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回听君灵沉吹奏《诉衷情》之时他二人还未互通心意,彼时听完虽觉心中荡漾,但终究只能把这份动荡按捺在心底惟恐泄露分毫,可谓是甜中掺涩,蜜中夹酸。
但第二回 君灵沉为他吹奏《诉衷情》时,他二人正在夙千台内的床榻上抵足而窝,心境已是大不相同。闻瑕迩当下只觉甜蜜不已,连同心尖上仿佛都被抹上了一丝蜜,自此也对《诉衷情》这首曲子彻底欲罢不能。
于是他便拿了君灵沉的白玉箫,恳着君灵沉教他吹奏这首《诉衷情》。
君灵沉这个老师教的尽心尽力,闻瑕迩学了大半个月已初见成效,虽吹奏时仍旧磕绊,但已能勉强将一曲奏的完整。
大黑瘫在地上翻了个面,身形被挤压的像是一团委委屈屈的黑面团。
闻瑕迩看不过眼,收了玉箫,用鞋尖踢了踢地上那团黑面团,道:“不就是君姐姐离岛去办事没带上你吗,你在这儿装什么苦情。”
大黑心思被戳破也不窘迫,反倒拖动着自己面团般的身体在地上来回滚了两圈,发泄自己的不满,活像是在烙饼。
闻瑕迩恨铁不成钢的又踢了大黑一下,“君惘也同君姐姐一起办事去了,我没跟着去,我怎么也不像你这般要死不活的?”
大黑闻言烙饼的动作一顿,随后支起半瘫软的身子,用模糊的脸盯了闻瑕迩片刻,旋即从嘴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嘶叫。
语气颇有几分阴阳怪气。
闻瑕迩听清大黑话里的含义,有些羞赧的摸了两把自己的下颌,认同道:“夫妻之间,小别胜新婚……你说的不错。”
大黑委屈的两颗獠牙又不自觉的生了出来,他别过脸不再看闻瑕迩,又瘫回原处,一动不动,只时不时发出几声凄凉的嘶叫。
闻瑕迩尚沉浸在大黑那句“小别胜新婚”中不能自已,无暇去劝导对方。不多时,屋外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闻瑕迩这才收敛思绪,回道:“何人?”
大开的门扉外冒出三四个脑袋,观衣貌打扮,赫然是君家的弟子们。
几个弟子看见他,小声的齐喊了一句:“闻公子。”
闻瑕迩放好手里的玉箫,站起身朝他们笑道:“缈音清君午时就离岛了,你们别拘谨。”
弟子们闻言这才从门扉后走出,站到屋檐下,显露出身形。他们身上仍穿着白青二色,但和平常相比又有些出入,宽袖大衫换作了束着袖口的干练衣袍,衣袂和衣摆的位置绣着白青交汇的海浪形状,简洁利落,明净透亮。
闻瑕迩一脚跨过瘫在地上的大黑,直奔向门口,瞧见这些个弟子身后皆背着小竹篓,便问道:“我们现在就出发?”
弟子们齐齐点头,“马上便要退潮了,等我们到了海边便正是拾捡的好时机。”
闻瑕迩待人亲近,因此在临淮的这段时日内,很容易便和君家的一群小弟子们打成了一片。不过君家的弟子都挺怵君灵沉,他又和君灵沉住在一起,这些小弟子每次来找他,都战战兢兢的,惟恐撞见君灵沉。
前日适逢他听一名小弟子说起要去海边拾捡鱼虾螺贝,便动了些心思,恳请这些小弟子今日去海边时前来唤他一声,带着他一同前去海边拾捡。
“我没竹篓装东西。”闻瑕迩瞅着弟子们背着的小竹篓,有些犯难,“你们等等我,我先去屋子里找找有没有篓子。”
“不用找了!”一弟子出声阻止,从身后抽出一个多余的小竹篓递到闻瑕迩面前,两眼亮晶晶的道:“闻公子,大家都给你准备好了!”
