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小龙以为像他这种,气质里莫名带着点怪异的颓丧的人,生活上可能更加不修边幅,没想到竟出乎他意料的整洁。
“你就给我吃这个?”夏琮看着桌上用泡沫碗和塑料袋装着的白花花的汤水。
“现包现煮,难道比不上泡面?”郁小龙跟他回视,想起那天被他嫌弃劣质的烟,果真是个少爷。
“你要这么算的话……”夏琮不得已低头,“行吧,说不过你,等我拿个碗。”
郁小龙看着他进厨房,拿了两个一套的瓷碗出来,四边金红相接,繁复的浮雕设计,质感通透,大气中透着肉眼可鉴的昂贵。
“生活偶尔也要有点仪式感,太糙了不行。”夏琮说着,把两碗馄饨面都倒进碗里,一次性筷子换成小叶紫檀,讲究地摆在棉质的餐垫上。
做完这些,他朝郁小龙一笑,“怎么样,是不是看起来有食欲了许多?”
改头换面,蓬荜生辉,拿去外滩某号少说能卖到三位数,然而媚眼都抛给了瞎子,郁小龙是个生活不需要仪式感只要饱腹感的人。
对此他只有一句评价,“装逼。”
夏琮这一通逼装的,除了视觉上有点效果,味道还是原来熟悉的配方,除此之外硬生生多出来两幅筷子两只碗要洗。
当然不可能是他洗。
郁小龙等他吃完,一股脑收拾进厨房,这地方夏琮应该不常用,装饰崭新,柜面空荡,郁小龙找了半天没找到洗洁精,只能倒了点热水。
“喝点什么吗?”夏琮站在门口问。
郁小龙背对着他,水声哗哗,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单纯不想理人。
夏琮走过去,弯腰从下面的橱柜里拿出一瓶清洗剂和一块没开封的抹布,“跟我开口就这么费劲。”
郁小龙接过来,夏琮半转了身,靠在流理台上,身体微微往后仰,非要把面孔怼到郁小龙跟前逼他说话似的,“歌听吗?厨房这有吸顶喇叭,我给劳动人民挑首?”
郁小龙没说话。
夏琮在手机上划拉了几下,刚点了播放,全屋音箱带着点空灵的乐声没出两个音符,就被郁小龙摁了暂停,手机扔到一边,“我们谈谈。”
夏琮看着他,看了一会,拉了张吧台椅坐下,“谈什么?”
郁小龙单刀直入,“你书读得比我多,我就不绕弯子了,说的都是人话,别一会他妈又装听不懂。”
夏琮眼尾略一挑,不动声色,示意他继续。
“我们不是一类人。”郁小龙说:“对你和你们圈子里那些事儿,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么说明白吗,要再说得直白点也行。”
夏琮笑得寡淡,“都说成这样了,小龙哥还要怎么直白?”
“客气提个醒,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处处留情也好,一时新鲜也罢,都到此为止。”
“否则?”
“否则你看见了,我就是个流氓,混这一片的,不保证每次都能这么恰好地,让你只伤到现在这种程度。”郁小龙看着他,“懂了吗?”
夏琮沉默了一会,像是在这最不合适宜的时候走了会神,听完他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缓慢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话说这么绝,看来是不准备管我了?”
如果郁小龙要为这件事打上五十大板,那剩下的一半他也逃不了,这点两人心知肚明,“医生说你要六周恢复,我最多照顾你一周时间,剩下的你自便吧。”
郁小龙往外走,手腕却被拽住了,从他的角度看去,一瞬间阴沉下来的气氛,让他以为夏琮要发火。
然而却像是错觉一般,下一秒转过来的脸上,分明只有单纯的无辜和一点恰如其分的委屈,“做朋友也不行吗,就算要拒绝,总该给我发张好人卡吧。”
“你差我这一个朋友?”
“我没有朋友。”
郁小龙信了他的鬼,“你在这上到大三了没有朋友?”
“谁跟你说我在这上到大三。”夏琮看着他笑,“我是交换生,去年刚过的申请,今年的九月一号,是我来这上学的第一天。”
“……”郁小龙不知道他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九月一号刚开的学,九月十号遇见他,他就已经在酒吧街混得风生水起,光他撞见的风流韵事就有两起。
“这种野鸡大学还有交换生?”
