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瑕迩来了兴致,装过头看向那抱着竹篓的弟子,状似谦和的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青鸟,十分好奇。斗胆想借小兄弟的青鸟一观,不知可还方便?”
他自觉语气十分得体,吐字也颇为恳切,谁料这小弟子听罢竟然唰的一下涨红了脸,张嘴“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反手就要够背在自己身后的剑,怒火中烧的模样像是要一剑戳死他一样。
不过他的剑还没来得及拔出,就被君灵沉出声制止了,“他不是虚无缥缈间的弟子,不懂其中含义。”
闻瑕迩虽不知道是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话出了差错,但听君灵沉话中暗意,便也明白肯定是自己说错了,忙说道:“对不住,我初来乍到。若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别和我计较。”
那弟子瘪着嘴,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抱着一篓子鱼虾对君灵沉行了一个礼,道:“弟子,弟子……还望少家主能恕弟子失仪之过。”
君灵沉颔首,说道:“回去吧。”
一众弟子得了声,这才齐齐退下。
等人走干净后,闻瑕迩狐疑的朝君灵沉问道:“我方才哪句话说的不对,那个小弟子为何一副要砍死我的模样?”
君灵沉眼神淡淡的望向他,少顷,说道:“这里规矩很多。”
闻瑕迩挑眉,“所以?”
君灵沉道:“慎言。”
闻瑕迩道:“难道比禹泽山的规矩还多?”
君灵沉轻描淡写道:“多出百倍。”
闻瑕迩眉心跳了跳,说道:“可我方才只是想看一看那个小弟子的青鸟,你们君家的规矩难道已经严苛到连鸟也不让旁人看的吗?”
君灵沉默了半晌,道:“君家每个弟子只有一只青鸟。”
“嗯——”闻瑕迩拖长了尾音,“所以很珍贵?”
君灵沉点头。
闻瑕迩又道:“既然君家的人都有,那缈音清君你一定也有对不对?他们的鸟不给我看,你的鸟一定会给我看的对吧?”
君灵沉道:“看不了。”
闻瑕迩追问:“为何?”
君灵沉别过头,身后未束起的发在这时滑落至他肩头,遮住了他的侧容,“死了。”
闻瑕迩微微一怔,旋即意识到自己似乎提到了不该提的事,忙道:“抱歉君惘,我不该缠着你提这件事的。”
他方才不过是想一观那小弟子的青鸟,对方就气的要对他刀剑相向,而君灵沉也说这青鸟很珍贵。可君灵沉的青鸟却已经不在了,这背后一定是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他这样口无遮拦的提及实在莽撞了些。
他伸手把君灵沉垂落下来的发丝勾回了背后,有些内疚的道:“我不看鸟了,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君灵沉垂眸望他,问道:“你想去哪里。”
闻瑕迩前思后想,还是摇了摇头,“我没来过你家,你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君灵沉颔首道:“好。”
君灵沉带着他穿过一条长廊,行到长廊尽头后又转向一座庭院,那庭院恰对着正门,他和君灵沉一路走出正门,没往前行多久便见到一块隐在稀薄云雾中的高大石碑。经过那块石碑时他特意仰头打量了一眼,只见那石碑上铁画银钩的写着五个大字,“虚无缥缈间”,雾气缭缭,烟波绕绕,的确独有一份空灵虚幻之意,好似身入虚幻蜃影一般。
他走到君灵沉身旁,忍不住赞叹道:“君惘,你家比禹泽山还像缥缈仙境。”
君灵沉道:“这一段路常年都被云雾盖住,日光照不进来。”
君灵沉口中的路便是他们此刻所走的这条,四下皆弥漫着薄薄的云雾,周遭的花草树木皆被挡的有些模糊。
闻瑕迩紧跟君灵沉,又问:“那在这条路上岂不是很容易迷路?”
君灵沉道:“家中弟子自幼长于此不会迷路,若有客到访会派弟子到山下相迎。”
“原来如此。”闻瑕迩点了点头,旋即忆起石碑上刻着的字,便随口又问了一句:“缈音清君的‘缈’可是取自虚无缥缈间的‘缈’?”
君灵沉顿了顿,说道:“道号是师尊亲自封授。”
闻瑕迩眼珠转了一圈,“所以寓意便是你既是禹泽山的缈音清君,亦是虚无缥缈间的君公子?是这个意思吗?”
君灵沉拂了拂衣袖,淡声道:“到了。”
闻瑕迩顺着君灵沉的目光看去,只见一片海域呈现在他眼中,灿金色的日光下,湛蓝的海水镀上了一层细腻的金纱,卷起阵阵细白浪花,拍向岸边,发出不徐不缓的悠扬声响。
闻瑕迩目不转睛的望着这片海域,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海,我们冥丘没有海的……”
君灵沉侧目,不咸不淡的睨了他一眼。
闻瑕迩瞬间会意,“渊海之地的海不能叫海,那就是一片死海!”连条活鱼都没有的海怎么能叫做海?
