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一笑,谢忘欢一脸的成竹在胸:「那就好,只是这证据还需要再等约一柱香时间方才能到达,不知大师可愿意稍做等待?」
慈恩方欲回答,紫云剑派的掌门人越寒潭便已抢上前来大喝道:「大师,你不要被此人妖言所迷惑,这定是他的缓兵之计!这妖人和燕楚飞这厮沆瀣一气,早就混到了一张床上,你还指望他不帮着姓燕的说话吗?」
此言一出,崖右众人俱是哗然。只因燕楚飞早就倾心于谢忘欢,以他放纵恣睢不拘礼法的性格,自是不会在众人前刻意隐藏自己的感情。是以虽然他没有公开这些事情,江湖上却早已有传言,所以早先白重华才会拿这些事情问谢忘欢。
醉梦阁中人却大多没什么反应。先不消说阁中人一向是同燕楚飞一般视礼法于无物,但只看平时老大缠谢右护法时的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多半早就已经明白了。
见众人的目光瞬时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谢忘欢白皙的脸庞一下子便炸了开来。
他才方与燕楚飞两情相悦便被人捅穿,且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时间他心底方寸大乱。死死地咬住下唇之外,他更是垂下了头不敢面对众人的目光。
崖顶风甚大,谢忘欢本就便于消瘦的身形被风一吹,更显得有如弱柳迎风。虽然不似女子的楚楚可怜,但随着他垂下的头滑下的黑发和发间隐约露出的被染成淡粉色的耳垂却是另一种诱惑。即使明知道他是个根本不需要保护的武功高手,但大部分的人还是忍不住对他生出了怜惜之情。
他的气质太单纯了,单纯得让人不忍去伤害。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那张美丽而苍白的脸,都让人不自觉的生出亲近之意。崖右的众人对此几乎完全没有免疫力,是以目光皆被这别样的风情吸引住,一时尽全部都只愣愣地盯着他。
除了灵台一片清明,不甚了解世情,所以从头到尾根本不晓得为什么大家突然一起沉默下来的慈恩大师,最先恢复神智的就是白家的长子白重锦。
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个人收敛心神,白重锦虽然有些尴尬自己刚才竟然看一个男人看到发呆,不过回头一想有着么多人都陪着自己发呆、况且他看的那个人是谢忘欢——这么一来,那一点点的尴尬也没剩下多少了。
「越掌门,您这样说可就不好了。虽然谢公子不是女子没有名节的问题,不过像您这样为难一个小辈未免有失一代宗师的身份吧?况且即使谢公子……咳咳,真的和燕阁主是那样的关系,那也只是他们私人的事情吧?」先不消说这姓越的总让人感觉哪里有点不上品,让他从来都没有看顺眼过,就只因为上次谢忘欢对他手下留情的这个人情,他这次说什么也要帮着他。
见周围众人都是一副深以为许的表情,越寒潭恼怒之下长袖一拂,气愤地退到了人后。
暗中瞪着谢忘欢,他眼中寒光闪现——这姓谢的小子绝对不能留,居然还要拿什么证据,所有的证据都已经被毁了,他还能找出什么证据?
对醉梦阁下手之前,他一定会记得先把这个姓谢的小子给处理掉!
第六折•诀别(下)
在众人的注视下点燃了一枚传令烟火,望着淡霞色的烟花渐渐在天边消散,谢忘欢方才转向白道众人。笃定地微笑着,他静静望着登上回梦峰唯一的道路。
不多时,一道白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上峰的路上。那人轻功显然极好,不消片刻,他就已来到了众人面前。
那人的身形还未站稳,便已有老江湖低声喊了出来:「啊,是玉面神医关沧浪!」
让人诧异的是,除了肩上从不离身的那个小巧的藤制医箱之外,这次关沧浪手上还拿着一个让人难以估计内里事物的包裹。
秀丽的面容上看不出来特别的表情,关沧浪一上来便把手中的包裹递给了谢忘欢,默默地退到了一边打开了医箱,从中取出几种药物调配了起来。
验尸!