“又不和凤凰交换,交换别的野鸡怎么没有了。”
“……”
“怎么样,我说真的,交个朋友而已。”夏琮说:“我保证不越界就是了。”
“没必要。”郁小龙是真觉得没必要,就算夏琮没别的意思,他俩一个再野鸡也是大学生,一个再清高不过就是街头混混,圈子不同有什么交朋友的必要。
“有没有必要你再想想,不用急着现在回复我,倒是你刚才说的……”夏琮看了眼时间,“至少目前这一周,你都照顾我是吧。”
郁小龙直觉他这话里有坑,夏琮不等他说什么,拿起桌上的资料,示意郁小龙把书包给他,“陪我去听课吧,顺便帮残疾人记个笔记,朋友。”
“……”
说话不注意漏洞的后果,就是郁小龙坐进夏琮那辆牧马人里后,还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特么要去帮人记笔记了。
记笔记,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拿过笔了,坐在课堂里听讲的日子久远到堪比从他断奶到现在。
关键他不知道夏琮什么德行,没准出淤泥而不染是只上进的野鸡,反倒被他耽误了天天向上的机会。
“这车改装过?”郁小龙问,他虽然不会开,但男人嘛,感兴趣的无非那几样。
“升了个3寸的高,加了几个配件。”夏琮简单地说,眨了下眼,“放心,这点程度,不会被警察叔叔拦下来的。”
郁小龙没有不放心,相反他特别希望现在路上有个交警能把这辆一看就不止这点程度的车给拦下来,这样大家都解放。
夏琮把书包扔后面,左手启动了车,都说越野适合玩,不合适乘坐,但郁小龙感觉就这座椅的舒适性,应该还改了不少内饰。
公路行驶质感本身就差的车,车身升高以及车饰增加更容易造成侧倾和高油耗,如果不是为了玩,不惜花大价钱改这一通只有一种解释。
装逼。
想必这个位子上不知道坐过多少个像之前他看到的甘愿屈身跪在他身前伺候的人,这让郁小龙一路上都感觉极度的不适。
“怎么了?”夏琮注意到他,单手转着方向盘,看了他一眼,“真委屈你了,这么不情愿还要跟我待着,我也没对你做什么吧。”
“开你的车。”郁小龙把音响调大,转头看向窗外,其实多此一举,就这速度,风噪大的他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一路开进校,找位子停好,夏琮带着他进了阶梯教室,有人趴在桌上跟他打招呼。
两人坐下后,罗少钦往郁小龙这边看了眼,接着朝夏琮暧昧一笑,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郁小龙丢过去一个眼神,罗少钦立马神情微妙地闭了嘴。
夏琮笑笑没说话,郁小龙往周围看了一圈,没发现异样,才余怒未消地开口,“本子呢?”
夏琮从包里拿出本书,翻了个页给他,“记这上面就行。”
郁小龙:“……”
郁小龙翻开,浓密的高饱和度让他头皮一麻,整本书但凡有点空白的地方全塞满了字,横七竖八,看似极度的随意里又有种工整凛然的秩序感在。
不得不说,夏琮的字写得非常漂亮,初看只觉深刻,再一眼,难得的含蓄中透着隐隐张狂。
基础工程设计原理,原来是学建筑的,不过郁小龙无所谓他学什么,和他没关系,他现在只需要做一个尽职的书记员就行。
话虽这样说,下笔的时候郁小龙还是犹豫了一下,他的字算不上差,小时候也练过一段时间,但毕竟过去这么久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正正经经地拿过笔,没有像样的,坐在课堂上听四十五分的课……
夏琮不知道什么时候和罗少钦一样趴着睡着了,周围断断续续倒了一片,下午时分,教室里燥热沉闷,老师平实单调的声音更是催眠。
郁小龙撑着头,座位实在太小了,两个人高马大的男生挤着,动作幅度稍微大点就会碰到右手边女同学的胳膊,为此他只能尽量往夏琮那边靠。
但这样一来,夏琮那两撮不安分翘起的头发,被细微的风不断吹动,一直在他手臂上轻轻地搔刮着。
坐得越久,与周围环境那种格格不入的不适感就越让他如坐针毡,头发拂过皮肤的触感本该轻柔微痒,但此刻却像是倒刺一样扎在他每一寸毛孔里。
烦躁的情绪生根疯长,仿佛大梦初醒,郁小龙有些怀疑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深吸了口气,扔下笔,起身走了出去。
第十三章 吃与不吃
