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凡小的时候,象所有的孩子一样喜欢小人书,父母这方面一向大方,他说要套《西游记》,"六一"时果然就有纸盒包装的〈西游记〉放在床头,那一直是他最喜欢的小人书,他至今记得,有一篇是说师徒四人碰上了无底洞,孙悟空跳下洞里救唐僧,无底洞多深啊,他落落落,半晌还没到目的地,小人书把这个下坠的画面描出了阴风阵阵,孙猴子虽神通广大,但也没法不老老实实N个筋斗无奈地翻着,不过画者有心,始终用非常飘逸的笔法,那衣杉随风荡漾的线条完全衬出了英雄本色,让李凡好几年里都非常着迷。
现在来想,这其实是个迹象,一来它证明李凡很早就有不错的感受力,最后能混成中文系的高材生不是偶然,二来它证明李凡儿时就已懂得欣赏在最狼狈的时候也保持不狼狈姿态的能人,他很有悟性,擅长以小见大,对这点他自己也颇为得意。
某种意义上,李凡觉得碰上张阅就很象碰上人生的第一个无底洞,在此之前,他与众人一同沐浴阳光,胸怀头破血流也要在优胜劣汰中出线的欲望,向美好的新生活连跑带跳前进,而在此之后,他卷入阵阵不明所以的阴风,他心中那影踪未消的裂痕,终于慢慢变成马六甲海峡一样壮观的沟壑。
让我们回到上述那个夜晚,在路灯的灿烂光辉中,李凡虚情假意回应张阅的招呼,"啊,你是张阅吧?"--他这么说,边说边打量对方,他想:这是那个刚才那么拽的人吗?
可这确实是,虽然张阅看起来心花怒放早无剑拔弩张的架势,但他一开口,声音就不容置疑,李凡暗悔早该听出他职业性的字正腔圆,这不,张阅走几步,又字正腔圆地说"哦,上次电影院里......"
这是张阅第一次说起电影院,不过语焉不详,李凡有点吃惊,随即想我打过招呼的人何止一个他呢?记不起很正常,绝不妨碍他哼哼哈哈搭话,如果没弄错,这是李凡又一特点,明明废话联翩,却可以让人觉得他真心实意的高兴,由于这样一来证明大家原来是职场相识,所以话题愈发集中在喋喋套话上,比如"你今天不用做节目吗?""我最近休假""你怎么会在这呢?""我家就住这边。"说完这句,张阅也不失时机来句套话:"你呢?你该住在你们单位那边吧?"
我来朋友家玩,觉得附近这个操场很凉快。
对方"哦"了声,眼睛扑闪几下,张嘴一笑,他笑得非常舒展,嘴唇紧贴在洁白的牙齿旁,象设计过似的显出一个恰倒好处的形状,让李凡颇有点儿愣神,通常人笑起来不都是胡乱拉出一个大口子吗?
李凡觉得他人好象挺大方,但并不热情过头,有问必答,但并不忙着说话,总之,张阅节奏很稳,这让他也觉得放松,绷紧的弦好象消失了。
"刚才那人......没撞着你吧?"张阅想了想什么,然后问。脸色象蒙上层淡淡的雾。
"没有。没撞得倒下,哈。"
"他是谁呢?"李凡忍不住问,立刻又倍觉后悔。
"切,一个傻瓜,胆小鬼。"雾气顿时散去,一脸不屑赫然暴露出来,好象为了加强效果似的,张阅摔掉烟头,还甩甩头发。
李凡有点想笑,他不知前因,但深有同感。
晚风在胡同里打架般四处窜动,李凡心中突升几丝错觉,觉得彼此就象身置一条金光闪烁的窄船,浅浅飘在越来越黑的黑夜。
"你经常穿成这样吗?"张阅一语惊醒船上漂浮的人。
"穿成怎样?"某人强装镇定。
"你这么穿,挺好看的。年轻多了。"
李凡"哈"了一声,瞥了瞥张阅,他表情和语调一样轻描淡写,眼里带点笑,从柔和的阴影里透出些光芒,李凡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突觉这人的确称得上很漂亮,皮肤瞧不出颜色,但既无瑕疵也无皱纹,鼻子啊嘴啊都非常秀丽,眼睛则最奇特,明明挺大,但给人感觉总象淹在一片氤氲里。他的脸因此有种迷离的基调,看不太清晰,反显出罕见的梦幻感。
他下意识想了想自己的模样,他和张阅可算迥异,他脸上没有特别的大或特别的小,他很均匀,但似乎又不是平铺直叙的均匀,而是稍有玄机的均匀,这个自知得益于一个阿姨,小学5年级的时候,她来李凡家玩,摸着李凡的脸对他妈说"他长得多好看啊,多有味道啊,眼睛这样,鼻子又那样,组合起来多耐看......"
