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凡差不多忘记第一次看见张阅是怎么个场面了,甚至暗地想过几回也没想出来,有时和张阅呆在一起,他会很有点提防这个问题,因为张阅热爱在谈话中猛然插入回忆,比如现在,就象现在一样,问"你还记得吗......"每逢此时,李凡只能一声长叹,打起精神回应"什么?不会又是电影院那次吧?"
据说那是张阅头回近距离看清楚他,李凡穿着深蓝色的衬衫,打更深一点蓝色的领带,面含笑容望着张阅,他的皮带扣恰好反射着台上的灯光,一瞬间晃着了张阅的眼睛,"我晕了,当时就晕了,不知道是被你弄的还是被你的皮带扣弄的。"
"应该是被我,我太帅了。"
张阅对那会儿的细节记得点滴不漏,比如李凡怎么在工会主席的介绍后和他握手,怎么样给他点着了烟,怎么兴致盎然向他打听台上的节目最能胜算的是哪个,李凡最后还如梦初醒般问他"怎么你不回去主持节目呢?"
张阅说他当晚不做主持人,只负责一些策划,李凡闻之"恍然一笑",这个细节李凡很赞同,觉得很象自己,他经常在这里打断,问"你当时是不是又看晕了?"
张阅偶尔会笑笑,有时也正色反驳"你以为自己多帅?"
然后李凡多半会"哈哈"一声,倒下抽烟。
基本上,每次提到那晚他们的表现都大致这样,一个总是记忆模糊,另一个总是不厌其烦证明那一晚其实并非如此模糊,张阅甚至弄上了很多高级的形容词,试图用它们契而不舍凑出什么完整的画面,让李凡重睹他们不应忘怀的初次相逢。据说他们还曾紧紧握手。两只陌生的手,还紧紧的?李凡觉得不敢想象,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那天晚上很有可能和无数的人这样握过手。他还立刻反应到张阅腕上那串从不离身的白金手链,一定也在背景里象自己的皮带扣一样闪闪发光。
据说他们一直抽着烟站在观众席的最前面,默默忍受后面喧哗拍打的人声,大家多半应该关注莺歌燕舞的舞台,但不排除也有人仔细关注他们,毕竟他们站得那么久,那么坚定似乎不打算坐下,他们说不定还会窃窃私语,相互念叨,说那不是李主任吗?那不是电视台那个张阅吗?
瞧,某个范围里,他们可都是名人呢。
在众人眼中,这个良久相对的场面可能带上一些耐人寻味的色彩,虽然忘记了几乎所有的细节,但李凡知道一片悉悉索索的嘀咕声下,没准就奔涌着戏谑嘲讽的暗流,此刻李凡还能回忆起那类盯上脊梁骨的目光,它们嗖嗖作响,象对准靶心射过来的无数支箭,只是他没有颤抖,也不会惊慌。
所谓"名人"就得承受注视,如果问李凡你为什么会这么有名?啊,他也许会大笑,说因为我很年轻,长得很帅......男女老少都喜欢我的笑脸?......呵呵,不......他有名主要是因为26岁就已经作到办公室主任的位置,而且是当地著名国企最重要的分支机构的办公室主任。他的成功旋风般顺利无阻几乎惊到周围所有人,某种意义上,一夜间李凡俨然已成别人口里"年少却八面玲珑心狠手辣"的典范。
当然,他本人不能赞同这样的评语,如果有人问起李凡如何平步青云,他一定会轻描淡写总结自己是个福星高照之人,他没准会这样说:我出生小康家庭,父母都是国家干部,男的严肃女的温柔,但对儿子都呵护备至关爱有加,也许我自小浸染了机关大院的气氛,所以中文系毕业没有选择编辑出版社等等,反而主动考入这样的国营企业,我工作仔细一丝不苟,交来的任务屡屡圆满,而且我大学就已是党员,文笔出众,口才超群,是硬件齐备的人才,这种种表现,大概持续吸引着领导的注意,终于在26岁还差一个月的时候,我因为他人上调接手办公室主任,成为似乎有史以来这个位置上最年轻的任职者。
到此为止我的人生,就象最灿烂的鲜花开始怒放,这是大家对我的关怀和培养共同造就的结果,我想,我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我会依旧做好我的本质工作,同时积极进取,追求突破和发展......
