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然用炭笔画眉。
他穿上了一身戏服。
四年前,山田俊毁了他,让他再也无法站上戏台。他清晰的记得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分力气的躺在那儿,山田俊一手抬着他的下巴不屑的冷嘲热讽,他记得那些禽兽不如的日本人在自己身上肆虐,他记得那时他心中的绝望——他从来没有忘记。
他从来不提,以为这样就能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以为能骗过自己。
在那些日本人面前,张铮尚且要忍,何况他不过区区一个戏子?
他忍啊,忍了这些年。
他能做的,只是忘记。但他骗不了自己,他忘不了。
镜子里的小生眼角溢出一滴泪,那滴泪顺着脸颊慢慢坏滑下。
他伸手捂住嘴巴,最后整个人滑下凳子,在地上缩成一团。
刘盟觉得今天的芳然很奇怪。
他横着眼道:“又做什么错事了?”
芳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为他卷烤鸭,他的手很白,比手里的葱丝还有白。他垂着眼,认认真真的卷那张饼,似乎这就是天底下最要紧的事。
刘盟喝了口酒,皱起眉:“说话!”
芳然把卷好的烤鸭递给他,静静一笑:“你尝尝,好不好吃?”
刘盟手掌骤然握成拳头,狠狠压着桌子。
当年,他正是看见从戏台上下来的小生露出的如释重负的笑,才把他带回东北的。
“谁他妈想吃?!”刘盟粗声挥开他的手,猛地站起来,说:“老子来这儿是泻火的,不是他妈来陪你吃饭的!”
芳然脸上露出一个落寞的笑。
刘盟没想到,这居然成了芳然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79章
“铮,这样……真的安全吗?”
青禾犹豫地问。
张铮坚定道:“相信老帅,他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当中。”
“哎……”
张铮坐在张义山的位置上,他对父亲所要处理的公文并不陌生,事实上,从讲武堂毕业之后,张义山就开始让他接触这些。
青禾心神不宁,为分散精力,说:“你护着杜回,应当不只是为了他手里的钱吧?”
张铮从公文中抬起头,看向青禾,淡淡道:“猜猜,除了钱,他还有什么值得我上心的。”
青禾当真猜了起来。
杜回是杜明朗生前最宠爱的儿子,他虽没有将帮主的位置传给杜回,却给了他一大笔遗产。
南边那么多人追着杜回,青禾不信全都是为了钱……杜明朗从前在一个左党大人物落难的时候帮过他一把,那时候他和张铮也在上海,张铮还去见过那个人,在他面前自称“弟”。
……大人物姓沈,早在他们离开上海之前,他便去了金陵。几年前他在左党中的地位节节攀升,几乎要成左党魁首。
他不可置信道:“杜回手里握着沈的秘密?”
张铮低低笑起来,这小禾苗儿,脑瓜转的挺快。
“我见他手里拿着一个皮包,一刻都不肯松手,那里边,是不是……?”
张铮放下钢笔站起来,松了松筋骨,说:“杜回不是傻子,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带在身上。”
笔挺军装衬得张铮英气十足,他的下巴平时绷成一个冷硬的弧度,双眼熠熠,闪着野心和掠夺的光。
张义山离开奉天之后,张铮的气势越来越强,连从前还敢肆无忌惮和他打趣儿的侯骁如今都学会了察言观色。
青禾既惊又怕,喃喃道:“沈如今位高权重,耳目极多,对此不可能一无所知。但如果知道,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杜回安然无恙到奉天来?他不会放过杜回……就算杜明朗曾经救过他的命。”
张铮靠在书桌上,朝他抬了抬下巴,“说下去。”
“听说沈生性多疑,而且最好做面子功夫,如今杜明朗尸骨未寒,迫于舆论,他不会那么快对杜回出手。但,他不会任由杜回手里拿着他的把柄。”
青禾越说越觉得心惊。
他本以为追在杜回身后的人不过图财,却没想到暗处居然隐藏着这样一位大人物。他为蒋宇的安危担忧。
张铮扯了扯唇,语带嘲讽:“杜明朗也算一代枭雄,最后却这么糊涂。”
青禾叹道:“他原本以为是给了儿子一个护身符,却没想到成了催命符。”
第80章
正月十三,张义山由京城乘专列返奉。
苏茜笑着逗弄两个孙儿:“爷爷要回来了,你们两个高兴吗?都快一个月没见到爷爷了吧?”