——如果是由从来不打诳语的关沧浪来做的话,那么的确可以让人信服。
众人的脑中浮现出这一猜测,是以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关沧浪的动作。越寒潭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节,眉头一皱,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开了些。
不露痕迹地注意着越寒潭的行动,谢忘欢暗自向他身后使了个眼色,便当众将关沧浪递给他的包裹解了开来。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那一方布巾里面装的竟然是十来枚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令牌。识货的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只因为那些令牌都是各大门派和武林世家赠给于本门有恩之人,以便将来恩人有需要时作为信物使用的。一般江湖人能拿到其中一两面已是大大的不易,谁想到谢忘欢竟然一口气取出了十多面!这次上醉梦阁讨说法的门派,居然全部包含在其中。
眼神挨个扫视过众人,谢忘欢轻笑道:「这些令牌,都是各位当初亲自交到谢某人手上的,而且言明了只要不违反江湖道义,不管是做任何事都必将任谢某人驱使……那么今日,我要求各位退下回梦峰,只要醉梦阁不再为害武林,各位就不得过问我阁中事,不知你们肯不肯答应?」
那个越寒潭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武当掌门的邀请自己本来就不想跟来的——这么一思索,白重锦当机立断地第一个应承道:「既然谢公子这么说,我白家自然是没有意见。等关大夫处理的事情一完,我白家上下人等自是立刻退离笑忘山,永不侵犯。」在这儿守着等到结束比较好,免得姓越的搞什么花样。
白重锦此言一出,其余几帮人马犹豫了一下,想到本派与醉梦阁并无深仇大恨,况且连少林掌门和白家的家主都答应了,自己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于是也都一个接一个的点了头。
面色温雅如玉,谢忘欢微笑着将令牌一面面还给了首肯退下醉梦阁的帮派。
眼见情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越寒潭暗自皱了皱眉,张口欲逆转局面:「众位……」
哪知他话方出口,便被关沧浪给打断了:「结果出来了,死者是先中了蒙汗药,再被人以重手法打伤,以致五脏受损。不过死者中过‘七星连环’到是事实,但不知是因为凶手修息时日尚浅还是因为没有摸清招数的要领,是以剑招并不致命。导致死者死亡的,还是先前受的重伤。」
七星连环!慈恩大师握着法杖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力气,狠狠地瞪着燕楚飞。
冷哼一声,越寒潭踱到众人面前,不屑的目光在谢忘欢和燕楚飞之间来回:「谢右护法,既然连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关神医都说思空的确是中过七星连环了,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办法来为你的情郎开脱!」
目光回转,谢忘欢不怒反笑:「七星连环的确是醉梦阁绝技……但是主上却不曾习过这一招!越掌门,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十三年前,若不是您的诬陷,醉梦阁又怎会遭武林人士围剿,我醉梦阁至高无上的武功秘籍也就不会在那一役中被您偷去了。」
「你血口喷人!」脸涨得通红,越寒潭大怒之下,抽出从不离身的碧潭刀便向要谢忘欢袭去。
「是不是血口喷人你自己心里清楚!」突然,从紫云剑派的门人中传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缓缓站直了身子撕去脸上的人皮面具,那张丑陋到让人不愿意看第二眼的伪装下的脸竟赫然属于当年紫云剑派少主的未婚妻、失踪多年的彩虹仙子凌清歌!
即使少女时代美誉满江湖的秀丽姿容早已不复存在,但早年和她交往甚好的几个人仍是从那张轮廓依然的脸上辨别出了她的身份,较激动的人更是唤出了她的名字。
如蛇蝎般盯着已冒出冷汗的越寒潭,凌清歌比实际年龄衰老许多的脸扭曲到狰狞:「越郎。寒潭。果然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好恨的心啊!当年你诱我失身于你,答应与你成亲。那之后我已经在私下里和烨哥解除了婚约,你竟然还是对烨哥下了毒手!那时我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真像你说的那样,是醉梦阁的人杀了烨哥……要不是在醉梦阁总坛的那一役中我发现你身上竟带着烨哥贴身的护心金镜,恐怕到现在我还被你蒙在鼓里!」
一边说,凌清歌一边一步步地逼近不断向后退着的越寒潭,「原来你早就觊觎着紫云剑派的掌门之位了。我识破你后,你就趁我不备废了我的武功,更逼着不会水的我从醉梦阁总坛后的瀑布上跳下去!那时我腹中甚至已经有了你的骨肉!