君灵沉没在海这个问题上揪着他不放,带着他拐了一个弯往海边的另一处行进,他问道:“我们不去海边吗?”
君灵沉道:“看久了腻。”
闻瑕迩唔了一声,君灵沉听见他唔声,说道:“有别的东西带你玩。”
心思被戳穿,闻瑕迩也不觉窘迫,反倒对君灵沉口中带他玩的东西来了兴趣,“什么东西啊?”
君灵沉停下脚步,侧身对他说道:“这个东西。”
他沿着君灵沉让出的那条小道望去,见一棵参天古树下,吊着一架秋千,这秋千似乎在这树下挂了些年头,靠坐的位置被地下生出的藤条花草遮挡了大半,君灵沉走上前,秋千上轻轻一抹,整架秋千霎时焕然若新。
君灵沉回头看他,“过来。”
闻瑕迩挑眉,口中嘟囔道:“我都多大了,怎么还能坐这个……”但脚下的步子却半分迟疑都无,三两步便走到了秋千旁。
君灵沉似乎听见了他的嘟囔,问他:“不想坐?”
闻瑕迩咳了一声没答话,抓着秋千的绳子坐下,说道:“这个秋千能荡多远?”
君灵沉沉吟片刻,答道:“可以看清海面。”
“这么远啊!”闻瑕迩坐着秋千跃跃欲试,“推吧推吧,我准备好了。”
便见君灵沉手放上椅身,欲要催动灵力,闻瑕迩连忙道:“君惘我们一起坐吧。”他腾出一半的位置,拍了拍,“来坐。”
君灵沉默了片刻,十分出人意料的顺从了他的提议坐上了秋千,让他稍稍一愣,“我以为你不会荡秋千……”
君灵沉淡道:“这是我的秋千。”
话音方落,秋千便倏的荡起,闻瑕迩还沉浸在君灵沉那句“这是我的秋千”中,身形未坐稳晃了一下,险些从半空中掉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君灵沉伸手环住他的腰把他往身后的椅背一带,这才得以幸免。
君灵沉嘱咐道:“别乱动,看前面。”
闻瑕迩点点头,听话的向前方看去。
秋千有灵力的加持,来回荡的速度很快。这时秋千已经荡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穿过丛林叠嶂的林间,一跃而出,闻瑕迩望见了一片一望无际的海域。
风声在他周身旋绕不去,海域在他脚下无声流动,发丝荡开,衣袍吹得浮动,他俯瞰着整片海域,将周遭景色尽数揽于他的眼中,心底霎时迸发出难言的畅快淋漓之感。
他心神有些激荡,抓紧绳子歪头向一旁的君灵沉望去,愕然发现君灵沉的眼神并未落在前方令人心头荡漾的景色上,反而目不斜视的看着他。于是他问道:“你怎么不看下面?”
秋千越荡到高处,风势便愈加凶猛,他的话音散在风中,也不知君灵沉听没听见。只见得君灵沉微微移开视线,启唇低语了句什么,闻瑕迩眯了眯眸,没能听清,遂仰声问道:“君惘你方才说什么了?”
君灵沉向他俯身,附耳问他:“喜欢吗。”
“喜欢!”闻瑕迩勾唇笑道:“君惘我喜欢你的秋千!”他说完又怕君灵沉没听见,也学对方倾身,朝君灵沉附耳道:“特别喜欢,你的秋千特别好。你家也特别漂亮,我特别喜欢。”
他说完这一长串话后便迅速远离了君灵沉,撰着绳子的力道又紧了几分,耳尖上的温度也开始发热,便是迎面而来的风一时也带不走他耳尖温度。
君灵沉闻言,垂眸看了他一眼,少顷才移开目光,从鼻尖轻轻嗯了一声。
闻瑕迩敏锐的从风声中捕捉到了君灵沉的这句应声,当下便觉耳尖烫的更加厉害,垂首用闲着的手用力的揉搓了一把耳尖,却怎么也降不下这滚烫。
第86章 逃兵
闻瑕迩和君灵沉二人在海边直待到落日黄昏,方才调转往回。
闻瑕迩走在君灵沉一旁,眼神在君灵沉身上无声流转。君灵沉眼视前方,走出一段青石路后,忽的侧目朝他看来,他心下一慌,面上却是分外从容的移开视线,随口提了一句,“我们方才也该去海边拾捡鱼虾的,白日我看见那个小弟子拾的鱼都亮晶晶的。”
君灵沉道:“那是喂青鸟的。”
闻瑕迩啧声,又前行几步后突然停了下来,“君惘。”他深思道:“我们是不是弄丢了一个人。”
迟圩脸蒙面巾,疾行上山,一身黑衣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只见前方不远处不徐不缓的走来两个人影,身着霜衫,手持灯笼,身后背着兰息剑,赫然是禹泽山巡夜的弟子。
迟圩纵身一跃悄无声息的跳上了一旁的树上,挡住自己的身形,待下方那两名弟子路过时,他骤然出手,两道定身符直直的朝那二人背后打去。那二人一时没有防备,被他定了个正着,手中的白纸灯笼从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须臾便被火舌燃成了灰烬。
“有人闯山……唔!”