张晟大叫:“回来了!”
苏茜捏捏他的小脸蛋儿。
青禾陪张铮去了趟郊外的温泉别院,杜回正住在那儿,青禾听王先奔的人汇报,他这些天都没怎么出过院子,除了让人给他买些书,别的什么要求都没提过。
到了别院,张铮和杜回进了书房密谈。
蒋宇看着青禾,忽然笑了一下,感慨道:“你真的长大了。”
青禾坐在沙发上,蒋宇亲手给他倒了茶,青禾道谢,蒋宇坐到他对面,掏出烟来示意,青禾点头,他便点了支烟。
青禾状似不经意问:“蒋哥,你成天待在这儿不觉得无聊?我这几天闲下来了,也正好尽尽做东道主的本分,陪你四处看看。”
“不必了。”
“嗯?”
蒋宇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目光邃远,像是早已看透他的那些小心思,只是不说破罢了。“上回不过是和你说了几句话,他就疑神疑鬼的,要是我真的离开这儿一天半天的,他还不得疯。”
蒋宇的语气很平淡,青禾却暗自心惊。
当年在上海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很不寻常,青禾隐约意识到蒋宇和杜回之间不是简单的主从关系。
可杜回呢?
杜回的风流名声和张铮从前有得一比,蒋宇这样的人,怎么能忍?何况杜回对他,看起来不过是利用。
蒋宇身体前倾,沉声道:“他不是个好人,哥知道。青禾,哥不瞒你,他是我的命根子。”
蒋宇:“我知道,张铮想要他手里的东西。杜明朗临死之前说过,不到生死关头,不能把那玩意儿拿出来。他不会轻易给张铮。青禾,我知道那东西在哪,也能让杜回松口。”
青禾惊道:“蒋哥,你这是——”
蒋宇看起来很满意他的惊讶,掸了掸烟灰,往后靠到沙发上。
“上奉天来,是我出的主意。这些年,我一直留意着你,对张铮的行事也不陌生。”蒋宇道:“他和张义山一样,讲义气,重承诺,也长情。青禾,我想要的是一个保证——”
“——我要他保证,杜回性命无虞。”
【作者有话说】:微博那边写了一段话,不是张义山,是张作霖。
第81章
张义山返奉的专列行至鹰嘴关,震惊中外的大爆炸骤然发生,没有任何预兆。
消息传来,帅府陷入大乱。
几个姨太太哭天抹泪,五太太站都站不不稳,扶着椅子问:“义山没有事吧?他没事吧?说好回来的时候给我带礼物的,他不会出事的。”
青禾看向张铮,见他点了头,才说:“五妈妈,您别急,帅爷没事,他好好的。帅爷当时耽搁了,就让卢司令先回来,自己坐的汽车。只是不想让外人知道惹来麻烦,就谁都没告诉。”
五太太捂着心口,卸去全身力气坐在椅子上,“可吓死我了,义山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也不活了。”
几位姨太太都念起阿弥陀佛来。
“老五,你看看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苏茜看起来比他们都沉稳,神色中带了几分疑问,她察觉到这里边有文章,然而并不深究,只道:“卢司令怎么样?还……活着吧?”
张铮按住他妈的肩膀,平静道:“妈,你先别管那么多了,这些等我爸回来再说。”
“他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五太太插话道:“铮啊,你要不带些人去接你爸?那些人要是知道了还不得去找他?哎不行,我越想越觉得义山在外边不安全。”
张铮觉得有点儿好笑。
青禾道:“五妈妈,您不用担心,大帅的本事您还不知道?”
安抚完女眷们,张铮和奉军的将领们在书房中开紧急会议,青禾则去了郊外的温泉别院。
这座别院还是当年张铮送给他礼物,相伴日久,青禾察觉当初张铮把这院子送给自己并不是想哄他开心,而是想让他在这乱世中有个依仗——也就是说,张铮彼时并未打算把他留在身边。
青禾无法控制自己,他不喜欢这个地方。
这儿的温泉是好,房屋也很不错,但这几年,他从未来过这儿。若不是因为这儿在荒郊野外,鲜有人踪,恰好作藏匿之所,青禾真的不愿踏足此地。
在路上,王先奔开着车告诉他,阿来死了。
青禾微微叹了口气,丹郎师兄,你是真的爱他吗,他去陪你了,你在地府,会不会开心一些?