现在想起来,前任掌门的离奇死亡八成也是你下的手。至于思空师兄的死,那更是绝对和你脱不了关系!当日你进醉梦阁总坛的内室拿了他们的武功秘籍,是我亲眼所见!」
若不是少……若不是有人路过救了我一命,更为我延医抓药助我恢复武功,只怕现在我凌清歌早已经成了河边一俱无名的枯骨!」
彩虹仙子凌清歌,当年曾经是多少江湖男儿的绮梦!纯真,美丽,公正,从不偏私,即使是以孤僻称著的少林枯安大师也曾称赞过她的正直。听了她的一席话,众人看向越寒潭的眼神已经开始不齿。
「你、你这个疯女人在胡说些什么!你给我滚!」眼看形势对自己不利起来,越寒潭一面色厉内荏地朝凌清歌吼着,一面流着冷汗寻思脱身的方法。
自己欲除掉醉梦阁扬威立万、进而称霸武林的梦想功败垂成,都是眼前这个疯女人惹的祸!还好她只是一面之词没有证据,否则今日自己绝对难以全身而退。
「疯女人……哈哈,这个疯女人今天却会要你的命!」大笑之后,凌清歌转向慈恩大师道,「此人防心极重,既然他还没有参透七星连环的奥秘,就断不会将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手的武功秘籍给毁去。但藏起来又不放心……所以醉梦阁的武功秘籍一定还在他身上,大师一搜便知。」
「都别过来!」急中生智,越寒潭偷袭离他最近的谢忘欢,竟然一击得手。将刀架在谢忘欢纤细的颈项上胁迫着众人,越寒潭面露狰狞。
「都是你这小子……」想到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理想被谢忘欢瞬间毁于一旦,越寒潭的手上加重力道,满意地看见嫣红的血顺着他白皙的肌肤流了下来。
「放了忘欢,我们一切好商量。」沉着脸盯着越寒潭,燕楚飞清楚轻功明明相当好的忘欢没能躲开他偷袭的原因——身下最幼嫩的肌肤受了严重的裂伤,长时间的站立对忘欢而言已属勉强,更何况疾走!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忘欢怎么会落入现在这种危险的境地!
看着燕楚飞神色紧张的脸,谢忘欢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架在脖子上随时可能会要了自己命的锋利刀刃一样嫣然一笑。
「燕楚飞,我负你良多,今生无以为报,愿来生有缘再聚。」
话音未落,他不等众人应对,回身向后一撞,架开了越寒潭的刀。招式还未使老,他身法便突然转变,竟带着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的越寒潭跳下了悬崖!
突生奇变,燕楚飞第一个回过神来奔向崖边想要阻止他,却仍是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谢忘欢微笑地坠下悬崖,他却连忘欢的衣袖都没能触碰到。
风声猎猎,谢忘欢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然只剩几缕烟尘。浮云处处,却再看不到那一抹天青色的纤长身影。怔怔地望着云深不见底地崖下,燕楚飞嘶声悲呼。
「为什么,忘欢————」
为什么要在一切都快要结束的时候,以这种方式离我而去!忘欢——
「主上……」
崖上被紫云剑派邀来的众人大多已经离去,剩下的人都在帮着醉梦阁赶制绳索以便下悬崖找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燕楚飞根本不相信谢忘欢会在事情渐渐开始明朗的时候离他而去,更何况,忘欢才刚刚和他互吐心意——
俞岩松担忧地看着燕楚飞,却难以从他铁青的脸色上推测楚什么端倪。
一切都是疑云重重。
忘欢跳下悬崖之后,明显是由他请来关沧浪和凌清歌也在第一时间消失在崖顶之上。
忘欢为什么要寻死?他又是从何得知十三年前得旧事、更找出了失踪多年的凌清歌?那关沧浪虽然号称「玉面神医」,可是一向行踪成迷,甚少出现在江湖之上,忘欢怎么会和他有交集,从行为间推测还甚是熟悉?
