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百年前,尚在族人聚居之处时,我没有穿过女人的衣裳。在招摇山,大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便没了去打扮的心思。总是简简单单拿最普通的男子衣物充数罢了。
我问凉生,这湖叫什么名字。
他大概是因为我昨日笑的夸张,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凉生。”
我真的是苦苦忍住才没笑出来。凉生,这两个字是怎样的咒,才让这样一个男人用它来命名身边几乎所有的一切?他也猜到了我的反应,所以只是静静望着湖面。那日我是第一次随他钓鱼,也是一百二十年来第一次。遗族人不吃鱼,或者说是不吃水里的一切,我虽被拘在招摇山里,也不会去寻鱼来吃。
“凉生,这湖里没有鱼。”
我转了话题,因为不想让他恼羞成怒。
凉生淡漠的笑了笑:“真的没有吗?”
我很疑惑,甫见这湖时我虽然只是一瞥,却能确定这湖清澈,没有鱼在。只是他这样说了,他又不像会开这种玩笑的人,我便仔仔细细往湖里看。我眨了许多次眼,还是清透,不费力气就能看到湖底幽幽水草。
我说:“没有。”
他一抬手,很轻松的样子,鱼竿却弯出好大一个弧度。
一只庞然大物破水而出!
凉生只是简简单单掐了下手,那庞然大物便进了他左手边那只小小的鱼篓。
我了然笑笑,凉生果然厉害。
他又把鱼钩抛到水里。我实在无聊,问:“凉生,你寻我要做什么?”
远处风起,湖面泛起涟漪,层层叠叠。
凉生长长的的红发在风里飘荡起来,他却毫不在意。他说:“莫离,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遗族。”
“不,”凉生摇头:“你不只是遗族。”
我有些愤怒:“我的母亲是遗族,我生长在遗族,怎么会不是遗族?”
他却不理我了,漂亮的眸子看向某处,冷声喝道:“出来!”
一个一身白西装的男子从远方的树后现出身影,高挑而秀美。
凉生额上几乎有青筋爆出:“你来做什么?!”
我虽然不喜欢这些洋人的玩意儿,但也不得不承认那人与这身白色西装简直绝配。
那人朝我微微一笑:“我叫白久久。”
……这真是一个,额,有特色的名字。
白久久剪着现下最‘摩登’的头型,两边几乎可以看到青色,中间却是微卷而蓬松浓密。虽然这与我喜欢的风格大相径庭,我还是不得不赞一句“好看”。
“我是一只云妖,由一朵千年未变的云修炼而来。”白久久接着说:“与凉生是生死之交。”
我点了点头,生死之交,像我这样没有朋友的人自然羡慕得很。
白久久走近,在我另一边盘腿坐下,毫不在乎白色的西裤被尘土沾染。我不着痕迹的打量他,这是一个比女子还要好看的男子,凤眼湛湛,面目白皙,唇色是浅浅的粉红,总是噙着漫不经心的笑,又叫人觉得温柔。
“你是……凉生的女友?”
我几乎笑出来,我与凉生?不过是才认识一天的陌生人而已。“你怎么会这么想?”
“凉生不喜欢人类,总是嫌弃人类身上有什么臭味,对人敬而远之。”
原来白久久还没有看出我并非人族,我也不愿意自述来历,我遗族的身份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只道:“他原来那么想,现在却可能不那样想了,故而才不会嫌弃我。”
心里想的是,他凭什么嫌弃我?
凉生僵着一张脸,冷哼一声:“怎么那么多话!吾的鱼都被你们惊吓跑了!”
白久久依旧春风和煦,“凉生,这湖里没有你能钓起的鱼,以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我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也不知道为什么凉生的脸会变得通红,尔后又苍白起来。
白久久低声喃喃:“凉生,没有什么鱼……”
凉生湖哪里有能咬上他鱼钩的鱼?那不过是凉生心里的执念,自欺欺人罢了。
我敛了眉,他们如何与我无关,这样复杂的过去实在不是我应该知道的。
凉生却莫名其妙道:“莫离,你说这湖里有没有鱼?”
我怔住了,凉生从湖里钓上来的不是鱼?我闭上眼细思,那只庞然大物是什么?我以为那是一只奇形怪状的大鱼,这时却不知那究竟是不是。白久久笑了笑:“凉生,你何必为难一个人类?”