但李凡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他认为如果那个阿姨现在见着自己,一定会发现手上的触感远逊当年,想到这里,他便有点谦虚,说"出来玩儿嘛,不就一顿乱穿。"
"项链也是乱戴的吗?"张阅眼睛又淹进黑色里去了,李凡吃不准他是不是有点儿嘲讽的意思,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张阅又说"我也是。"接着也谦虚一番,并举例自己常怎么样怎么样搭配,有次还把楼下女孩吓了一跳云云。
"......我特喜欢印着字的衣服。随便什么字都行。"
"哈哈,I LOVE YOU HONEY?"李凡脱口而出。
大家顺势而笑,张阅刚甩上去的头发洒回额头,拥在黑漆漆的眼睛上,衬得笑脸如同个更小的孩子,李凡一边想哎这人笑起来嘴还真的标致得夸张,一边又稍觉不妥,这都是些什么话题啊?别说极不象男人间的话题,起码不象一个办公室主任该流连的话题,怎么能跟坐滑滑梯似的,顺势就滑下来了呢?他反省自己。
于是他一看表,说哦,已经快10点了,"你家住哪儿?"
张阅有点楞,但马上一指,那边。
不用人送你过去了吧?李凡有点犹豫地油嘴滑舌道,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明显比张阅年长,作出大哥状调侃应无伤大雅。
张阅抿嘴笑了, 用不着的。
张阅笑起来挺甜,有点天真也有点款款情深,他的眼睛依旧雾水朦胧,不过李凡想自己不会看错,他在某些可爱的女孩儿脸上见过类似的表情。尽管张阅并不象个女孩--他个头和自己一样偏高,体型不算瘦弱,气质也不扭捏--但他这个神情,这种突如其来的柔美,恬静,好象很少有男孩儿能够媲美。
是因为他五官秀气还是因为他是个同性恋?又或者是路灯让人花了眼?李凡想起他之前有点嚣张的样子,简直暗自迷茫起来,他们已走出胡同,快到马路边,在这个角度下,张阅的脸颊被镀上一层金黄,嘴唇则被染出橙色,越发鲜艳得象个吸血鬼,李凡看着他,有点想把这个形容玩笑一番的冲动,还没张嘴,张阅突然转向他问:你呢?坐什么车回去?应该没有公车了吧?你坐出租,千万别走回去了,这里挺乱的。
那你不怕么?
我?张阅几乎得意地一笑,用象绝了之前黑暗中那个人影的腔调说:我天天窜在这,谁敢动我,恩?
(五)
不得不说,那天当李凡坐上出租车,心中很有一点郁闷,他胡思乱想,一根烟抽得都快烧到手了还不自觉,李凡努力跳将出来考证了一下自己的状态,觉得此状态恰好符合四个字:六神无主。
为什么会这样呢?
