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想让闻瑕迩把青鸟蛋放回原处,不要再做徒劳无功之事了。
闻瑕迩盯着那只大开的空落玉匣,眉心不由蹙起,沉吟道:“它对你来说,当真只是可有可无之物?”
君灵沉淡声:“是。”
闻瑕迩心中却是半分也不信君灵沉的说辞,他推开那只玉匣,单手捞起地上竹篓,抱起青鸟蛋便往屋外走。
君灵沉叫住他:“你往哪儿去?”
“养鸟。”闻瑕迩头也不回,径直走到屋外。
君灵沉这唬人的话只会让他胸中怀揣的念头变得更加坚决,即便这壳里的青鸟当真死了,他也要让这只青鸟在他手中死而复生。
庭院一角放置着一口盛满海水的白瓷坛,闻瑕迩走到那口瓷坛前,一股脑的将竹篓中的鱼虾螺贝全部倒进去,咸涩的海水气息霎时盈满大半个庭院。
闻瑕迩将一道赤符贴在坛身之上,坛中海水起伏片刻后,原本奄奄一息的海物又立刻充满了生机,在坛中畅所欲游。
万物皆备,闻瑕迩这才着手最后一步,把裂了纹的青鸟蛋小心翼翼的放进水中。顷刻之间,坛内的鱼虾螺贝犹如惊弓之鸟猛地游向坛壁边缘,身体紧贴在坛壁上连泡泡也不敢吐,与沉入坛底的青鸟蛋隔得老远,避如猛虎一般。
闻瑕迩见这景象,反倒松了口气。
青鸟习海水而生,要想令青鸟破壳重生,每日为其灌溉灵力为其一,连续灌溉满一月之后,便可以将青鸟蛋放置在海水里,让它在自己最喜欢的环境中生长。
君灵沉走到闻瑕迩身后,待要说话,闻瑕迩便立刻出声截了他的话头:“你要是想说些劝我不要再折腾的话,还是别说才好!”
君灵沉见闻瑕迩蹲在地上,两只手紧扒着坛缘,明若皎星的眸子含着期许的光,一眨不眨的盯着坛底的东西,他沉寂似水的心境仿佛被人狠狠的搅动了一遭。他沉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闻瑕迩灿亮的双眸朝他看来,用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定情信物,是我的东西!我还一眼都没见到过它就变回蛋了,让我如何能甘心?”
君灵沉闻言,眼睫微垂,唇角的线条却在不经意间往上翘起,他道:“你方才说,是为了让我开心才想让它重生。”
闻瑕迩话中破绽被揪了个正着,看似镇定实则心虚的为自己辩解道:“......我是真心实意想让你开心的,也是真心实意的想见一见青鸟到底长什么模样。”他别过眼没敢看君灵沉,小声道:“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君灵沉道:“但我从没说过把它送给你。”
闻瑕迩眉心一跳,“君惘,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站起身,拧眉盯着君灵沉的面容,质问道:“你的定情信物不送给我,还打算送给谁?”
君灵沉话锋一转道:“我从前送过你一把伞。”
言下之意,大约便是定情之物,一件足矣。
闻瑕迩却并不知足,极为贪心的道:“小红伞我要,青鸟我也要!”他目光如炬的盯着君灵沉的面容,不可一世道:“只要是你君灵沉的东西,我都要。”
他说完便朝君灵沉猛地一扑,两只腿熟稔至极的夹住君灵沉的腰身,双臂环抱住君灵沉的脖子,额头抵着君灵沉的额头,勾唇笑道:“自然,人我也要......”
君灵沉护好闻瑕迩的腰,惟恐人从他怀里掉落。闻言,只沉声道:“想要我的东西,你拿何物来换。”
“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还要我拿什么东西来换?”闻瑕迩用额头在君灵沉额心处轻轻蹭了一下,带着讨好的意味:“缈音清君可不能太贪心啊......”
君灵沉眸内色泽愈加深邃,闻瑕迩却还不知轻重的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下,餍足着声气问他:“一个白日都没见到你,有些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正是渐入佳境,情浓时刻,却听白瓷坛内忽然响起一阵哗啦之声,打断了眼下的旖旎气氛。两人侧目看去,只见一尾青鱼浮出水面,不断弹动着鱼尾挣扎着,看似是想从坛内离开。
君灵沉眉心蹙起,语气有些冷冽的问他:“为何将这些东西和青鸟养在一处?”