闻瑕迩笑着道谢,将竹篓背在自己身后,随后又从屋内的桌子上取出一碟软糯的芸豆糕给这些小弟子分食了。弟子们这段时日从闻瑕迩手里惯吃了些君灵沉给他买的芸豆糕,也不推拒,十分高兴的接过吃起来。
分食完毕,众人便要出发去往海边。
临行前,闻瑕迩丢了一张小纸条盖在那团一动不动的黑面团身上,叮嘱道:“君惘若是回来了,记得把纸条给他看,免得他担心我。”
黑面团翻了个把纸条压在了地上,嘶了一会儿后,没声了。
已然是阴阳怪气的眼红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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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一下闻瑕迩去海边拾潮是要干什么,不过我感觉我已经剧透的很彻底了w
第146章 番外5·青鸟(中)
临淮气候四季如春,即便是冬日,海岛上空仍旧高悬着日头,风轻云淡,日光与微风拂过四下,让人只觉通身上下都仿佛被一股暖意给包裹,又绵又舒爽。
一望无际的海域,碧蓝如洗,海浪拍打着礁石,不断发出声响,碰撞出一朵朵宣白的浪花,洗濯着石身。
众人背着竹篓行至海边,只见礁石簇拥的岸边,零零落落的分散着许多鱼虾螺贝,这些东西在日光的照耀下,每一个都呈现出晶亮剔透的色泽,甚至还有几尾弹跳的青虾红鱼,在岸上活蹦乱跳,稍一不留神便偷窜回了海域中,不见踪影。
弟子们拿出竹篓里装着的木铲,依次蹲下身就着原地的泥沙翻了几下,掩埋在沙里的海物们便露出了真容。闻瑕迩蹲在一个小弟子身旁,依样画葫芦的用木铲翻着沙地,果不其然也翻出了许多虾贝。
他心情颇好的将这些东西装回竹篓里,一边继续用木铲翻着别处,一边朝身旁的弟子说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不知你方不方便告诉我。”
那弟子翻找拾取的动作一气呵成,不过才到海边一会儿,他的竹篓里已满了大半。他闻言停了手上的动作,抬头乐呵呵的看向闻瑕迩:“闻公子但问无妨。”
闻瑕迩忆起君灵沉从前跟他说的忌讳,将话语在心中斟酌了片刻后,才试探着问道:“我能问一些关于青鸟的事吗?”他说完又恐不妥,连忙补道:“我绝无戏谑不敬之意。”
弟子豁然大悟般啊了一声,“我知道,闻公子你前些时日也问过我师弟关于青鸟的事!”
闻瑕迩上回几乎是厚着脸皮询问了另一名弟子关于青鸟的事宜,他干笑两声:“是问过……不过这次我想问的问题和那次不一样。”
弟子手起铲落,极为熟练的铲起一大只贝丢进了竹篓里,“闻公子你问吧,只要不是太……”他不知想到什么,带笑的脸颊上泛起了两团红晕,噤了声。
闻瑕迩见他这幅神态哪还能不明白,连忙道:“我只是想问,若是想要让青鸟早些从壳里生出来,除了把它和海物放在一处养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法子?”
“啊,这个呀……”弟子一听并不是什么逾矩的问题,脸上的红晕霎时退了个净。他手握着木铲思忖片刻,突然就着海畔的海水净了净手,随后拿出自己随身的玉蝉从里面摸出一本青色的小册子,递到闻瑕迩面前,“闻公子。青鸟很难养的,无论是破壳前还是出生后都极为挑剔。这本册子上面记载了青鸟的破壳和习性,闻公子你且看看册子上的内容吧,我怕我空口白说,有说漏的地方耽误闻公子你养的青鸟就不好了。”
闻瑕迩连忙撇下木铲,双手接过这本小册子,感激道:“多谢了!”
“闻公子客气!我们大家吃了你那么多糕点,这次终于能帮上闻公子你的忙了。”弟子笑着挠了挠头,“不过闻公子你也有青鸟吗?”
青鸟为临淮君氏独有的灵禽,只有君氏族人和弟子才有,还不曾听闻旁人也能拥有。
闻瑕迩收好小册,闻言含糊的应答道:“应该也算是我的吧?”
用来定情之物,合该是要送给他的?
弟子似懂非懂的颔了颔首。
待到日落时,众人才拾满了竹篓,离开海边。闻瑕迩和弟子们告了别,抱着一筐满当当的鱼虾螺贝,往回走去。
君灵沉居住的院子里点起了烛火,房屋内也透出澄明之色。闻瑕迩推开门,躺在地上的大黑早已不在,他放下竹篓,在屋内前后都巡视一遍,不见半个人影。
许是大黑临走前点了蜡烛,闻瑕迩这般想着便也没太在意,再度提起竹篓走到床榻前放下,旋即猫着身子进到床榻下,借着朦胧的烛光摸出一道赤符贴到床榻下方的地面。被贴上赤符的地方有一瞬变得扭曲,随后只见赤色光影流窜。片刻后,一个四方的玉匣便从红芒后凭空显露出来。
闻瑕迩伸长两臂抱起这只玉匣紧抱在胸口,往后慢慢的将身形从床榻下退出,动作异常缓慢,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他回到原位后便顺势坐下,正欲打开玉匣,身后便传来君灵沉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闻瑕迩猝不及防,抱玉匣的的手一滑,匣子便从他怀里掉到了地上,玉匣的盖子在掉落的过程中不慎开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一个青色的物什从玉匣里飞了出来,掉在地面一路滚落,在君灵沉的脚边停下。
这是一只通体青色的蛋,蛋身边缘长有几道白色的纹路,似云似雾,一时难以辨别,只观这蛋形状大小,合该是只鸟蛋。
闻瑕迩脸色霎时变白,他急忙跑过去从君灵沉脚边拾起这枚鸟蛋,到手后细细的观察着蛋身,却见这枚鸟蛋的顶端处出现了几道深浅不一的裂纹。
闻瑕迩身形僵住。
君灵沉瞥见他怀中抱着的东西,眸中漆亮之色已达眼底,口中却是不动声色的问道:“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闻瑕迩坐在地上,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片刻后,只见闻瑕迩垂下头,哑声朝他道:“……君惘,对不起。”
君灵沉把闻瑕迩从地上拉起,借着不远的烛光再次看清闻瑕迩怀中那只他熟悉异常,却早已在很久之前便被他遗弃的青鸟蛋,状似平和道:“为何道歉。”
闻瑕迩喉头发涩,“我原本想好好照顾它,让它重新出生的。”他缓慢的伸出手,把怀里的青鸟蛋亮到君灵沉眼前,“但还是搞砸了,对不起......”
