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灯有些年头了,接触不怎么好,刚开的时候很暗,不时还要闪两下,照得四周暗沉沉的,所有褪色稀疏的物体在这样的光线下都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
郁小龙要这么做,必然站得离夏琮很近,两人身高相仿,他这么略微低着头,能感觉到夏琮的呼吸就在他头顶,头发短,以至于每一下都刚好轻拂在头皮上。
郁小龙后颈有些发麻,越是想忽略这种感觉就越是明显,昨晚上那些被他强行遗忘了的种种,见缝插针地再次涌了上来。
他手底力气越下越重,最后酒窝那里,应该是打的阴影比较多,他反复擦了很久,直到头顶传来轻微的抽气声,夏琮的肩膀随之颤动了下,他才松了手。
夏琮先是垂眼看着,郁小龙的头发好像比他最初见他时长长了一点,然后不知道怎么,他突然想起那时候,他掌着他后脖子,手心被短短的发茬搔刮的感觉。
他有种冲动,想再摸摸看,想知道这样的长度,是不是没有那么扎手了。
夏琮一向是个不会跟谷欠望过不去的人,他抬起手,谁知郁小龙就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退开了。
他擦完了。
擦得很干净,连一根线条都没给他留。
唯一还剩给他的,大概是一大块被外力摩擦而泛红的皮肤,以及劣质酒精灼烧留下的红疹。
“满意了?”夏琮没想到随意开的一个玩笑,郁小龙会这么较真。
“你可以走了。”郁小龙说。
“走可以。”夏琮嘴上这样说,人却朝他靠近了一步,“走之前我能问问,我的戒指,在你这里吧。”
他语气如此笃定,以至于话音落下,郁小龙就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在后院睡过去之前,他模糊有印象,最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戒指,但醒来手上却什么都没有。
他问赵菲,有没有看见他落下什么,没说那么清楚,赵菲反问他身上除了一部破手机和一点零钱,还能掉下什么来。
郁小龙以为是幻觉,就跟他倒下去之前,突然以为夏琮就站在自己身后一样的幻觉。
“不想还给我?”夏琮看他神情有些微妙,跟着又走近了一步。
“我为什么要拿你戒指。”
“这要问你自己了。”夏琮笑,轻蔑又挑逗的语气,“为什么呢?”
有限的沉默时间里,夏琮手放在郁小龙后脑勺上,指腹如愿以偿地在他那一排短短的发根上拨了几下,“同样的问题下回我要是再问你,记得想个好点的理由。”
郁小龙打开他的手,夏琮识趣地退开,余光瞥见灶台上那一盒赵菲没来得及放冰箱的粥,他眼睛微微眯了眯,似乎到现在才看清,“怎么没吃?”
“既然人不吃,就别浪费了。”夏琮或许意识到了,这应该是他和郁小龙第一次想一块去,他拿在手上,转身出了门。
郁小龙听到外面传来倒东西的声音,狗叫了两下,接着脚步声远去,周围又恢复到半夜两三点应有的寂静里。
郁小龙在厨房站了会,上楼拿了把电筒,沿着后院找了一遍,把所有他可能走过的地方,一寸一寸翻着草皮找,怕被狗叼走,他甚至还去狗窝附近找了一圈。
然而却什么都没找到,这一晚上郁小龙没睡好,天刚蒙蒙亮他就爬起来,又去找了一次,还是什么都没有,他不甘心,找施杰和小丁他们问,都说没有看见。
施杰还调侃他,问说是不是从菜杆手上薅下来的,那没事,肯定不值钱,最多纯银的,三百块。
郁小龙没细看过材质,只记得款式很简单,刻了些基础的花纹,但他知道,这枚戒指的价值,如果真的按夏琮说的,那就跟钱没关系,重要的是它代表的意义。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人身上留下来的遗物,注定了这枚戒指独一无二且无可取代。
现在被他弄丢了,他做事分得清,一码归一码,所以他不想再欠夏琮任何。
后面几天郁小龙没有出门,施杰不让他出,说菜杆那边有他们盯着呢,给他放几天假养养伤,他闲着没事干,回忆了几次后,试着画了样稿。
虽然看着就是一枚小小的圆环,做起来却非常复杂,整个工艺涉及到熔金、退火、焊接等多道工序,要用到的工具也很多,完整做下来不异于开了个打金店。
他还记得那枚戒指的样子,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他完完全全复制出来了一枚,假的就是假的,哪怕做得再真,跟剩下的那枚,也不可能还能凑成一对。
骗骗夏琮罢了。
何况都不一定能骗得过他。
郁小龙放弃了,精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船模上,这个比例和难度是他目前的第一次尝试,所以这算是个试验品,尽管这样他还是做得很认真。
