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逐渐长大,游屿懂得,舒少媛一定会给自己重新找个父亲后,他才感受到危机。
“刚刚骂他的瞬间,我居然想让癌症带走他。”游屿指尖抵着膝盖,无奈地笑笑:“但下一秒我觉得自己怎么能这么恶毒。”
“不怪你。”薄覃桉沉声道。
临走前,游屿送方远去联系好的医院,这家医院就在隔壁市,游屿送他上火车,然后折回去坐飞机回家。
他一路无话,偶尔与方志材说几句,方志材不知道方远与游屿的关系为何忽然变差。在车上时,极力调节气氛,方远也很配合。游屿坐在副驾驶,戴着耳机装作没听到,不与任何人交流。
他甚至与薄覃桉的交流都很少,上机后从空姐那里要了毯子休息,再一睁眼,还得再在空中待半小时。
薄覃桉在处理工作,游屿哑着嗓子,双手缩在袖口处哑声道:“对不起,让你耽误这么久的工作。”
薄覃桉总是帮他,以至于让他忽略他的身份,他是个医生,他有很多等待他救治的患者,可救死扶伤的人居然陪着自己做了这么多事。
全都与他个人无关。
“不算。”薄覃桉说。
就算离开岗位,医生也在一刻不停地工作。
薄覃桉问游屿的心情有没有放松一点。
游屿摇头,“至少也得给我几天的缓冲。”
薄覃桉沉默片刻,正欲说什么,忽然飞机整个机身传来非常明显的震动。整个航程算是静谧的机舱内,立即传来不同程度的惊呼,紧接着空气中明显夹杂了几分紧张慌乱的气氛。
游屿面不改色,但微微攥了下手。
很快广播中传来乘务人员优美的声音,飞机遇到气流产生颠簸,请大家放松心情。
“您想说什么?”游屿问。
薄覃桉偏头正好与游屿对视,四目相触,薄覃桉说:“害怕的话也可以学着他们叫出来。”
游屿沉默片刻,很小声很小声地用手捂着嘴“啊”了声,看到薄覃桉眸中立即浮现出来的笑意,用略鄙夷的语气道:“您满意了吗?”
“如果不害怕,推荐一项更刺激的人生体验。”薄覃桉建议道。
游屿:“什么。”
“如果有时间,你应该预约一次心理医生。”
话音落下,游屿甚至还又重复问了遍薄覃桉说什么,他轻叹道:“这是你的建议?”
“一个医生的建议。”薄覃桉说,“学校辅修过这门课程。”
“什么时候的事。”游屿又问。
薄覃桉道:“你自己也应该很早就能感受得到自己和其他人情绪延展爆发不同,只是因为跳楼发泄过一次,又因为自身没有那么严重心理负担,以及对死亡的恐惧,让你重新开始生活。”
游屿笑道:“之前听过一种说法,如果一个人有病,那么身边的人一定不要告诉他生活有多么美好,也不要告诉他世界上有多么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
“阳光,沙滩,仙人掌,还有带给所有人美好童年的老船长,有病的人根本感受不到。”
“会更难过,更怀疑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看到美好的东西会更想哭,哭自己根本感受不到,哭自己看什么都获得不了快乐。”
情绪出现障碍,却又因为障碍而获得本不该属于自己的情绪。
游屿能感受得到,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大对劲。但他无力挽回,只能尽可能让自己多与傅刑一起生活,多接触阳光,接触一切看起来似乎很不错的东西。
“医生不愧是医生。”游屿感叹。
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游屿笑了下:“见到谢江余,收获签名,认识沈叔叔我的确很高兴。”
但最重要的是,自己对舒少媛多年以来的愤怒,伤心、不甘、以及最近才产生的心疼,通通良性发展般,顺理成章地发泄出来。
“但薄医生,您刚刚问我紧不紧张,我也想问您。”
“薄覃桉,你紧张吗?”
