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接着阮矢的男子呐呐的道:“阮郎……”
话音方落下,阮矢的余光便瞥见一道紫色身影,款款而来。
那当真是一张让人见之便难以忘却的面容。
阮矢长这般大,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容颜。
他后来才知道,这张面容的主人,便是孤星庄的庄主,他从未见过面的堂叔。
阮烟从那人身后探出头,扫视他一眼后,道:“你便是见到这个孩子,才突然从我身边跑来此处?”
抱着他的那名男子闻声眼睫颤动,重复道:“阮郎,孩子……”
阮矢挣脱这男子的怀抱,一下子跳下地,朝着面前两名陌生之人嚷道:“我找阮烟!阮恻隐在不在!”
院内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守在庄外的弟子将阮稚和阮童抱了进来,那些弟子仅是飞快的瞥了他一眼后,便将视线落在他跟前的紫衫男子身上,异口同声道:“庄主恕罪!”
阮矢一身的力气因这声“庄主恕罪”霎时散的一干二净,他一下瘫坐在原地,如愿以偿道:“阮恻隐,堂叔……我终于见到你了……”
阮烟挥退弟子,留下阮稚和阮童。听他如此说,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堂叔?”
阮矢胡乱的抹了两把脸上不知是灰还是泥的物什,拉着阮稚和阮童连爬带跪的扑倒在阮烟面前,“我是旁支的阮矢,冒昧来此拜见堂叔,只希望能有一条活路!”
他垂着头跪在地上,根本看不见头顶上方阮烟此刻面上做着的是何表情。
他心跳如雷,害怕与恐惧一时间尽数将他席卷。他切断了自己的退路,破釜沉舟的带着阮稚和阮童来到孤星庄,阮烟眼下便是他们三人惟一的救命稻草,若阮烟这根救命稻草将他们弃之不顾,他们三人,又该何去何处?
堂亲之间的亲缘浅薄,阮矢头一次有些憎恶。
阮童一路勉力支撑,如今好似已到了极限。小姑娘头上两个毛乎乎羊角辫颤了几下,最终头一歪,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阮矢却不敢抬起头把阮童搀扶起来,只见一片紫色的衣角映入他余光里,抱起了阮童,头顶上方又传来那男子重复的话语:“阮郎,孩子。”
阮矢双手攥成拳,片刻后掌心又舒展开来。他猛地抬起头抓住那男子的衣摆,力道极重:“哥哥,救救我们……”
男子抱着阮童,神情空洞,眸色黯淡。
阮矢那一刻只觉手中抱着的浮木浸了水,随着他一起快要落入无望海域。
寂静的庄内响起一阵突兀的轻笑。
“你叫杳杳哥哥,却又唤我堂叔,这是个什么道理?”阮烟嘴角噙笑,从云杳的怀里单臂接过阮童,一手牵起云杳的手掌,掌心相扣。
阮矢神情慌乱,支支吾吾的“我”了半晌,脑子一热蹦出一句:“杳、杳叔叔好,我是阮矢。”
云杳抓着阮烟的手臂,往阮烟的身后靠了几步,“阮郎……”
阮烟温声应了这声唤,旋即垂眸望向阮矢,问道:“你叫阮矢?”
阮矢重重的点头,又将身侧跪着的欲睡不睡的阮稚一把扯了过来,“他叫阮稚!”而后又指着阮烟怀里的阮童道:“她叫阮童!他们两个是龙凤胎!”
阮烟唇角弧度上扬几分,露出的笑艳极:“我们杳杳,也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
阮矢不明白阮烟为何有此一说,只能傻傻的点头附和。
阮烟也不知忆起什么,唇角的笑忽然一下子就淡了下去。只见背转过身去,一手抱着阮童,一手牵着云杳往庄内走,说出的话同着周遭遍布的风传入阮矢的耳中:“往后,叫他云杳叔叔。”
阮矢拉扯着阮稚从地上站起,磕磕绊绊的从阮烟和云杳的身后跟上去,口中还不忘应答道:“云杳叔叔,我是阮矢……”
院落中的烛火随着风影时明时灭,油花扑溅的声音,惊动了陷入过往回忆中的人。
阮矢背靠在一棵老树上,眼光注视着周遭之景,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开合着。
故地重游,难免勾起从前的思绪。
孤星庄内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物,他都极为熟悉。
连同着那座烧成残絮的大殿,和那两个一同离去的人。
阮矢唰声开扇,踩着树身一跃而上,在屋顶落下。
原本该空寂的屋顶,此刻突兀的多出了一道端坐着的人影。
阮矢啧声,“杵在这多久了?难不成一直在这里偷看你兄长我的伟岸英姿?”
阮稚不答,身板挺直,目视前方。
阮矢早已习惯了阮稚这幅秉性,不以为意的在阮稚身旁坐下,道:“如何?景象可还是同从前一样?”
