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穿着薄毛衣与黑色休闲裤的男人,露着一截干净的袖口,皮肤白皙,发根干净,气质光是看侧面,都能感觉出来透着股淡然与儒雅。
只是从郁小龙这个角度,看到他肩膀收紧,身体微微前倾,像是手上杵着什么东西,动作有些迟缓跟不连贯。
夏琮一直在跟他说话,神情少见的温和,身上那点玩世不恭的痞气收敛了许多,看那人样貌似乎比他年长,倒是很有一个小辈该有的自觉。
郁小龙没有看过这样的他,一时有些怀疑这究竟是他最真实的一面,还是另一种他善于的伪装,他有点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瞬罢了。
各种意义上而言,夏琮和他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郁小龙有意回避,不想牵扯过多,也无意多了解。
只是想着来都来了,他多等了会。
那人在司机的搀扶下上了车,看来腿脚确实多有不便,夏琮扶着车门跟他又说了些什么,一只筋骨分明的手从门里伸出来,对着他招了招。
那手修长干净,这样伸着,哪怕只是轻飘飘地动几下手指,似乎都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夏琮有些无奈的样子,最终一矮身坐了进去。
郁小龙最后把那份刻意摆盘,没囫囵滚作一团的饭留给了护花使者兼无名英雄施杰当了宵夜。
夏琮那天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他的消息,反正一直没回,后面几天也是。
如果说在瞬息万变的世界里能坚持枯燥与平淡,从另一个角度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偶然的话,那么在这种晚上逞强斗狠白天蒙头睡觉闲时吃饭喂狗的偶然里,过得快要忘了有夏琮这号人物时,手机上再次跳出这个瘟神的信息,似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某种不叫人意外的必然。
夏琮:【有时间吗,请你吃饭?】
郁小龙想问还记得他是谁吗,这信息不是群发的吧,但又觉得这么问似乎给了夏琮话柄,好像他有所埋怨似的。
事实上他还真没有,所以回得干脆,【没有。】
夏琮:【那换个说法,陪我吃饭?】
夏琮:【今天刚好第七天,人死了还得陪他过个头七呢,你不会又想食言吧。】
郁小龙:【我什么时候食过言?】
郁小龙:【你手怎么样了?】
夏琮发了个勾手指的表情,【那要小龙哥自己来看了。】
明明是系统自带,硬是给他骚出了一地风情,上车后郁小龙抱着手臂,语气冷淡,“去哪吃?”
夏琮倾身过来,郁小龙下意识往后闪,绷紧了身体,却见面前的人眼尾藏笑,故意看着他放轻了语调,“安全带。”
郁小龙没说话,冷着脸推开他,自己系上了,尽管知道夏琮什么德行,但距离拉开时,他还是忍不住看了眼他的手指。
明显地,肿已经消了下去,只是夹板还固定着,看上去不怎么灵活,所以更多时候,他都把那只手的手腕搭在方向盘上,或者干脆放一边,只用左手。
夏琮似乎心情不错,从小路开出去好一会才想到要回答郁小龙一开始的问题,“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问完他又加了句,“馄饨面就算了。”
“都行。”郁小龙说,他无所谓吃什么,或者比起吃的内容,他更多的是为表意思,来赴这一顿散伙饭。
夏琮问:“有忌口吗?”
郁小龙:“没有。”
看着也确实像没有的样子,夏琮有些狐疑,“你是不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这话有点难以理解,是嫌他穷酸呢,还是嫌他糙汉,反正听着不像好话。
郁小龙没理,夏琮一笑了然,把墨镜戴上,轻吹了声口哨,“带你去个好地方。”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郁小龙从车上下来,入眼路边一幢矮破的平房,低于路基,看着像是被什么人藏在绿化带后面一样,门脸老旧得堪比地下作坊。
不说没有馄饨面家的烫金字招牌有逼格了,他扫了一圈,愣是连招牌都没看见。
“进去就知道了。”夏琮说。
然而进去也没什么特别的,狭长逼仄的空间里摆了五六张桌子,清一色大排档那种普通小圆桌,椅子是塑料的,毫无装修可言,跟平时见的苍蝇馆子几无区别。
人倒是不少,可能是光线太暗,也有可能是从厨房里漫出来的油烟太多,总之看到的每一张面孔都或多或少有些缭绕的模糊。
里面一桌人刚走,夏琮让郁小龙先去坐下。
他去厨房门口的冰柜那里看了看,熟门熟路地挑了几样已经洗切好装在盘子里的食材,然后一样样递给大概是这屋里唯一一个看着既像老板娘又兼服务员的人。
“喝什么?”夏琮指了指郁小龙身后横七竖八放着的几箱饮料。
郁小龙伸手拿了瓶可乐,没问他意见给他也拿了一瓶。
夏琮喝了两口,回头见没人过来收拾,干脆自己找了块抹布擦干净桌子,顺便去门口盛了两碗饭,坐下来时跟郁小龙解释,“这店是后面那家厂的员工食堂。”
“以前不对外开放,只给厂里领导开小灶,后来做得太好,周围别的厂的也都过来吃,渐渐才开始接一些外客,不过时间卡得很紧,过了饭点炉子就不起了。”
“你怎么发现的?”郁小龙好奇,除非有认识的人带,不然就是给他机会一天走三次,都不一定会注意到。
“无聊。”夏琮两条长腿无处安放,桌子下随意地一靠,正正好好靠在郁小龙膝盖上,“四处瞎转悠,偶然的机会转到这儿。”
郁小龙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移开了,他四处看了看,突然问:“我记得你说你九月份才来的?”