迟圩从树上跳下,及时补了道禁声符在那大喊的弟子身上封住了他的话,另一名弟子见状也要高呼,迟圩恶声恶气的道:“你敢喊我就把你旁边的人一棍子打晕从山顶丢到山下,摔成肉泥!”
那弟子张合的嘴一顿,继而愤然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能由着你来撒野?”
迟圩冷哼道:“不就是禹泽山吗?你迟……大爷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弟子怒视迟圩,突然高喊道:“有人闯山了!快来人!有人……唔!”
“你疯了?!”迟圩连符都来不及抽出手,上前一把捂住那弟子的嘴,“你不管你旁边人的性命了?”
那弟子闷声道:“禹泽山弟子,绝不向任何人妥协……”
另一名弟子虽说不出话,但眼神里透出的凛然决绝却是与他如出一辙。
迟圩咒骂了一声,他不过是放句狠话威胁威胁这两个弟子,没想到这两人却如此固执刻板,实在是失策。他思前想后一番,硬的不行来软的,遂放缓了语气,说道:“方才不过是跟两位开个玩笑,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弟子道:“没见过你这般开玩笑的,偷袭我们,让我们无意中遭了道。”
“瞧你这话说得,怎么能叫偷袭?”迟圩哥俩好似的拍了拍那弟子的肩膀,“就是大晚上的见你们二人巡夜辛苦,想跟你们打声招呼。”
那弟子狐疑的打量着他,显然是不相信他这套说辞。迟圩笑呵呵道:“巡夜这份差事必须得万无一失,我也不好再拘着二位在此处和我闲聊了。我就想问问,弟子堂往哪边走啊?”
闻瑕迩盘膝坐在一方榻上,一手端着杯热茶,一手拿着三两张信笺,目光在信笺上滑动。片刻后,他从信笺上抬起头,看向君灵沉,扬了扬手中的信笺,说道:“迟圩看见了这封信?”
君灵沉抿了口茶,道:“无意中被他看见了。”
“迟圩,迟毓……”闻瑕迩喃声道。
君灵沉道:“这封信是迟毓写给你的。”
“我知晓。”闻瑕迩将信笺折好放进了信封中,朝君灵沉露出一个笑,“多谢缈音清君不远万里为我送来此信,闻旸无以谢之,便以茶代酒以表谢意了。”说罢便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茶一涌入舌尖,便苦的他打了个激灵。
“这是什么茶?”他皱眉道:“怎么这么苦?”
“不是茶。”君灵沉又续了一杯,推到他面前。
闻瑕迩方才的注意都在信上,此刻竟才发觉,君灵沉给他倒的“茶”是从另外一个小壶里倒出来的。他看着那“茶汤”乌幽幽的色泽,说道:“这是药吧?”
君灵沉颔首,并未否认。
闻瑕迩当即眉心皱的更紧,“我又没生病又没受伤。”他把药推了回去,“我不想喝。”话一出口,来势汹汹的睡意便倏的涌上了头,闻瑕迩连哈欠都不及打,便感觉自己两眼一阖快要睡死过去了。
君灵沉及时倾身,隔着案几扶住了他肩膀,拿起案上的药一股脑的灌入他喉中,他方才从那睡意中缓过劲来,悠悠转醒。
君灵沉坐回原位,将那壶药推到他面前,沉声道:“每日,一壶。”
闻瑕迩沉默半晌,忽然把那壶中还剩下大半的药分成几杯,分别倒入杯中。等他将一壶药倒完时,案几上的茶杯已经摆的满满当当。他望着这些茶杯,认命般说道:“我想吃甜的。”
又抬眸望君灵沉,“我可能会被苦死。”
君灵沉走下榻,转身去了另一间隔间,片刻后又走了回来,将一叠方方正正的油纸包递到了他面前。闻瑕迩接过油纸包,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芸豆香,迫不及待的拆开绑在上面的细绳,正要捻起一块吃,便听君灵沉道:“你要喝半年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