“让人把他和丹郎葬在一处吧。”
王先奔点了点头,问:“芳然,是杀了,还是……?”
青禾在心里苦笑,芳然,这个人他才到奉天来便听过了,彼时只觉可叹可怜,谁曾想沧海桑田……“不必管他。”
右党此时一定正咬牙切齿想找到芳然,他们在关外的势力尚且薄弱,但杀一个芳然,并非难事。芳然只要还想活下去,此时就一定在想方设法藏匿起来。
温泉别院。
蒋宇正在院子里打拳,看见青禾也没停下,等一套拳打完,他擦了擦汗,说:“张铮同意了?”
青禾从他行云流水而极具侵略性的拳法中回过神,“你怎么知道?”
“若他不同意,来的就不是你了。”蒋宇淡淡道:“我相信张铮,但谨慎起见,我需要他亲自写一封信。”
青禾皱眉:“一封什么样的信?”
他面上惊讶,心里却道了声“果然!”。若对蒋宇来说,杜回真的有那么重要,他怎么可能只凭着张铮的一句话就把那么要紧的东西交出来。
“承诺他拿到东西之后会保证杜回的安全,当然,这封信由我保管,若杜回遭遇不幸……”
青禾道:“这没有意义。沈知道你们来了奉天。”
蒋宇似笑非笑道:“青禾,我说过,杜回是我的命根子。”
杜回恰好出来,听见了最后一句话,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随即把手里的东西砸向他,骂道:“没皮没脸的东西!”
青禾只作未闻。
蒋宇避过,说:“我拿到信之后,杜回才会把东西给你。”
杜回抬起下巴,冷冷盯着青禾,嘲讽道:“只要我不死,你们就不用担心姓沈的看见这封信。还是说,你和你的主子只是想从我手里把东西骗过去?”
青禾沉默片刻,微笑道:“自然不是。这封信,张铮会写。”
第82章
张义山悄没声息回了帅府,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发通电就鹰嘴关火车爆炸一事表明态度,有人想要他张义山的命,还害了他的兄弟,这件事,不会这么容易就过去!
五太太向来进退有度,也忍不住在众人面前扑进张义山怀里——青禾不着痕迹的看向苏茜,她脸上有一抹淡淡的笑,似乎只顾着为张义山回府高兴了。
“行了,行了,老子这不是回来了么!”张义山拍拍五太太的后背。
五太太红着眼睛道:“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出什么事儿,我也不活了!”
张义山心情极好,哈哈大笑,说:“咋?你还要追到地府里当老子的女人?”
二太太搡了她一下,打趣道:“老五,这儿这么多人呢,铮儿青禾都在,你注意点啊。”
五太太从张义山怀里推开,拿着手帕擦泪。
张义山坐下,随意点了点头,“行了坐下吧,都站着干啥?”
他也好多年没遇到过这么大的动静儿了。上回遇刺,那些日本子也就是放了几枪,这回场面可大得很嘞!
他咕咚咕咚灌下去一盏茶,看向靠着苏茜坐着的张睿,小孩儿脸上没什么表情,迎上他的目光。
张义山抬手,越过炕几捏了把他的脸蛋儿。
张义山回去洗了个澡,又和张铮、青禾在小书房谈话。
“杜回手里的东西拿到了吗?”
张铮颔首道:“拿到了。”
他从青禾手里接过一个硬壳笔记本,放到张义山面前的办公桌上。
张义山翻了几页,脸上表情变换数次,最后满意道:“沈山海这小子鬼的很,将来一定大有作为,这东西攥在手里咱们一定用得上。”
他顿了顿,忽然问:“杜回呢?”
张铮道:“在我的别院里。”
张义山眉毛动了动,说:“不能留着他。”
青禾心中一惊,看向张铮。
“爸,杜回手里有我的亲笔信。”
张义山拧起眉毛,显然对此很不满,但并未开口训斥。
“这段日子,你总该让人盯着他了?我就不信他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把你的信送出去!”张义山把笔记本拍在桌上,“他身边还有多少人?一起处理掉。”
青禾忍不住道:“大帅,张铮答应了——”
他停住。
张义山目光森冷,宛如看着一个傻瓜般看着他。
“张铮?”
张铮抿唇道:“爸,我觉得没必要要他的命。可以送他到德国去,我让我的朋友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