游屿伸出食指,对着薄覃桉的眼睛做了个摇晃的手势,意思是你的瞳孔在地震。
薄覃桉承认,并说,对一个人说你有病,的确很难。
“医院还有其他我这样的人吗?”游屿问,举例子道:“比如跳楼。”
有,急诊什么见不到,游屿这样被家庭逼迫,不得不极端的人不少,每年都有人做统计,并呼吁关注儿童成长。
“后天是我成年的生日。”游屿玩笑道:“复习晨昏线的时候,邵意说他想成年去晨昏线附近过,一定很刺激。”
“但我觉得,我成年的时候,就去做一件成年人的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情。”
“我愿意去看心理医生。”
“我想您一定帮我找好了心理医生。”
薄覃桉说,这得你自己找。
游屿摇头,“主治医生把病人交给下一个医生的时候,他一定想好要怎么告诉那个医生,病人治疗的方向在哪。”
飞机平安落地,游屿等待自己行李箱的途中,薄覃桉那边开机立即来了电话,游屿对薄覃桉摆摆手说自己可以回去。
薄覃桉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他立即打车去。
“刚下飞机就要治病救人,辛苦了。”游屿从兜内拿出一块葡萄味的软糖放在薄覃桉手中,望着薄覃桉消失在人流中。
今天是阴天,机场是个半透明的建筑,开着光也挡不住沉沉的灰白从空中压下来。游屿成功取到行李,将背包放在行李上推着离开。
去乘车站坐上回市区的大巴,游屿发消息给舒少媛,问她下午饭吃什么。
很快舒少媛回复,天冷,决定在家吃火锅。
“不过有他父母……你……”舒少媛发来的语音中略显迟疑。
游屿拨通舒少媛的手机,“还缺什么吗?”
舒少媛那头似乎是在看电视,隐约传来罗景的声音,游屿又纳闷道:“罗景出新电视剧了吗?”
舒少媛说不是,还是上次那部。
“回头我帮您问问他最近有什么剧要上。”游屿嘀咕道,正好一辆货车迎面而来,鸣着笛,将他的声都压了下去。
“没买饮料。”舒少媛说。
游屿:您怀着孕还能喝饮料?
“可以喝一点。”
语气都听着不像是可以喝一点的样子,游屿当即道:“我买点牛奶回来,吃火锅正好解辣。”
带着火锅味回家,游屿搭了杨诺的顺风车,齐海娜留在舒少媛那过夜。
他们不知道游屿不住南大的家,送游屿到小区门口,游屿眼见着看不到车后还要走回薄邵意那。
全当消食,他今天吃的不少。
走到一半,路口有卖炒栗子,还在炒,得等十分钟,游屿要了一斤付了钱站一边等,正好薄覃桉打来电话。
“回家了吗?”薄覃桉的语调略显疲倦,混着医院里特有的嗡嗡嘈杂。
“买炒栗子。”游屿汇报道,“去我妈妈那吃了火锅。”
“早点回家。”薄覃桉说罢要挂,游屿轻声叫住他。
栗子的味太甜,不加糖精,纯天然的甜腻令人心旷神怡。
游屿听着薄覃桉的呼吸声,笑了下,很小心道。
“你和邵意是同学,可以和傅刑一起叫我薄叔叔……”
“如果不见外,可以去掉姓。”
薄叔叔,叔叔。
他一张嘴,口里的热气就往出跑。
他对着黑夜哈了口气,顺着街边蹲下。
“覃桉。”
第五十一章
“薄医生,26床的病人请你去看看。”护士叫道。
薄覃桉没来得及说话,游屿又道:“薄医生,晚安。”
薄覃桉沉默片刻道:“晚安。”
“同学,栗子好了。”栗子出锅,店家麻利装袋,将冒着热气的栗子放在称重台上,游屿起身用食指勾着塑料袋离开。
生日那天,游屿收到傅刑送给他的游戏机以及薄邵意提前订好的蛋糕,陈卡斯送了他一本他想要已久的画集,舒少媛则比较直接,发了个金额可观的红包,游屿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买。
他捂着街边买来的烤红薯,边吃边去薄覃桉告诉他的地址,那是家市内有名的心理医院。
薄覃桉加班,游屿也不想告诉别人,简单收拾了下便独自去医院就诊。
医生见他拿着就诊单推门,向他身后望了下,游屿偏了偏身笑道:“没人,就我一个人来。”
这是薄覃桉认识的医生,游屿开门见山说我可能有病,所以薄医生让我来看看。
他主动介绍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生活环境,一五一十将自己目前的困惑和心理活动说出来。医生转着笔笑道:“你清楚自己的情况,有进行什么有效的改变吗?”
游屿想了想,“没有。”
但好像一切都在逐渐变好。
“你身边的人对你进行了有效的引导和关怀。”医生说,“你很配合,但自残行为的阶段在我看来是最危险的,你能平安度过这很好。”
“我需要吃药吗?”游屿笑着说,“好像很多人都需要吃药辅助治疗。”
医生用笔尖点了点诊断书,笑道:“开点维生素E怎么样?”