诸如此类的总结早在李凡心中打好腹稿,刚坐进这张椅子的那个月,他随时等候别人挑起话题来番发自肺腑的表白,不过他渐渐意识到,根本不会有人蠢到真想和自己讨论这个,他为内心未烧尽的幼稚失笑,又为无人再可拉家常而惆怅,他终于慢慢的,在刚入单位的几丝羞涩和逐渐与人打得火热的开朗后,回复为一个寂寞的人,就象这个庞大的官僚机构所有关上门独自读报纸的行政主管一样,发觉自己已被迫患上选择性的失语症。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旋于繁重的接待任务和办公室按部就班的操劳,闲暇的时间越发屈指可数,不知从哪天起,在不用见人的时刻李凡开始穿得象毫无欲求的高中生,如同夜间的动物漫无目的飘在黄昏初临的城里,他不必担心任何人认出自己,因为他从来都衣冠楚楚仿佛在首映式上等待记者拍照的电影明星,甚至曾有段时期,他每天为如何穿得恰到好处的应景而着急,我们可以确信,那是他快崩溃的一段日子,类似在看不见的夹缝里竭力跳着轻盈的舞步,随着升职到来,这莫名的焦虑似有缓解,相取代的就是对颠覆造型轻度的着迷,当他穿着清淡的T恤牛仔,便好像真的变身为18岁的少男,或者风华正茂的大学足球队长,某次,当李凡如此装束脚踩耐克走过中学的操场,听见对面的女生轻声的议论,她们显然想不出这个男孩儿是哪个班的,于是只能推测他大概是个刚毕业的老师,哦,老师,多么斯文干净的职业!在暮色深重下,李凡突觉自己好像俯爬良久的乌龟,被人猛地翻过了身,前所未有陌生的空气扑面而来,带出焕然一新的喜悦和迷失身份的惊惧。
(二)
李凡始终认为,自己和张阅是在一个类似上述闲逛的晚上才相遇,之前他只见过每天出现在地方台新闻里的张阅,虽然那仅仅是个面向3万观众的电视台,不过除了用毫无感情的声音播放新闻,张阅还时不时跑到一些小型的记录片里,或被邀请到庞大的国企担任群众娱乐活动的主持,他的名字因此广为人知。有一次,李凡一朋友在看见电视里的他时,突然象被蝎子蛰了似的原地弹起,喉咙里传出一阵滚珠般暧昧不绝的笑声,那朋友抓住旁边搓麻将的李凡,兴奋地说:看,就是他,这个叫张阅的,昨天晚上我在城南广场看见他,和一涂着口红的男孩在一起,还搂着人家的腰哪......
李凡立刻回头,看见满屏字幕划过一个男人的鹅蛋脸,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和两片色泽鲜润的嘴唇一会淹到字幕后面,一会又滑出来,字幕滑啊滑啊,止不住地滑,直到他垂下眼,单手把面前的新闻稿拂来拂去似乎不耐烦了屏幕才隐入黑暗,李凡认真的看到黑暗降临,得出结论那其实是一张男孩的脸,他说:他很年轻。朋友嘿嘿了两声,喷出满口酒气告诉他"他长得倒挺不错,可惜不喜欢女人!"
就这个话题他带着醉意滔滔不绝好一阵,能大致听出的是,这个男孩不仅不喜欢女人,且经常象一匹猎艳的种马,悠然自得在大街上寻觅能够做爱的男人,"有次认错了,对方不好这个,差点被打一顿!但这小子够拽,他从不掩饰!一点儿都不掩饰!"说到这儿朋友居然还哈哈大笑起来,表情突兀得让人一时看不出是崇拜还是轻蔑。
据说他会主动亲近每个他看上的同性,所以,许多不得不与他搭话的男孩都刻意保持距离,而在那个差不多已经忘记的人声鼎沸的夜晚,李凡与他并无什么话题却并肩站立良久,他确信自己因此陪着张阅往声名狼藉的陡坡上滑动了几厘米。
当然,在张阅提起这一幕之前,李凡并不知自己曾踩到过如此危险的浪尖,他认为那个独自闲逛的夜晚,自己能认出张阅是因为他频频亮相大家的文体活动,更因为他有一双大眼两片漂亮的嘴唇,他的脸让人很难忘记。
那个夜晚李凡本打算去电影院,出了门发现夜色妩媚月明星稀,顿时就改了主意,他想能不能去个别的能看到天空的地方,但是又不要有太多人,不要有太多声音,同时还要保证比较舒适,不能象黑洞洞的大嘴随时可能把人吞没的样子,他想啊想啊,想起自己上星期去过一个朋友家,从他家阳台上可以看见对面一个中学的田径场,它三面环着观众席,另一面用黑色的铁丝围着,它围得很低,很粗糙,还卷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纱巾和帆布,当时李凡就觉得很滑稽,他对他的朋友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围墙能挡住谁呢?