在给船底第一层蒙皮完成后,为保证弧度的服帖,多了一些被热水泡过变得柔软的木条。
郁小龙拿在手里试着弯折了几下,想到如果不用金属,做起来应该会容易很多,只需要切割打磨就行,但很明显,重量和质感比较金属会相差很多。
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有意义,这和送一枚新的有什么区别,他都能想象得出来夏琮发现后会是什么表情,受骗后阴阳怪气地嘲讽,然后以激怒他为目的肆意揣测。
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打消了所有念头。
施杰这两天不仅派了人,时不时还亲自上李鬼和菜杆他们常活动的地方去蹲着,奈何他空有一腔怒火,夜以继日的却连个屁都没等到。
以前他们一窝住的地方,上次被他们剿了之后就搬了,搬到哪里去不知道,一直神出鬼没的,大部分不是本地人,铺盖一卷,随便哪个阴暗的下水道里就能藏。
爽完这一票就跑了?施杰总觉得不应该,上一次把他和郁小龙双双打进医院了都没跑,这次单纯才放倒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谨慎起来了呢?
他四处找人打听,都说最近几天没见着,一伙人就这样跟凭空消失了似的。
施杰跟郁小龙说了这情况,郁小龙没太在意,菜杆怂不是一两天了,现在万军华的人撤了,以他的性格,估计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想跟他们来场持久地道战。
雷踩了太多回,施杰不敢太掉以轻心,总觉得他是又要跟他们玩什么阴的,这人还真他妈没完了,施杰气得上火,街上随便看见个长得瘦的就想上去踩一脚。
郁小龙回了趟家,带郁行强去做检查,过年一直到现在,郁行强没怎么出去打牌了,每天在家里躺着,精气神明显比以前差了很多,检查结果却没有太大异常。
这种病说不准,好坏都在一夕之间,郁小龙做好了心里准备,蔡群英却怎么都接受不了,经常偷偷躲起来哭,感觉天要塌了一样。
郁小龙常常搞不懂,郁行强给她做天的日子可以追溯到十四五年前,如果现在他们照顾他给他治病是应该的,那十四五年前他养这个家也是应该的。
他没有多奉献什么,何必这样感恩戴德奉上神坛,但他这样说了,蔡群英就会骂他,说他没良心,生养之恩大过天,你到底还认不认他这个爸了。
出门前蔡群英借着倒水的间隙,把郁小龙叫进厨房,神神秘秘地问他,上次过年的时候,后来他不是打了个电话就出去了吗,她看到有人来接,问那个人是谁。
郁小龙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车我看见了,要好几十万吧。”蔡群英笑了笑,“我就是提醒你,你也不小了,不要总跟施杰那群人滚混,多跟这些人搞好关系,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轻飘飘几乎话,砸过来时像棉花,却比被菜杆在手臂上生生划条口子还要疼上百倍。
郁小龙把杯子扔进水池,“那我也提醒你,你现在吃的用的,没有哪一笔不是我鬼混来的。”
“哎呀,你……”蔡群英一听他误会了,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让你多交朋友,是为你好……”
郁小龙不想再听她多说,转身摔上了门。
从医院回来他一刻没在家里多待,坐公交回了洋楼,施杰不在,他给他打电话,那边很快接了。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施杰语气急促道。
“怎么了?”郁小龙问。
“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施杰一激动,声音不自觉拔高了,“我刚听人说,说李鬼他们,就在前两天,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伙人给整个儿端了!”
郁小龙心下一惊,“什么意思?”
“就我说的那意思,好像是得罪了什么他们惹不起的人,具体我也是听人说的,据说这事儿处理得悄么声,跟销户似的,说不定现在上哪儿都查无此人了。”
“……”
“具体等我回来跟你说啊,咱俩都消化一阵……”
郁小龙挂了电话,有些不敢相信,这地界,没听说过有除了他们之外得罪不起的人,除非是那些他不知道的大人物,但大人物又怎么会把他们放在眼里呢。
是李鬼他们多行不义还是……他突然想起那天在车上,夏琮最后对他说的话,如果他处理不了,那就他来替他处理……会是他吗?