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忘欢绝对不会真的是在寻死。
那么,回梦峰的悬崖之下又有着什么样的秘密?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燕楚飞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虽然理智告诉他忘欢既然会跳下去,依照他的性格,悬崖下必定是已经做出了完全的准备——这些事情八成是由那个李斯去处理的——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下面的接应出了问题,在他们用来结绳的这段时间中,忘欢随时都可能死去!
焦急地在崖边踱来踱去,不安的感觉在燕楚飞心底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他深锁的眉头仿佛永远不可能有松开来的一天。
忘欢,忘欢,难道你真要从此与我天各一方从此再不相见?你怎么能对我,对你自己如此残忍!
——难道我真的永远也比不上你心底珍藏的那个人吗?忘欢……
你休想就这样甩开我!即使万水千山,即使天涯海角,即使要耗费半生的时间,我也要把你找到!
耗用了几个时辰方才编成的绳索一寸一寸的被放下,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近千丈的绳索已快用尽,下面却仍是半分动静也没有。燕楚飞的耐性终于用尽,简单交代了俞岩松一些事物,在腰间挂上了一盏气死风灯,他便顺着绳索准备下到崖底。
刚滑到约离崖顶几十丈远的地方,他便踩到了一张编织的极其柔韧的大网。长长的绳索从网间的缝隙继续垂下,此间雾气又甚是浓重,是以方才在崖顶没能发现这其中的玄妙。
被谢忘欢撞下的越寒潭便躺在大网的一脚,已然气绝。十多年前失窃的那本《七星连环》的武功秘籍,赫然便被人小心放置在他的手边。
这般的谨慎,也只有忘欢会这样了吧……想到此时意中人不知身在何方,饶是燕楚飞也不由得心头一酸。
强自压摄下不定的心神,燕楚飞扶着坑凹不平的崖壁,提着风灯四下环顾着,如他预料般地很快找到了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崖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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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洞口新翻起的泥土,燕楚飞无奈叹了口气。
忘欢,你为什么从来不肯把肩上的担子分给其他人帮你抗。这样的性格,你大概一直都活得很累吧……
心疼着那个总是把一切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默默解决的人儿,燕楚飞有些气恼,更多的却是无奈——忘欢始终是不能完全坦诚地对他,甚至是对自己……
找到忘欢之后,他会好好地呵护他。一生一世都不会再让他独自去面对那些凄风厉雨——他的忘欢,虽然不是能够拥在怀中珍惜的女子,但也是需要认真爱惜的人。他希望忘欢未来的每一天里都有他。
精致,却不脆弱。他的忘欢看起来像是一座绝美的玉雕,却并不像玉石那般需要人时时小心,再如何轻微的损伤都有可能使他破碎。忘欢的韧性深深隐藏在他如琉璃般纤细的外表下,他的坚忍无处不在。
——这一切美好构想的前提是,他能够找到忘欢。
即使还没有开始,燕楚飞也知道,那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忘欢虽然事事都温和以对,从未有人见过他疾言厉色的模样……但是他晓得,忘欢骨子里是一个冷静的人。假使他真的决定了要走,那么他一定会走得毫不留情,让人根本无迹可寻。
——忘欢的过往他一无所知,他不能抚平忘欢紧锁着的愁眉,但是只要忘欢愿意,他可以陪着忘欢慢慢去淡忘那些前尘往事。
只是燕楚飞不懂。自己明明在忘欢眼中看到了情谊,明明看着忘欢在自己眼前羞涩地低下了头承认他对自己的感情——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能够离开?
忘欢,你走得这般决然,难道就不曾挂念过我会伤心吗?还是说,你也是身不由己……无论如何,我会用我这后半生来找寻你的足迹。忘欢,你等着我,我很快就会来的……
带着几分颓然的神色返回了崖顶,燕楚飞吩咐了人下去沿着那条密径探到出路,便遣散了不相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