他转头看我,道:“莫离?真是个好名字。”
我不喜欢我的名字。我名为莫离,却被整个遗族放逐,真不知道是谁为我起的名字。大概是预见了我是注定被抛弃的一生,这个名字是聊以慰藉吧。
但也只能笑笑:“谢谢。”
凉生仍然专注的看着他的鱼竿,不再理会我们。
白久久低声道:“凉生虽然霸道了些,但人还是温柔的。”
我失笑,他还是觉得我是凉生的爱人吗?
我是还未幻出雌雄的遗族,将来也不知道能不能真正幻出,百年尚且不能教我的身体成熟,未来会怎样……我自嘲的勾起唇,想那么多做什么?浪迹天涯无处可归,雪月风花与我注定了无缘。
四章
白久久据说是个律师,还是留过洋回来的名律师。这年头,律师稀罕,留过洋的就更稀罕了。只是凉生说起白久久是律师时,脸上满是不屑,仿佛那是怎样的卑微。
“哈?律师?”
我没有答他。不管是人还是妖,或者是遗族,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选择。凉生不是人类,大概也不是寻常的妖——我从未见过他的本体,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人类。
凉生固执的把发染成让人心悸的暗红,固执的只穿那个款式的华丽外袍,固执的每日去钓鱼,这都是他的选择。
白久久也是如此啊,他是妖,然而愿意像个人那样去生活,这也是他的选择。
而我的选择是,什么都不说。
第六日,依然随着凉生去钓鱼。
我现在已经渐渐能从这样的静坐里琢磨出趣味来了,凉生湖在没有风的时候总是一潭静寂,四周围拢着的高大树木静然而立。
一片寂静中,我的思绪延展无限。
一路奔波的心突然就安宁下来,我和天地同在,世间万物都是我的同伴,随我在这苍茫穹顶下深思。
凉生这几日越来越焦躁,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
第七日夜里,我们在凉亭中赏月。
青萝消失了几日,今日终于回来了,踏面容有些憔悴,还是笑吟吟的为我们送来茶水。
我与她现如今也不陌生,于是闻了茶便微笑赞道:“青萝煮茶的手艺越来越妙了。”我不去问为什么青萝这几日都没有出现,也没有问为何她面容憔悴如此,更没有问……为什么,凉生的发色,更重了。是的,凉生的发更红了,明明前几日他的发色越来越暗,隐隐约约都有墨色显露出来。
我不敢深思,究竟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或许是我太懦弱,可是青萝脸上的笑意还是安抚了我。
“莫离,”凉生遥遥望着月亮,神色飘忽,他问:“莫离,你告诉吾,求而不得之苦如何能解?”
我不知该怎么答他。七日相处,我知道凉生有个很不错的灵魂。他外表冷漠,内心却柔软——这也是为什么,我不敢去问他青萝,问他发色。求而不得之苦,我怎么会不知晓?我曾经多希望自己能踏遍大好河山,随意来去,而不是被拘禁在那招摇山里?百年时光,谁知我焦躁时只能念佛经来平缓心境?曾经钻了牛角,又有谁知晓我把头一下一下往洞壁上撞直到血流一地疲惫睡去才能压制住心魔?
阴错阳差,我现在出了招摇山,可是百年的孤独苦闷,哪怕再有百年,也是我心里的痛楚。
“求而不得,那便不求了罢。”我叹息道。
凉生低低笑了出来:“若是说不求便可不求,那便好了。”
青萝担忧的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现在全是黯淡。
“莫离,”他终于不笑了,而是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我,说:“莫离,吾有事相求。”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迫切与惶恐。
求我?
青萝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该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主子求人的样子,月光冷冷洒下,凉生园仿佛就只有我与他二人,相对沉默良久。
凉生深深看着我,终于说:“吾年少轻狂时,曾连累了一人。”
“嗯?”
凉生却不愿意多说,只道:“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我沉默片刻,问:“怎么救?”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本事能做到凉生做不到的事,但我信,信凉生不会是拿这个来开玩笑的人。他既然如此说了,心里也必然有他的考量。我虽然孤僻,但还是希望世上美好多些,能做到的善事我愿意一试,哪怕是为了感念赋予我灵识的自然呢?