阮矢本不指望阮稚能回答上他的话,不曾想阮稚却出乎他意料的了出了声:“不一样。”
阮矢低笑了两声,心底才缓和的情绪又起了波澜,“亏你能看出来。”
阮稚眸光闪动,逐字逐句道:“堂叔,云叔叔,小童……还有屋子。”
都不在了。
阮矢将开合的折扇挡在面上,双肩环着后脑,顺势躺下。少顷后,他道:“你还有亲哥哥我。”
阮稚不解风情的道:“是堂哥。”
阮矢一脚踹在阮稚的小腿上,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阮稚在他踹过的地方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像是掸灰。
一阵沉默。
许久之后,阮矢方才将面上的折扇取下来,重新别回腰间。
阮稚缓缓的转过头朝他看来,木声道:“你是,阮庄主。”
阮矢垂着眼帘,轻声答:“我是。”
“阮庄主,应当,照顾云杳叔叔,照顾小童……”阮稚说:“还有,阮稚。”
“还要,每日都笑。”
阮矢听罢,学着记忆中人的模样,唇角上扬,竭力露出一个笑来,可笑了一会儿,却只觉得嘴角僵硬的厉害。
他就着这笑面朝阮稚:“像这样笑?”
阮稚回了他一个字:“丑。”
阮矢气的牙痒痒,却又不能把这弟弟怎么着。
心中却是想着,堂叔那般的笑,大抵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学得来的。
“还是,别笑。”阮稚缓声道:“照顾阮稚,和阮矢……就好。”
心智不全的人,是极难记住一些片段的。可惟独有一幕,从幼时便印在阮稚的脑海中,一直未曾消失。
堂叔抱着妹妹,云杳叔叔抱着他,哥哥坐在他们对面。
哥哥托着腮,一脸认真的问堂叔:“当阮庄主,每日都要干些什么?”
堂叔想了想,眼中含笑道:“大概便是每日笑着,照顾杳杳,照顾小童,照顾小稚,照顾你。”
哥哥嚷着声道:“当个庄主还要照顾这么多人,麻烦死了!”
堂叔牵着云杳叔叔的手,道:“做心之所向之事,永不厌烦。”
阮矢从屋顶起身跃起,将阮稚也拽了起来,不咸不淡道:“阮庄主要做的事呢,大概便是每日照顾许多人,你哥哥我这才刚起个头。”
阮稚默然的望着他,片刻后,道:“哥哥,不准,嫌烦。”
阮矢提着阮稚跃下屋顶,声音在风中飘远:“我尽量!”
※※※※※※※※※※※※※※※※※※※※
阮烟和朗禅大概是一对相见恨晚的挚友,开个玩笑。
两个人都是反派,但是他俩能狼狈为奸的走到一起,完全是利益至上,各取所需。
我对阮庄主情感也挺复杂……但这里还是想说一下阮矢。
前期墨南剧情中,阮矢出现时我描写的很隐晦,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云杳死前,突然出现的一个结界,将阮烟和云杳罩在里面,让君灵沉和闻瑕迩夺不回云杳的尸首。
干这件事的人就是阮矢。
阮矢以及阮稚阮童三人,对待阮烟的态度和文中一众可谓是背道而驰。
阮稚阮童兄妹俩能因为朗禅是阮烟的旧时,一个为朗禅炼蛊丢了命,一个为朗禅驱使走尸也险些死了。
阮矢所做的,更不用说。
养育之恩,抚养之情。
在阮矢三人的立场上,阮烟永远不会是一个偏执的恶徒,而是伴着他们一起长大的亲人。
是堂叔,更是父。
阮烟心底尚未来得及展现给云杳的,最柔软的部分,大约在不经意间全部灌注在了这三个孩子身上。
第145章 番外5·青鸟(上)
大黑盘踞在闻瑕迩的头顶上,模糊一团的身形时不时左右扭动着,将闻瑕迩的头发丝蹭的毛乎乎的,看模样有些焦躁不安。
闻瑕迩面朝着大开的房门懒散的坐着,手中把弄着一支莹白的玉箫。
只见他唇抵箫口,指腹覆在箫身的几个洞孔之上,一段磕磕绊绊的箫曲便从中泄出,仔细听不难听出,他吹奏的正是君灵沉那日在岐城奏的那首《诉衷情》。
大黑听他奏着不流畅的箫曲,原本焦躁的情绪又燥了几分,朦朦胧胧的嘴巴两侧渐渐生出两颗森白的獠牙,大黑张大嘴嘶叫一声,对着闻瑕迩的头发丝便要一口咬下去——
闻瑕迩及时伸出两指掐住了大黑的嘴,大黑嘶叫的更为厉害,不满的扭动着身形想从他的手里挣脱。