“你不知道吗?”闻瑕迩颇有几分诧异的望向君灵沉,“你们家的弟子说,青鸟贪吃,若是将它和海物每日养在一处,它说不定会被贪吃的习性感染,为了吃到食物早日从壳里面生出来。”
君灵沉对此法有些嗤之以鼻,“妄论。”
闻瑕迩付之一笑,“你别小瞧这法子,说不定它此刻正在壳里馋的不行,正拼了命的想钻出来。”
君灵沉听罢,眼神掠过在水面挣扎的青鱼,落到坛底。
青鸟蛋沉在水底一动不动,顶端的裂纹在漆黑之色的映照下,仿佛又加深了几分。
君灵沉收回目光,抱着闻瑕迩转身回房,行至屋内时突然停下步伐,道:“我父亲,不日便要出关了。”
第147章 番外5·青鸟(下)
前厅里的红木圆桌,围坐着四个人。
闻瑕迩坐在君灵沉身侧,正对面坐着君思敛,和主位上端坐着的人隔的最远。
桌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吃食,海味居多,菜色精致,模样很是让人食指大动,此刻却不见一人动筷。
坐在主位上的男子,眉眼间与君思敛有五六分相似,神态间的冷冽与君灵沉又有异曲同工之意,只是眸中的神采既不似君思敛那般温和无害,也不似君灵沉那般渊深似水,而是透着肃穆与威严,浑身上下的气质都因此变得有些锐利。
屋内的气氛似乎都因他在此而变得有些凝重,鸦雀无声。
坐在对面的君思敛向君灵沉投来一个眼神,君灵沉会意,却并不作出什么反应,场面仍旧沉寂。
君思敛在心中叹息一声后,无法只能先行打破屋内的沉静,对着主位上的人出声道:“父亲,再不动筷,菜便要凉了。”
君崇俨闻声皱了皱眉,这才开始动筷。
闻瑕迩身板挺的如松直,眼神却径直往下落到桌面上,不敢轻易挪动半分。桌上众人都动了筷,他迟疑一会儿后才将自己跟前的一双筷子拿起,稍稍抬了抬眼帘观察着桌上的动向。
正在他踌躇着到底该不该随手夹一筷菜放进自己碗中做做样子时,一只螃蟹便进到了他干干净净的碗里。
闻瑕迩侧目看去,只见君灵沉面色如常的朝他轻颔首,示意他吃下。
闻瑕迩没敢说话,朝君灵沉投去感激的一笑。
君家的规矩多且严苛,其中一条便是食不言寝不语。当着君家家主的面,闻瑕迩很有眼色的收敛了自己的性子,本分的剥着碗里的螃蟹,安静异常。
待闻瑕迩恰好将一只螃蟹剥好食尽之时,君崇俨停了筷。随后,君灵沉和君思敛依次放下筷,闻瑕迩见状也立刻搁下了双筷,双手搭在腿上端正的坐好。
弟子们进来撤下了桌上的菜色,给他们分别斟了一杯热茶后便退了出去。
君崇俨执起热茶轻抿一口便放下,转头询问君思敛:“这些年,家中一切可还好?”
君思敛笑着答道:“家中一切都好,父亲不必忧心。”
君崇俨颔了颔首,道:“你这些年幸苦了。”
“不幸苦,这都是女儿应尽的本分。”君思敛目光扫了一下君灵沉,“更何况有灵沉在,女儿这些年并未费什么心思,所做的也仅是些简易的琐碎之事。”
君思敛这番话显然是想将这二十年间打理虚无缥缈间的功劳推一半到自己弟弟的身上,而君灵沉却不领她这份情,直言道:“长姐殚精竭虑,操持良多,我并未出过什么力。”
君思敛嘴唇僵了一下,剩余的话头因君灵沉这句话皆数被堵了回去。
闻瑕迩屏息凝神,视着前方,头也不曾偏一下,只将这屋内的对话当作过眼云烟般,不多做任何一丝引人瞩目的反应。
君崇俨那头沉默片刻,忽的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君灵沉和闻瑕迩以及君思敛同时站起,目送君崇俨离去。
君崇俨却在行至屋门口时突然停下来,转过头朝屋内众人看来。闻瑕迩的位置离屋门最近,是以头一个便撞上了君崇俨那不苟言笑的目光。
闻瑕迩不自在极了,眼神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索性向君崇俨恭敬的颔了颔首,露出一个恭谦的笑来。
君崇俨见他面上露笑,眉头又皱了几分,闻瑕迩忙不迭的敛了笑,换上一副庄重的神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压着不往上翘半分。
君崇俨神色不明的打量闻瑕迩片刻后,便将目光转到了闻瑕迩身侧的君灵沉面上。
君灵沉眼光不偏不倚,回视着君崇俨的打量。
君崇俨再度出声,落下一句意味悠远的话:“自己做的抉择,莫要后悔。”
君灵沉下颌微低,淡声道:“是。”
君崇俨在他面上最后看了一眼,拂袖转身,远离了众人的视野。
闻瑕迩如释重负般坐回了椅上,他大约听出了君灵沉和他父亲这段没头没尾对话的言下之意,但心中起伏的情绪一时实在难以平静。
君思敛朝他安抚一笑,“瑕迩,别担心了。”
闻瑕迩捻了捻掌心生出的汗意,“第一次见君叔叔,紧张......”