走上家门口的时候,他基本总结出以下原因:
1、他对似乎和朋友所说的张阅不一样的张阅感到惊讶。
2、他对似乎和正常人无太大差别的同性恋者感到惊讶。
3、他对脱盔卸甲谈笑风生的自己感到不堪回首。
4、他穿得太TM丢人了。
李凡躺床上花了大概10分钟一条一条安慰自己,然后如愿睡着了。
第二天他精神抖擞出门,在等车的地方买了杯豆沙慢慢喝,对面一个认识的阿姨走过,怀抱自己的外甥,小孩子长得圆头圆脑,胖胖手含在嘴里,对着李凡一阵莫名猛笑,一堆同事看着都兴奋起来,"哎哟李凡瞧他可喜欢死你啦""李主任你很有孩子缘啊。""李凡你什么时候也来一个啊?"李凡也笑了,走过去摸摸孩子的脸,多可爱啊,肉紧得仿佛可以把摁进去的手指弹回来,他觉得自己是发自肺腑地乐了。
接着公车抵达,大家纷纷落座,一路交头接耳,谈论总公司刚发文的年度应聘通知,毫无疑问,这将是本月办公室里的热门话题。
李凡坐在靠窗的地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偶尔附和两声,今天一定阳光普照,李凡想,把头靠在了玻璃上。
他喜欢晴天。
李主任,生活多美好,到处都是机会......振作点儿吧。
只要呆在办公室,李凡就没什么时间做别的,他要参加经理会议,要接待穿梭来去的上级领导,要进行半月总结,要写总体运营情况分析,他这两天忙得屁滚尿流,偏偏打电话给隔壁办公室的下属,电话居然还没人接,几次三番,他只好丢了手里的活儿亲自去那甩文件,一推门就看见办公室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新来的22岁的女孩儿端坐,正摊开偌大一本书全神贯注地读着,他一声怒吼"怎么不接电话?"女孩抬头看见是他,顿时惊慌失措,脸一下红到脖子,结结巴巴说这里电话很多都是找别人,她初来乍到,电话那头谁也不认识,所以发憷干脆不接......李凡看着她的模样,有点不忍,觉得自己象在欺负她似的,于是说"以后一定要接"。又缓和气氛地翻了翻她桌上的书,发现居然是应聘考试的教材,初来乍到就想飞高枝,现在的孩子果然不简单,却怕是连个中规则都没弄懂吧!
看书可以,工作一定要先完成。他丢下这话就走了。
过一会儿他又返回来,"他们都上哪去了?"
女孩说参加工会组织的演出排练去了。
什么排练?
好象是大合唱,还有一些......我们单位有一整台节目呢。
噢,他掉头回去,顿觉心烦,怎么一天到晚折腾出这么多事?
第二天下午,副经理如他所料地跑来,李主任,去帮帮工会主席,他嗓子不好,喊一会儿就沙了,我已经和经理说了放你过去,这台节目是要参加比赛的,上头也比较重视,你去吧去吧。放心地去。
李凡想:嗓子不沙不也要我去吗?不如我当工会主席算了。
工会主席有慢性咽喉炎,这个平时绝对看不出,动员大会经常只有他一个人真正底气十足声若洪钟,但逢到什么节目彩排他就常常哑了,他喜欢亲历亲为,对指点舞台很有兴趣,他的高分贝因为使用过度频繁,常在空荡荡的剧场慢慢萎谢,萎谢,直到最后淡无声息,接着往往由李凡登场,李凡曾在他口若悬河的时候插过一句什么话(内容已经模糊),好象给了主席很大满足和启迪,从此主席便总惦记着拉上他,而且主席的态度经常是恳切的,他说话那种探讨的语气似乎是真心觉得李凡眼光不俗品位卓越,对李凡来说,这份厚爱次复一次简直是愁煞人了。
他一去,主席就用哑掉的声音温柔地招呼,来,李主任,你看这个布景好吗?
李凡定睛一看,一轮红日打在大合唱的背景里。
"还可以"他说。
"我觉得太阳可以弄得再小点"他又说。
主席双眼闪闪发光,意气风发看着李凡"恩!不错!我也觉得应该是。"
李凡走上舞台,舞台两边乱成一团,众人穿得形形色色面目全非,他从这边走到那边,半天不见看上去象灯光布景师的人,后来好歹认出自己一个25岁的下属,立刻一把捉住,问:刘娟,谁负责舞台策划?
刘娟穿着表演用的五光十色拖地长裙象个明星,明星见了领导,脸色有点沮丧,用颇无辜的口吻说"我怎么知道啊,你怎么不问孙主席呢?要不你问张主播吧。"
张主播?李凡一偏头,看见一个人站在右前方,没什么表情看着自己。
我的天,这不是张阅吗?