从稀稀拉拉的铁丝里可以看到对面地上翠绿的杂草,这样的画面很有颠覆的美感,几乎就是副不错的摄影作品,想想如果换成月光下闪烁的铁丝和阴影幢幢,效果如何?
李凡决定去亲眼看看,他穿着松松垮垮的休闲裤脖子上挂着仿制的绿松石坠子出发,弄得有点象刚从迪厅出来的街头少年,他认为自己应该直接晃到操场边,夜晚多美,这样美的夜晚不适合和传达室老头口舌交战,而且传达室的日光灯下,一定聚居着一群小虫子......所有的传达室在他想来好象都是这样,都有一群对惨白的灯光迷得如醉如痴的虫子,这画面简直让他突如其来一阵恶心,接下来的一路,他想起和人搭话觉得恶心,想起和人微笑觉得恶心,甚至有人不小心撞到他他也觉得恶心......他渐渐发现自己不太对劲,觉得不太象是小虫子本身的问题,他摸到自己浑身发烫,皮肤一碰还疼,这是怎么了呢?这个夜晚刚才不还显得那么惬意吗?
走到那个操场边,李凡才猛然记起为给领导接车自己清晨5点就起了床,而且整整一天,他都带着他们奔波于要视察的沿线......哦,我可能累了,李凡有点恍惚地想,我累了,我累坏了。
(三)
李凡应该回家,躺下,睡觉,但他没有,行走好像是他的宿命,他的任务,即使筋疲力尽也要走完预定的路程,他深知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安静,如果这是个陷阱,那他已不能自拔,如果这是不健康的癖好,那他也已积习难改,在习习吹拂的夜风里,他象梦游者一样凭惯性找到自己的目标,他甚至一个跳跃的动作都没有就进了那个操场,因为李凡发现它早就被撬开了一角,它的右边其实只是被虚掩着。
出乎意料,这里并非想象的那么寂寥,一些人影晃在跑道上,有些在跑,有些在走,不知哪里随风飘来姑娘们的轻笑,听起来就象孩子的声音,操场上并没亮灯,李凡走了一阵才看明白,在自己前面一直有两条清纯的短裙子。
果然还是小女孩啊,李凡神思飞扬,顿觉来到了一个旧日的世界,对面大楼灯火通明的教室里仿佛马上就会有晚自习值班老师的声音响起,一阵薄纱般的雾霭升腾中,他闻见自己从前课后足球场上那种熟悉的尘土飞扬的气味。
一晃已快10年,当年李凡也是一个不错的中场,他们一群哥们儿上阵的时候,也有清纯的小短裙在一边声嘶力竭,他甚至还接过一封情书,它不知何时塞到书包里,已经记不清的倾诉后,是小心翼翼的询问:李凡,我们可以一起去秋林公园吗?
李凡坐上右边的观众席,他回忆了很远,回忆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怎么碰过女孩儿,甚至没怎么想过女孩儿,他的生活被压成一块平板,正着看写的是工作,反着看写的也是工作,他没有任何纵深的隐私,直到最近--可也谈不上纵深,他只是分裂了。白天和晚上。
这种日子不知还会有多久,许多时候,李凡觉得自己越来越象匹奔波已久的火车,随时面临突然出轨的可能。他的烟抽得越来越多,睡得越来越少,他怀疑自己不容易被人放倒的酒量迟早会造就肠胃惨烈崩溃,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笑容也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周旋中固定出了一堆皱纹。
不过现在,还是允许人点根烟好好享受一下晚风吧......月亮已经光辉尽显,他开始觉得舒服,陶醉,无论如何--他想--这样的夜空很美丽。
那晚一直到他打算离开,周围都显得比较宁静,偶尔有人走过,似乎望着他,李凡纷纷视若无睹,还有个男人过来和他借火,穿得并不象个散步的人,整齐,一本正经......火光中男人的眼神显得兴致盎然,李凡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面生吗?男人接着就走开了,李凡想借火毕竟只是借火。
抽完了N根烟,他站起身,他没料到就在这时,就在他一步还没有迈稳的时候,左边突然跑出了一个人影,人影串得正如小学课本上常有的形容:离弦的箭一般......但方向失常了,最后象个刚充足气的足球狠狠捶在他身上。
他险些摔倒,当然很恼火,但如前所说,李凡那天非常疲惫,他累得没什么心情骂人,站稳后只对那颓然倒地的人喊了句"你不看路的?"