“父亲已经走了,你该缓过来了。”君思敛道:“家父向来不苟言笑,也是难为你了。”
“没有,没有......”闻瑕迩连连摆手,“做小辈的理应如此,都是应该的。”
君思敛掩嘴笑了一声,亦打算抽身离去:“我先行一步,不打扰你们二人了。”
闻瑕迩起身迎送:“姐姐慢走。”
君思敛离去,屋内一时间又只剩下闻瑕迩和君灵沉两人,君灵沉从君崇俨离开后便不发一语,闻瑕迩拉了拉君灵沉的衣袖,试探着出声道:“我们不然......也回去吧?”
君灵沉很快点头,“好。”
二人行走在回屋的路上,方才一顿饭闻瑕迩吃的有些云里雾里,此刻心下便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闻瑕迩深知,君崇俨多半是不喜他的。毕竟因为他,君崇俨和君灵沉的父子情分出了很大的嫌隙,且眼下看来,这父子二人也没有修补这段嫌隙的打算。
他颇为烦躁的摸了一把自己的下颌,胸中对君灵沉含的愧意又加深几分。
君灵沉走在他身侧,看出他神情间的焦躁不安,便将他此刻的心境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君灵沉牵过他的手,指缝相扣,安抚道:“你不必觉得愧疚,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父子之间的关系,都如你和闻魔主父子一般。”
闻秋逢对待闻瑕迩,除了在修行和风月两件事严苛些外,在其他的事上其实极为宽容。
闻瑕迩自小在闻秋逢的羽翼下长大,闻秋逢对待这个儿子极为爱护和珍重,面上虽端着严父的态度,但实则打心底却很难严苛的去对待闻瑕迩。否则闻瑕迩也不会养成这般骄纵狂傲,盛气凌人的性子。
面冷心软,闻秋逢说是慈父也不为过。
是以,闻秋逢和闻瑕迩这对父子的情谊十分深厚,纵使从前亦产生过父子间的矛盾,但这矛盾顶多几日便会冰释前嫌,像君灵沉这般和自己的父亲一决裂便是数十载,闻瑕迩从不敢想。
闻瑕迩用尾指抠了一下君灵沉的掌心,垂头丧气道:“但是你和你父亲会变成如今这般,的确是因为我......”
君灵沉虽然口中不提,但闻瑕迩心下却清楚的很。
君灵沉见他闷闷不乐,沉吟道:“我与父亲的关系一向淡薄,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与闻魔主之间父子情义深重,并不是旁人都能学得来的。”
闻瑕迩愣了一下,脱口道:“你羡慕吗?”
君灵沉闻言稍显迟疑,一时没能答上来。
“你羡慕也没关系,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闻瑕迩连声道:“我父亲从前在世时对你很是欣赏,他泉下有知,知晓我如今和你在一处,一定会很欣慰。”
君灵沉凝视闻瑕迩,眉目间的清冷在这一刻变得柔和,连同一身锋芒毕露的冷冽之意也随之褪下。
他轻声应答:“好。”
闻瑕迩听得这个“好”字,耳尖有些发烫,“我父亲是你的父亲,往后君叔叔也是我的父亲......”
君灵沉声如浮羽,飘进闻瑕迩心间:“好。”
闻瑕迩彻底红了耳廓,拉扯着君灵沉大步往回走,随口胡诌道:“该快些回去给青鸟蛋换海水了,不然它嫌脏不肯出来......”
君灵沉由着他牵行,“迩迩。”
闻瑕迩侧目:“怎么了?”
“禹泽山冬日寒凉。”君灵沉道:“待到了春日,我们再离开临淮。”
闻瑕迩愣了一下,旋即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好。”
他拉着君灵沉的手加快步伐,含笑的声音荡在君灵沉耳畔:“只要你喜欢,住多久都行,我陪你。”
冬月来得早去的也快,又过了正月,待到二月便是立春了。
闻瑕迩和君灵沉在虚无缥缈间一同度过了这个冬日,其间闻瑕迩不忘每日悉心照料放置在海水里的青鸟蛋,水里的鱼虾螺贝换了一次一次,但沉在水底的蛋却仍旧没有破壳的迹象。
而君崇俨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闻瑕迩这段时日同这位君叔叔打过的照面,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是以他在之后面对君崇俨时,便不像初次那般胆战心惊的紧。
刚过了立春,君灵沉便得了禹泽山的传讯,不日便要启程回宗门一趟,闻瑕迩自然是要同君灵沉一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