“多晒太阳,多出去走走,荤素搭配对身体的健康很重要。”
早上九点进心理咨询室,中午十一点半从医院走出来,游屿临走时被医生叫住,医生停顿片刻说:“你很幸运。”
“你与它擦肩而过。”
是吗,游屿垂眸笑了笑,那也挺折磨人。
艺考结束,游屿不需要再每周去陈卡斯那边练习,重新联系补课老师,恢复每周补课时间。期末考试后学校组织学生集训,过年七天前才放假。外市学生需要回家,中午便都签了离校免责协议离开,而本市的学生需要再自习到下午六点。
装试卷的文件夹又满了,游屿将文件夹中的试卷清理出来,抬头问薄邵意牛奶能喝了吗?
买回来的牛奶太凉,在暖气上放会,最好能放到滚烫,喝起来才能让全身都暖和起来。
每到冬天都是肺结核高发期,学校特地和防疫站联系,防疫站开来移动诊疗大巴,学生们一个个上去体检,果然查出来几个。白天用消毒水喷洒地面,晚上用紫外线灯白醋消毒,窗户和门全天通风不能关。
学生叫苦连天,好不容易熬到学校肯给门装帘子,谁知道主任另辟蹊径将帘子一裁两半,分别挂在前后门。固定门帘的钉子打在门框中央,帘子只挡腿边的风,像是羊圈拦羊的栅栏,肩膀该吹风的还得吹风,主任巡视教室也能一览无余。
游屿坐在暖气边,与薄邵意轮流烤暖,低头将盖在腿上的又往腰边拉了拉。
薄邵意小声问游屿今年在哪过年,回南大还是去杨程昱那边的房子。
他不知道游屿去年也没在家,只以为罗景和薄覃桉一起,游屿想了想说应该是在杨程昱那边,舒少媛的肚子也大了,孕妇的情绪总要好好照顾。
“你呢?”
“今年我和我爸一起回去过年。”薄邵意说,“我爷爷最近身体不好,明着暗着想让我爸回家过年,也不知道我爸什么意思。”
每到放假前的自习课总是难捱,好不容易听到放学铃响,游屿倒对假期忽然没那么期待了,慢腾腾收拾书包,去书店看了会漫画,带着买好的新练习题回家。薄邵意放假回郊区的宅子,这边的公寓空出来,游屿便搬回自家住。
他简单吃过饭后便躺在床边举着书背文言文,等再睁眼天已完全漆黑,摸索着找到手机,强光令他不得不捂住左眼,眯着右眼看。
凌晨三点。
游屿翻身滚进床内侧,扯着被子又重新睡过去。
他最近一直没什么休息的时间,浓重的睡意席卷而来,将他完全密不透风地包裹。
就这么昏昏沉沉在家休息三天后,傅刑跑下来敲门,询问游屿是死是活。
游屿倚在门边说挺好,睡饱了。
傅刑又问他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游屿想了想说自己新买了练习题。
“学习学习学习,你不会学傻了吧。”傅刑说,“过年给自己放会假行不行。”
其实倒不是不给自己放假,而是除了复习实在没什么事可做。
游屿反而劝傅刑多复习,过年后离高考可就没几天了。
“我想离开这。”游屿笑了下,“你知道国内除了南大的美术学院,一个比一个难考。”
他偏着头弯眸,“到时候我走了可别想我。”
“滚滚滚,大过年的。”傅刑扯着游屿上楼吃晚饭。
年三十那天游屿去舒少媛那,没熬到倒数,十点左右便洗漱休息,舒少媛本该早睡,但出奇的兴奋,杨程昱劝不动便只能陪着。
一扇门隔着欢乐与寂静,游屿趴在窗边看外头的灯火辉煌,偶尔还会有烟花燃起。
他和傅刑薄邵意的微信群里,傅刑与薄邵意轮流斗表情包,游屿觉得烦,关了网听音乐软件自动下载好的音乐。
眨眼间又是一年,去年他还在反抗,而今年却不得不住进属于舒少媛与杨程昱共同的家。说不难过是假的,可也确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熬。
罗景今年上了春晚,临上台前还给游屿发了张后台的照片,祝游屿新年快乐。
游屿下巴抵在手背上,声音极轻极轻地对自己说新年快乐。
说罢,重新钻进被窝闭眼休息。
有去年的争吵,今年舒少媛不强迫游屿的自由,游屿与他们一起吃过初一的饺子后,等外头的日光再足一些便背着包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