁湛起身换衣服,又给他塞好了被子,才出门去拿药。
头确实晕,昨天闹成那样,又是跳湖又是淋雨,还做了一晚上噩梦出了一身虚汗,不感冒才怪。
喻礼闭上眼,又开始迷糊起来,等反应过来,他已经被人托起来,半抱在怀里,靠着小孩的胸膛,就着他的手吃了药又喝了一口水,才被放回去。
“安心睡,家里没人。”迷迷糊糊间,喻礼似乎听到了这么一句,闷声应了几句,就再也扛不住,又睡了过去。
等他迷迷瞪瞪听到什么细碎的声音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小朋友穿着校服,正弯腰把一个一个碗往床头柜上放。
“你怎么……回来了?下午了吗?”喻礼睡得有些懵,好歹还记得这是别人家。
“没有,才十二点。”祁湛布置好碗筷,同样的手法把他抱起来靠在床头,又小心地在床上放了床桌,将东西一一搬上来,“早饭没吃,又吃了药,先喝点粥垫一下,晚上我再给你做别的。”
喻礼一直迷迷糊糊的,直到被人握着勺子,喂了一口粥,才稍微清醒了点。
“我……我自己来……”喻礼涨红了脸,从祁湛手里接过碗,闷了两大口。
普通的白粥,但是被熬得稀烂,几乎不用嚼,入口即化,面前雪白的粥上面又被夹了两根青菜,绿油油的,看起来就觉得有食欲。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用上课吗?”喻礼小口喝着粥,眼神却不自觉往祁湛身上飘。
不知道为什么,经过昨晚,两人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有些尴尬,说不上拉近了还是疏远了,就是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但是喻礼却暂时找不出这种变化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不放心。”祁湛坐在床边,极其自然地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退烧了,吃完再休息会,明天就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