郁小龙翻出他的微信,犹豫了很久,打下一行字,【菜杆的事,是你做的吗?】
第三十二章 你赚与我赚
郁小龙等了一会,夏琮没有回他,他正准备上楼,某个归属地为本省的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是郁小龙吗?”对面一个男人的声音问。
郁小龙隐约觉得有些耳熟,“……你是?”
“我罗少钦,我们见过两面的,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他这么说郁小龙必然没印象,但他报了夏琮的名字,还报了之前郊区那个赛车场,郁小龙想起来了。
“记得,找我有事?”
“你过来一趟吧。”罗少钦说:“我们在四阳山这边,夏琮跟人有比赛。”
郁小龙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他只听懂了字面,“为什么叫我?”
罗少钦沉默了一会,说:“反正你来一趟吧,他们玩挺大的。”
郁小龙听他提到赛车场,又提到四阳山,很明显他口中夏琮跟人的比赛,这次应该是跑山路,至于他说玩得大,他没有概念,无非又是一群浪荡少爷聚在一起,搞争风吃醋的把戏。
只是罗少钦不寻常的语气,莫名让他有些不安,他会来叫自己的动机也很耐人寻味,郁小龙犹豫了一会,拉上衣领,拿起施杰的摩托车钥匙出了门。
四阳山是他们当地的一座山,没什么特色,位置偏僻,走的人很少,以前为了躲过路费,不少大货车司机会选择绕路来这里,时间一久,本就过不了质量关的路面被破坏得坑洼不平。
出了几次事故后,政俯封了一段时间,最近听说和另外一条路段一起被列入国省道路面改造项目了,至今为止动没动工改得怎么样郁小龙没再关注过。
就连罗少钦提起这个名字,他都反应了一会在城市的哪个方位。
他是第一次知道会有人上那里去跑,不仅是跑,还是比赛。
山路年久失修,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如果是那时候在赛车场里那种速度……不管赌注是什么,光这种行为本身,就足以与危险划上等号。
四阳山南面山脚下,停了整排的车,几辆越野开了车顶探照灯,把入口照得雪亮,人声嘈杂,郁小龙来的时候几乎没人发现,只当也是听闻有比赛过来围观的。
他在背光的地方站着,扫了一圈周围,先是看到了罗少钦,在跟什么人说话,再往旁边,远离人群的地方,夏琮背对着,踩着保险杠,坐在一辆车的车前盖上。
他今天没穿赛车服,简单的黑色三叶草薄夹克,拉链是白的,随意地只拉到胸口的位子,里面是一件青灰色的T恤。
郁小龙知道事实并不这样,或许是夜晚风凉,夏琮被吹得微微鼓动的衣服下,躬起的背脊莫名给人一种单薄瘦削感。
他仰着头正在抽烟,烟雾随着动作轻缓地吐出,被风吹在脸上,五官糊成了朦朦胧胧的一团。
但当白烟散尽,郁小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隔着稀疏的人影,夏琮的目光转向了自己,他似乎是愣了片刻,接着跳下车朝他走来。
“你怎么来了,”夏琮看着他,“谁跟你说的?”
“我有事情问你,发你消息了。”郁小龙说。
“嗯?”夏琮拿起手机扫了一眼,看到上面的留言,他没回答,又放了回去。
“你跟谁比赛?”郁小龙问。
“还能有谁。”夏琮轻飘飘地道:“约我挺多次了,难得无聊,陪他玩玩。”
“在这种地方玩?”郁小龙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这里死过多少人?”
“那又怎么样,我会是下一个吗?”夏琮靠近,眯起眼睛,“还是,你在担心我?”
“……”
“承认就亲我一口。”他说:“别的我现在不想听。”
郁小龙严肃地推了他一把,夏琮直起身,烟在地上踩灭,“我以为你是来给我送戒指的,看来不是。”
他看着有些失望,但很快又笑道:“不过既然你出现了,说明理由已经想好了,是吗?”
郁小龙正要说话,远处传来尖哨声,有人站在车顶挥舞旗帜,车检查好了,路面也已清理干净,比赛即将开始。
“你跟他赌什么?”夏琮走之前,郁小龙急急地问了一句,夏琮却没说,只说等比赛结束了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