“有什么问题吗?”夏琮看着他笑,“我每去一个新地方,都会试着从各个方面先熟悉它,不然时日漫漫,拿什么解闷呢。”
当然没问题,跟他没什么关系就更没问题了,郁小龙一直觉得这人说话真真假假,不知道哪句是发自肺腑哪句又是信口胡诌,或者干脆全是诌的。
就像这么多次他对他笑,温和的、冷淡的、正经的、不正经的、平常的、不怀好意的……看着很喜欢笑,但郁小龙认得出来,这么多笑里面,没有一次是真的。
解闷的方式是否意有所指地暗示包括了挑衅或者调戏一个像他这样的人郁小龙没有去问,问了怕又要送人去医院。
两人沉默了一会,菜很快上来了,郁小龙还真饿了,刚进屋时闻到味道他就已经有点,他抽了双筷子,没看夏琮,自顾自吃了起来。
入口的一瞬间,郁小龙恍然觉得,他可能真的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第十四章 坐与不坐
两个人四个菜外加饮料和米饭,总共吃了不到一百五,老板还额外送了一小碟酱爆牛肉给他们下饭。
郁小龙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吃饭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大口吃,饱了就行,味道好他当然愿意多吃一点,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像夏琮这种热爱摆盘的精致BOY,也会有这么实在的一面。
从店里出来,郁小龙有些撑了,刚好车停得远,夏琮说走走吧,郁小龙才吃完人家的,没好意思拍拍屁股直接走人,走走就走走吧。
晚上风略微有些凉,吹在皮肤上的触感像有人拿桑叶片轻轻刮着,身上是热的,倒不觉得多冷,走久了还有些出汗。
夏琮这次没再煞风景地胡说八道什么,他不开口,郁小龙更没什么要跟他说的,各自安静了会,竟是两个人认识以来难得地相安无事。
夏琮问郁小龙冷不冷,想把手里的外套给他,郁小龙余光捕捉到身后的一丝异样,突然脚步一滞,迅速拉过夏琮抬起的手腕,带着他往旁边的厂区里拐去。
“怎么了?”夏琮不明所以,开口被郁小龙打断,“别回头。”
两人从一处绿化带穿过去,沿着厂区围栏走了半圈,郁小龙对这一带不熟,只能边走边观察四周,他装作自然地勾着夏琮的肩膀,却加了点力道一直固定住他。
等再转过其中一个墙角,两幢房子之间临时搭建的构筑物里,隐蔽着一处宽不足一米的小巷,郁小龙二话不说推夏琮进去。
两人借着杂物的遮挡,贴着墙壁蹲下身后,郁小龙顺势把夏琮的脑袋摁在了自己肩膀上。
“哎。”夏琮闷闷地叫了声。
“别出声。”郁小龙探头往外看,没看到之前跟着他们的两个人影。
天太黑了没怎么看清,但直觉告诉他,从他们从店里出来,那两个人就一直坠在身后了,如果没猜错,应该是菜杆的人,在寻他落单的机会。
夏琮之前帮他那次算是意外,菜杆也给过教训了,这次他无意再把他牵扯进去,况且郁小龙始终记得,为了以后能少点麻烦,这人当初故意示弱,那种情形下居然都能忍住了没还手,郁小龙自问做不到,所以更不会让菜杆抓住把柄。
夏琮的鼻息一直轻拂在郁小龙颈侧,细细密密的有些痒,他集中精神注意着周围没顾上,等确定那两个人没跟上来,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才后知后觉自己脖子那里,伴随着夏琮一声低低的笑,热得像是被放了把火,再多一秒就要烧起来。
郁小龙猛地把人松开,并且尤嫌不够地推了一把,鉴于是他自己摁的,滚远点三个字憋住了没说出口,他没再看夏琮,有些冷漠地起身,“走了。”
腿刚抬起来,身后一股力道袭来,似曾相识的被动感让郁小龙心中警铃大作,他以为这人这次又要偷袭点什么,早好了八百年的大腿根居然不争气地一抽。
然而下一秒后背贴上墙,却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夏琮半压着他,竟是如法炮制地把他的脑袋也摁在了他肩膀上。
“你干什么?”郁小龙问。
“嘘。”夏琮在他耳边轻吹了口气,作势往外看了一圈,神情戒备,话里却听不出半分紧张,“急什么,万一是来寻我仇的呢。”
郁小龙这回忍住了没跳,“你一个学生,能有什么仇。”
夏琮低头笑,纯堪堪擦着他耳廓,“风流债算吗?”