郁小龙给蔡群英回了个电话,蔡群英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明天要带郁行强去医院做新一轮的放疗,问他去不去。
“他说要我去吗?”郁小龙问。
“倒也没有。”蔡群英说:“他哪好意思一直烦你,知道你忙,上次医生不是说要改治疗方案,还说要换药吗,我又不懂,就想着多个人去也好拿主意。”
郁小龙想说你对那些瓶瓶罐罐如数家珍头头是道的时候真看不出来你不懂,但到底是自己亲妈,说重了一会又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他只能止住了话头。
而且每次涉及到郁行强,蔡群英在他跟前说话就会变得格外小心翼翼,甚至不断地替他放低姿态,作出刻意的生疏与客气来,好像这样他就能领情一样。
其实郁小龙对郁行强已经没有太多恨了,漫长的岁月,绵延而又枯燥的生活,再强烈的情绪被不断放在其中抽丝剥茧也早变得平平无味。
像嚼碎了的甘蔗,再难榨出一点腥风血雨。
郁行强生了他,给了他这个名字,把他养到七岁,仅此而已。
后面有整整十多年的时间,他们之间一点联系都没有,郁行强更是没给过一分钱,所以郁小龙早当自己幼年丧父。
只是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同样是这一场闹剧的受害者,甚至比他遭受过更直接而惨烈的绝望,蔡群英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
快得好像她以前所有的诅咒和谩骂不过是欲拒还迎的手段,也彻底的,让他的不平与固执,成了无本之木的笑话。
浪子回头金不换,如今郁行强生了病,手头积蓄挥霍一空,父母均已过世,兄弟反目成仇,唯一还能仰仗的,仅剩下早年养尊处优现在依旧没有从梦中醒来的糟糠妻,以及他这个不学无术早早辍学混迹社会的儿子。
郁小龙尽人事听天命,郁行强的病没到彻底治不好的地步,但花费巨大,他能给的也就这么多,不可能为了他去偷去抢,郁行强再有不满也无可奈何。
“那我明天回来一趟吧。”郁小龙说。
第二天一早郁小龙打车回去,接了他俩一起去医院,日间病房放疗,比一般放疗快很多,但也持续了近一上午,蔡群英先回去做饭了,留郁小龙在医院陪着。
郁行强精神还算不错,等的间隙一直在手机上玩斗地主,除非必要,两个人从头到尾几乎可以不说一句话,郁小龙不时出去,要么抽根烟,要么就在外面站会。
一直到做完回去,饭桌上吃饭,郁行强才开了口,跟蔡群英闲聊,说是隔壁楼老赵,现在拿着退休金,儿子每个月还补贴多少钱让他打牌,出手有多阔绰之类。
“哪个老赵?”郁小龙问:“以前想给你当司机你没要的那个?”
一句话敲在痛点上,气氛凝固了一瞬,蔡群英给他俩盛汤,笑着打圆场,“就是他,你赵叔叔,他儿子小林你见过的,现在出息了,都自己开公司了。”
“他跑了十几年运输,供小林哥一直念到硕士,听说城里房子首付都是他出的,现在享清福了不应该吗。”郁小龙说。
“他该享清福,我就该死。”郁行强放下筷子,脸色难看地进了房间。
蔡群英不怎么高兴,“你说这个干什么,你爸他也没那个意思,他刚做完放疗,你哄他两句不行吗,非得说一句顶一句。”
郁小龙脸色也不好看,饭没吃几口,说来奇怪,他不挑食,施杰做的饭都吃得津津有味,可就是吃不下蔡群英做的。
郁小龙从家里出来,再次点了根烟,一个月没动多少,索性今天一次性消灭了个干净,他把烟盒捏在手里,捏碎了扔进垃圾桶。
已经下午两点了,从昨天离开到现在,夏琮一次也没找过他,不知道是他的话真起了作用还是玩心过了,郁小龙懒得再理,最好这一个星期都不要再来烦他。
一个星期过到第三天晚上,赵菲提前下课,做了顿红烧排骨,整整两大碗,一桌人吃得满嘴流油,郁小龙单独留了几块下来,又盛了点饭,装在保温盒里。
那天在课堂上,夏琮枕着书,受伤的那只手悬在桌沿边,半个掌面都是肿的,郁小龙毕竟不是铁石心肠,本来也才一个星期的事,他没必要真做这么绝。
天不算晚,郁小龙拎着饭盒,路上提前给夏琮发了条消息,结果以前恨不得次次秒回以表现自己一腔热情的人,这次居然罕见地一直到他家楼下了都没回复。
郁小龙收起手机,进了小区门,从前一幢楼的阴影里刚走出来,撞见夏琮站在大厅门口的台阶上,正跟什么人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