闻瑕迩啧了一声,把大黑从自己头顶拽下来丢到眼前,双手环肩道:“你闹腾什么,喜欢君家姐姐自己同她说去,在我这儿耍什么脾气。”
大黑瘫软在地上,收起两颗尖锐的獠牙,有一搭没一搭的嘶叫着,混沌的小面容上竟透出几分难言的悲凉。
闻瑕迩身形往后一靠,继续吹奏着君灵沉教他的《诉衷情》,对大黑的话全权当做耳旁风。
不是他心狠,实在是有些话听的次数太多,他双耳生茧,已经见怪不怪了。
自从君灵沉将他带回临淮,和他分别了多日的大黑,一见着他便将自己生前的身世跟倒豆子似的向他和盘托出。
大黑原来不叫大黑,也不叫伯墨,姓计,名琊,生前乃是一名四处游历的散修。计琊在途经冥丘边界之时,偶然遇见一常年作乱的邪祟。计琊与之缠斗多时眼见便要取胜,然而那邪祟开了灵智,狡猾至极,他一个不慎便被这邪祟诱入了老巢,拖进了一方潭中,最终力竭,含怨而终。
这只邪祟正是闻瑕迩之后除掉的那只血影,除掉之后这才有了后来他和计琊,也就是和大黑结下的一段因缘。
闻瑕迩初听到此并不觉有何不妥,计琊通灵性,且修为不俗,不似平常生魂只会胡乱一通的发癫,生前若是修士正好能说得过去。只是让他想不通的是,他和计琊相识已久,关于自己的身世计琊从前只字未提,为何偏偏要在此提及,还不待他追问,计琊便先一步告诉了闻瑕迩缘由。
原来计琊在初成为生魂之时,是没有记忆的,仅是靠着本能和残存的一点人的行动行事。后来他被闻瑕迩养在身边,这才逐渐找回自己一点关于生前的记忆,但那记忆仍旧朦胧。
直到他和闻瑕迩被君灵沉带到虚无缥缈间,后又和闻瑕迩被君灵沉关进屋中,他隔着一扇房门,听到君思敛声音的那刻,生前的记忆如同开了锋的刀刃,一点一点的刺进他脑海之中,他这才如梦初醒。
计琊和君思敛是旧识,再确切些,计琊心悦君思敛,君思敛是计琊的心上人。
生前计琊还未将这份心思表露出来,君思敛便已定下婚约,许给他人。
后来,君思敛的未婚夫在一场家族内斗中丢了性命,这纸婚约便不了了之。计琊得了这消息,心中担忧,一路直奔临淮欲要去往虚无缥缈间看望君思敛,可却在途径冥丘边界时,被邪祟啃噬血肉,尸骨无存,惟存一缕怨魂。
二人再相遇,已是数十载之后,却是一生人,一怨魂,对面亦不相识。
闻瑕迩听完大黑这则离奇曲折的身世后,当即便要拖着他去找君思敛将话说清楚,大黑却耸拉着头躲在角落里,嘴里不停的嘶叫着:“人家从前有未婚夫,我去算什么?横刀夺爱?更何况我现在这幅模样,她根本就不识得我,我想夺也夺不了……”
他这番言辞,字里行间都浸满了酸怨和无奈。
闻瑕迩和君灵沉死离数十载,因此对计琊的想法十分感同身受。起初他还能语重心长的劝解大黑,让他宽心直面自己的感情,如果君思敛对他有意,不论他变成什么模样,君思敛都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然而计琊对他的劝解置若罔闻,一门心思认为自己配不上君思敛,君思敛如果知道他的身份肯定会厌恶他。
偌大的虚无缥缈间只有闻瑕迩能听懂他说的话,所以自闻瑕迩被君灵沉带回虚无缥缈间后,他每日得了闲必会在闻瑕迩面前怨里怨气的絮絮叨叨一通,絮叨完后转个脸又开开心心的回到君思敛身边,装作一个纯良的小生魂围着君思敛打转,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闻瑕迩见过大黑这幅在君思敛前后两幅嘴脸的模样,心中最初对大黑的怜悯也在这翻脸变样的点滴中逐渐消失的一干二净。闻瑕迩心里跟明镜一般,大黑每日拉着他絮叨不过是想一抒心中之怨,实则并非是想改变自己和君思敛的现状。
毕竟是计琊已不是常人,即便君思敛得知了真相,也改变不了什么东西,指不定还会让二人往后相处顾虑增多,那便还不如像如今这般一人一魂,纯粹简明。
是以,面对眼下大黑又怨又酸的絮叨,闻瑕迩已能做到面不改色的练习着他的箫曲。
他从前虽略通音律,但对乐器并不熟悉。君灵沉那日在岐城吹奏的《诉衷情》时常在他脑海中响起来,他惦念的紧,便迫着君灵沉又为他吹奏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