郁小龙:“……”
郁小龙原本计划今天这顿饭一过,就此分道扬镳的,现在多了这一出,他没办法,只能又坐上夏琮的车,先把他护送回家,把今天过了。
他本意不想跟夏琮走得太近,但事情接二连三,似乎又总有原因让他们走得近,这让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菜杆的事上,他能避就避。
车子开出去一会,郁小龙看了眼外面,“你去哪?”
夏琮被发现故意走了别的路,一点被抓包的自觉都没有,稀松平常地说:“去个地方。”
“不去。”
“这么早你回去干吗。”夏琮说:“你那地盘,也不是非得你一天二十四小时在那盯着吧,你那些跟班呢?”
“我去哪还轮不到你来安排。”郁小龙有些没了耐心,“别自说自话,停车。”
“现在去幼儿园的车都不是你想停就能停的了。”夏琮浑然不怕,一脚油门,“何况是成年人的车。”
发动机一声轰鸣,将最后一个掉头的红绿灯远远甩在后面,上了高架。
在郁小龙不愉的面色里,夏琮轻吹了声口哨,“放心,不是要强间你,好地方,带你去放松一下。”
成年人的车门没有焊死,但底盘太高,真要跳还是有点风险的,郁小龙也不想大晚上的在高速路处处是监控的地方搞一出“寻死觅活”。
夏琮这话有点托大,本质不是他要不要的问题,而是他敢不敢,或者说能不能的问题,郁小龙自问就他这样的,在他眼里最多不过就是第二个徐银亮。
让郁小龙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夏琮带他来的地方,会是一处赛车场。
建得有点偏,从高架下来还开了很长一段的绕城公路,早在郊区之外了,一路过来人烟寥寥。
车从一处不打眼的小门进去,路面坑洼,颠簸不断,四边角灯塔发散出来的强光犹如黑夜里的巨形窟窿,把场地远远照得像是一座清冷阴森的废弃监狱。
一直到离得近了,赛道的轮廓才逐渐清晰,郁小龙看清通用维修区前还围了一群人,频频朝这边张望,似乎正翘首以盼谁的到来。
罗少钦远远看见他们,抬手跟他们打招呼,夏琮把车停好下去了,郁小龙看了一会,跟着开了门。
场地上灯火通明,来来往往有人在做准备工作,看来一场比赛在即,郁小龙从来不知道在他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城市里,还藏着这样一个半旧不新的地下赛车场。
夏琮说带他来放松,他就以为是来看比赛的,不过就这时间和地点,怎么看都与正规赛联系不上。
郁小龙甚至在看台边上看到了两个正熊熊燃烧着的汽油桶,作用显然不是用来照明,玩得还挺野。
夏琮问罗少钦,“杨培来了吗?”
罗少钦笑了声,“等你快两个小时了。”
正说着,一个穿着赛车服的高壮男人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夏琮回身把车钥匙丢给罗少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隐隐不屑地迎上去,“杨少爷。”
“夏少不给面子啊,让这么多人好等。”叫杨培的人斜斜地靠车站着,笑得不怀好意,“都以为你是不敢来了。”
“我没说我一定赴约吧,不过既然来了,杨少应该感到荣幸才对。”夏琮淡淡地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今天没带人?”
杨培脸色微变,一瞬的狰狞后,又露出调侃之色,“这不差一个嘛,倒是夏少,这么快就又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