“他被幻成了滑鱼,只有用吾之血并了你的灵力,才能将他幻回人形。”
《山海经》讲滑鱼,其状如鳝,赤背,其音如梧。
我在招摇山里看《山海经》时,便很喜欢这滑鱼。
招摇山空旷寂寥,只有兽叫鸟鸣,自然之音固然美妙,却少了几分精雕细琢的雅致。我百多年前曾在族中乐师那里听过琴音,婉转低回,彼时便沉醉良久,只是阴差阳错无法自己学了来,因此更加欢喜琴音。滑鱼……虽则是鱼,却能唱琴音,实在是叫我神往。
人类是很聪明的族群,他们发明了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来适应这个世界。
我以往读的书都是多少年前的了,出来后才发现,这世界与我在书里看到的相比,变化诸多。譬如火车,我只见过一次,是在匆忙而些微狼狈的路上。那样的庞然大物呼啸而过,哐啷哐啷,带着满满的人。我听旁边的人说,那是洋人建的铁路,洋人造的火车,只是我们买来自己用而已。我为人的智慧惊叹,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儿。
只是人大多贪心,他们像疯子一样掠夺自然,山河破碎不是因为电闪雷鸣,而是因为人的勃勃野心。
我无法置喙,这是人的选择,他们愿意为了自己的整个族群抽干自然的血脉,自然也愿意承担自然的怒火。
滑鱼真正少见了,我看了些正当时的书,不知哪本提到了滑鱼的灭绝。
我只能遗憾。
“多少年了?”
“三百年。”
我怔住,三百年比我的生命还漫长,不知道那人是怎样熬过来的。陌生而冰冷的水里,他该有多么绝望。
凉生的声音在空旷里飘散开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凉生湖清可见底,为什么白久久说湖中无鱼咬钩,以及……那日从湖中跃起的那只庞然大物在我的脑海里被抹去一层纱,它分明通体碧绿,眼熟得很——那是,青萝!
五章
我最终还是没有帮上凉生。
第九日夜里,月最圆,凉生披了一袭我从未见过的外袍,黑底金纹,霸气外露。他面无表情伸出手来迎我——这是新兴的礼仪,我却不怎么喜欢。
手与手相触大概是世间最为温和亲密的事情,现在的人们却不甚在乎。
我还是把手放在他伸出来的手上,凉生看着也不是喜欢和别人肌肤相触的人,我在这里九日,这还是头一次他伸手迎我。大概是有什么机关在,随他去吧。
凉生面无表情,也不用法术,一步一步带着我走出凉生园。
凉生湖在月光下美极,璀璨如星子闪耀,平静深沉。
我问:“我们要下到湖里去?”
凉生点头,掐了个咒,湖水从中心缓缓下沉,最终显出个阶梯来。
我不禁赞叹,鬼斧神工。
拾级而下,一路通向未知,我用了心神去看向尽头,只是一片黑暗。
“顾子谦是吾的恩人,”凉生醇厚的声音响起,在空旷而漫长的阶梯中飘散,“吾三百年前为世仇所害,流落人间。吾身受重伤,半人半妖,本体只隐去了一半,恐怖至极,丑陋至极。子谦乃世家公子,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甚至得了公主欢心,人间皇帝亲自赐婚,只待公主成人。”
凉生唇角溢出一抹笑:“吾还记得子谦初见吾时与旁人都不同,他的那些侍从都厌恶撇开脸,只他欣喜,说吾眼神锐利非等闲,还不顾下人劝诫将吾藏到了他的别院里。吾伤势好些后,与他日渐亲厚,吾二人把酒言欢,弈棋骑射——吾兄弟七个,却无一个像子谦那般,吾素来不喜人类,却真是把他当成了兄弟。”
我低声道:“后来,顾子谦为了你,被害了?”
凉生痛苦的闭上眼:“吾未恢复完全,抵挡不住那些追上来的鹰犬,父亲派出寻吾的人又被引向另一方……”
我叹了一口气。顾子谦是个好人,也做了好事,却没有什么好报,三百年长眠,真不知就算他幻回了人形还是不是当年模样?父母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里,那位对他青眼有加的公主如今也不过是黄土一抔,昔日故交全成往事。
我不再想,不管他将来怎样,都与我无关,只看凉生了。
言谈间,湖底已然到了。
凉生用指甲划开右手食指,一滴血缓缓聚集成血滴。
苍茫的黑暗退去,湖底终于显现出它的真面目。
这里只有一个法阵,中心供养着的,自然就是顾子谦。我垂眸去看,这是一条颇细小的滑鱼,通体雪白,却又隐隐显著暗红色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