君灵沉垂下眼帘,见清了青鸟蛋顶端上的裂纹。他默了少顷,才再度出声:“你从何处找到的?”
闻瑕迩艰难出声:“......在你的密室里。”
闻瑕迩和君灵沉换过心,二人从前所行之事、所思所想互相都心知肚明。
因此从前再见到关于青鸟的一切,闻瑕迩便在心底偷偷地记下了。
临淮君氏的青鸟,逢情破壳,因情而生,却也会为情致死。
而君灵沉的青鸟,便是在他那段最沉沦、最暗无天日的时日里,慢慢死去的。
君灵沉那段时日整日都坐在屋中不见天日的密室里,手中绘着成百上千却一张面容也不见的画像。青鸟便绕在他身侧不断盘旋,口中发出的声音从最初清亮的啼叫变成后来刺耳的悲鸣。
逢情破壳,因情而生,为情致死。
那只青鸟的生命亦如同君灵沉逐渐麻木的心一般,一点一点的沉入漆黑一片的潭底后,被乍起的冰层封锁的密不透风,动弹不得,滚烫的身躯被寒意侵袭,慢慢变得冰冷、僵硬。
最终,无望的死去。
青鸟周身灿亮的青羽变作灰败之色,它再也发不出清亮的啼叫,僵石般的坚硬残片将它幼小的身躯慢慢的覆盖,它回到了从前的蛋羽之中,却不再是生机蓬勃,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破壳而出。
而是彻底变作了一只死物,和顽石无异。
待君灵沉注意到青鸟的异样时,它已化作了原形。他那时见着这只青鸟蛋,只觉刺眼无比,草草的用一只玉匣装好后,便将其埋葬在了密室里的最深处,再不欲见。
闻瑕迩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头肉眼可见的垂的更低,“没有经过你同意,擅自把它从你的密室里翻出来是我不对。如今没把它照顾好,更是错上加错,你斥责我吧……罚我,我也认了。”
他这番认错的态度可谓是真挚至极,一副随时听候君灵沉发落的模样。
君灵沉却好似并不想斥责他,只是道:“何时把它找出来的?”
闻瑕迩如实答:“和你一起回到临淮的当夜。”
君灵沉又问:“为何要把它找出来?”
“青鸟是你们君家氏族都极为珍爱的,它如果重新活过来......”闻瑕迩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蛋身上的裂纹,心中不是滋味,“那样你应该会很开心的。”
君灵沉闻言,不自觉放低了嗓音:“可你应该知道,它死了许久,早已是个死物。”
闻瑕迩点头,复又摇头,解释道:“我知道,所以我特意去找了君姐姐和你们家里的很多弟子打听。他们都说青鸟是神鸟,不会轻易死的,即便变作了原样,只要这只青鸟的主人所心悦......”他说到这处顿了顿,调整了措辞后继续说:“喜欢的人每日悉心照料它,为它浇灌灵力,终有一日,青鸟会重新破壳而出再度重生的......”
搁置在床榻下的竹篓里,一尾鱼从中弹跳出,旋即又砰的一下落回竹篓里,撞击的竹篓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后才重新归位。
君灵沉余光扫过竹篓里的光景,片刻后,道:“他们骗你的。”
闻瑕迩猛地抬起头,眼中具是惊愕和无措,随后又陡然忆起蛋身上被他失手摔落的那道裂纹,反驳的话到唇边,又咽回了喉中。
经他这么失手一砸,只怕再生机盎然的蛋都会变作死物。
闻瑕迩抱着怀里的青鸟蛋,又是懊悔又是失落,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对君氏族人和家中弟子们来说,它的确极为重要。”君灵沉微俯身,探手取回掉落在地面的玉匣,“但于我来说,只是可有可无之物。”他打开玉匣亮到闻瑕迩跟前,道:“你不必再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