那人没怎么理他,他(可以看出是个男人)摔得不轻,但爬起得飞速,好像还握紧了拳头,接着就地摆开一个恨恨的姿势,面向李凡的左边喊了声:你给我等着!!
左边当即传出一阵高深莫测的浅笑,李凡大吃一惊,看到那儿居然站着个不知从何冒出的人影,这高深莫测的人影掠过李凡,径直走到那恨恨的人跟前,一伸手抠住对方的下巴,接着是短暂的,莫名的沉默,月光下他们的侧面,就象在模仿什么特写镜头似地尝试靠拢,眼看就快挨上的时候,一人突然开口了,用很慢很慢地节奏说:
"好啊,我等着你,你可不要忘记哦,恩?"
显然,这是高深莫测的那个,他说话字正腔圆,但语气很轻,很柔和,仿佛是阵淡淡的风,并且带着笑意。被抠住下巴的人颤抖了一下,随即羞愤地掉头跑开......以当时的光线,自然不能完全看清他究竟什么表情,李凡只认为他一定是羞愤的,应该是愤怒让他显得手无缚鸡之力,不然他为什么不反抗呢?李凡都瞧见他的拳头已经在夜色中做好准备,它们完全可以让那个并不特别壮硕的人影就地倒下,可是他没有,他象只老鼠般灰溜溜逃了,带着他那耻辱的下巴。
反观那占尽上风的男人,一声轻笑,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向前走。
李凡别无选择跟上他,那是唯一去围墙的路。在恍如霜雪的月色下,前面那人的背影显得轻盈,带着跳跃感,又武林高手般飘飘然不发出半点声音。他们大致保持10米的距离,埋头看路,默然无语,先后蛇一般幽幽滑过了虚掩的围墙,轻轻踩进住宅区胡同明晃晃的地面,一盏金黄色的路灯正在这胡同里傲然绽放菊花般绚烂的光芒。
"l love you honey"。那人背上这行字开始闪闪发亮,他穿墨绿色T恤牛仔裤白球鞋,背影非常年轻。背影飘到路灯下,放慢脚步,燃起一根烟,贪婪地一口紧跟一口猛抽,接着,象是疲倦了又象是享受极了,身子就势歪在胡同的墙上,以一个酷肖什么广告照片的pose,对着路灯懒洋洋吐起了烟圈。
就在这刻,李凡认出了他,他恰恰转头望向这边,虽然额前许多散乱的留海,同时烟雾缭绕,但还是可以认得出那双眼睛,认出那种双眼皮的线条,认出它们几乎异样的黑,李凡还认得那张嘴,它们多么薄,多么秀气,又多么红啊,在这金黄色的光线下,简直显得象个吸血鬼。
一瞬间他差点忘记自己已穿得和白天判若两人,消失了许久的恶心感开始就势翻涌,他看到对方出神地望着自己,像要摆出一个笑容的样子,难道自己被认出来了?
他确信自己是带着满脸凛然的寒冰走过那男孩身边,可这于事无补......"HI,李主任"淡淡的风为时不晚从背后吹来,那么温柔,亲切,却让他一阵冰凉的心惊。
他转过身,果然那人笑脸相迎,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已从金黄色的暗夜中突围,流光溢彩的夺目,对方瞧着非常快活,意外,又带点洞悉什么的神秘,穿得象个街头少年的李凡顿感置身观众环绕的舞台聚光灯下,后悔不迭,暗自叫苦,万分尴尬......
但李凡--八面玲珑心狠手辣的李主任又怎么会真的瞠目结舌呢?他看起来不过微微一笑,他甚至弄出了点儿职业性的热情,兴高采烈般惊喜道:"啊,你是张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