"HI,李主任。"张主播飘过来......
李凡脑袋"轰"一声大了。
"我们觉得背景可能要再换一次,希望太阳能弄得小点,正好出现在合唱队演员的头部上方。"
"明白。"
"另外,希望朗诵的能在音乐开始后再开始,而不是一开始就朗诵,希望有一个过度"
"恩。"
"由谁朗诵呢?"
"由我。"
李凡有点瞠目,"你?"
"是啊。"张阅歪歪头,"不满意?"
"哪里,专业水平,荣幸啊,呵呵......他们向电视台借了你来做策划?"
"恩。"张阅淡淡地答,"顺便朗诵了,当然,要付钱的,我一半,台里一半。"
说完他笑了笑,对李凡扑闪起氤氲丛生的眼睛。
他穿米色衬衣,牛仔裤,胳膊上挂着手链。这种光线看他的皮肤,原来是牛奶一样凝稠的白色。
"今天下午排练整场吗?"
"恩,你们主席希望是。"
"好象太多了吧?"李凡想起自己办公室一堆破事,心急如焚。
张阅从旁边抓起一个麦克风,眼睛直勾勾看着李凡"那......李主任你和主席说说去?我巴望着早点儿结束。"
李凡觉得他表情古怪,既稍带嘲讽又有点装模作样的馅媚,好象很违心的样子,顿时一股无名火冲上心头。
"我们人微言轻,说了也是白说。"
"是吗?"张阅几乎干笑一声,"你们主席可是从头至尾都在夸你呢。"
"是吗?"李凡也干笑一声,"张主播不知道客气话是怎么回事吗?"
张阅睁大了眼睛看着李凡,李凡也看着他,他突然感觉对方眼里的雾气一瞬间变成了探照灯一样的强光,难以对视。然而再一端详,也不过是一张写着淡淡狡黠的脸,自己呢?李凡想了想,自己一定是面无表情。
"李主任,你生气了吗?"张阅突然换了人似的乖巧发问,跟小孩子一样轻言细语起来。
李凡措手不及,哭笑不得......"我有什么生气的理由吗?"他正色道,然后又一开颜,说"我去求求主席。"
接着走了。
张阅站在原地,乖乖目送他,半晌,李凡听见麦克风里一声吆喝:
"大家列队列队了,合唱的成员都过来!"
我的天,李凡顿时悚然,敢情他还会发号施令?
(六)
李主任和张主播的正式接触从排练开始,按理来说,他们完全可以接触得比较含糊,但是第二天,敬业爱岗的工会主席居然重感冒了,李凡记得自己是如何万般无奈一大早坐在观众席上等张阅,半晌他都觉得自己身在梦中,梦里被逼得要吞下一块烫手的山芋,他希望这不是真的,深切的希望,但8点一到,张阅就挎着个背包冲进剧场,手里还抓着没吃完的面包,他一进来就左顾右盼,喊着"李主任呢?李主任在哪?"
李凡说李主任在这儿,他站起来,觉得张阅这个样子怎么看怎么象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唇红齿白的面相更是晶莹剔透,带点不胜风雨的鲜嫩,他想这都是什么搭配啊,一个办公室主任配一个孩子,指挥一场文艺节目排练?
改观来临得很快,他们刚商量完排练顺序,张阅就把面包给扔了,抓起一个麦克风直接冲向舞台,"所有演员,出来!出来集合!"
这个架势着实把李凡镇了一下,以至张阅高挽双袖的形象他很久都没有忘记,虽然演员多半都被弄懵了,但张阅的字正腔圆好象以专业感觉带来了一定威慑力,张阅的结束语是"我给你们10分钟吃完早饭,接着排合唱。"
说完他朝李凡走来,居然哭丧起脸:"我错了,我不该丢那个面包......"
"他们好象很怕你?你这么厉害?"李凡揶揄。
张阅得意地笑了,他说他们不是怕我,是怕工会主席。
"我狐假虎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