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曾蜷缩在仍留存着张铮味道的被褥中瑟瑟发抖,他想告诉自己是你想得太多了张义山不会这么做,是你太多疑太没有安全感。可张义山的心思世上有几个人能猜得透啊!他所做一切都是在巩固自己的权势,巩固张氏不可撼动的地位,他当然乐于得到人们的褒扬和尊敬,可这并不妨碍他运用自己的权谋心计将所有有可能威胁到张氏的东西扼杀。他往往会选择对自己伤害最小的方法,所有人都不会知道一切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死也想不透。
青禾宁愿自己一无所觉。
大冈奏介的声音和话语充满诱惑与说服力:“还不晚,点点头,我会向你赔罪。”
青禾扯动嘴唇——他怀疑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前一刻他还感觉不到自己的脸颊和嘴唇,好像它们都在厚重的湿毛巾下因缺氧融化了似的——大冈奏介便看见了一抹代表着拒绝的笑和一张血色全无的脸。他直起腰,想不通这个戏子为什么会这么愚蠢,使得他只能抬手示意下属再次将湿毛巾覆上那张脸。
窒息的苦痛中,青禾想,我又怎么能想通呢?
那是张铮的父亲,是他的血脉来源,他骄纵张铮、宠爱张铮,让他生来便随心所欲,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这些事包括从天津的戏园子里捡回来一个青禾。他对张铮寄予厚望,在张铮犯错时做他没有任何疏漏的盾牌,在张铮醒悟时为他扫除一切障碍。他给了张铮一个父亲能给的一切,更惨淡经营将他推上高位,将来他会留给张铮一个强盛的东北,一支悍勇的军队,还有几百万信任他、拥戴他的人民。
他怎么能想通?他怎么敢想通?
他付出自己,想证明他配的起张铮,他不是张铮的负累。
然而他从未忘记,在张义山的眼中这永远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他有王永江的通天本领,或者乔幸之的显赫家世——或者,张铮真的只把他当成一个召之即来的小玩意儿,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爱好。
青禾不敢想象张铮再成一次亲自己会作何反应。
或许与此刻相同。
他的手臂上蹭出道道血痕,染红粗麻绳,痉挛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沉重,身上似乎压着千斤重担,想把他压到地下。
他的呼吸变轻,大冈奏介往前走了一步,弯下腰才听见。
大冈接过那张湿毛巾,摇头道:“你的毅力让我刮目相看,但这并没有任何意义。”
青禾的声音几不可闻:“对我来说,它有意义。”
大冈在他雪一样白的脸上、颈上甚至手指上看到了不低头,或许他还能换几种方式,总有一种方式能取得效果。可……大冈叹口气,他此刻能忍受住这样的刑,将来也不会在意杀死他的是张义山还是其他人。
他这步棋走得毫无意义。
大冈奏介是一个理智的近乎冷酷的人,他的虐杀欲望在青禾苍白的肌肤上消失,他开始考虑如何处置这枚棋子。
用他要挟张铮?
大冈下一秒便否定了这个念头,张义山为了山河安宁不惜牺牲自己的义子,这是个多么好的噱头,不止奉天不止东北,恐怕国际报纸都会对此大书特书。大冈奏介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杀了他?
只会让奉军在战场上情绪更激昂。
蒲光俊敲门而入,他看出了大冈奏介进退两难的处境,也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大冈君,把他交给我吧。”
大冈奏介望着他。
蒲光俊道:“我喜欢男人,尤其是张铮的男人。我会留着他的命,然后把他交给张铮。”
蒲光俊此刻心中充满殉道者的快乐。
或许,多年前名为大河的日本人在他面前对青禾伸出猥亵的手时,邪恶的气息便涌进了他的心中,而他的嫉妒、不甘、愤恨成了滋养它的最好的环境。他潜藏多年,冷冷看着那个高傲的少帅和靠在少帅怀里的他曾经很喜欢的同学,不断在心中幻想,人后,少帅会对青禾做什么,青禾在他面前又是怎样一副模样。
张铮可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漫不经心的表现对他的厌弃,难道他只能忍受吗?
不,他不会。
他宁愿放弃自己的家庭,放弃自己的妻子,放弃她生下的孩子,也要为自己复仇。
大冈奏介不回头的离开,和他一同离开的还有所有保镖,王新仪,张铮恨之入骨的日本皇族。
这幢房子里只剩下两个中国人。
蒲光俊觉得自己求仁得仁,接下来,这个曾经和他平起平坐又踏上云端的青年将是他的所有物,任他施为。
青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蒲光俊温柔一笑,俯身解开绑在青禾手上的麻绳,声音带着无法遮掩的快乐和满足:“我盼这一天,盼了很久。”
不是短短几年,而更像是他的一生。
在与安然的婚礼上,他将目光不经意似的从青禾身上滑过,留意到人们如同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他。多么可笑!他们都知道青禾是怎么有的今天,所有人都知道,可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现出反感。
蒲光俊无法忍受。
青禾面无表情,他意识到这个老同学心里藏着的秘密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很多。
湿冷的手指爬上他的脸颊,让他的脸上、手臂上不由自主泛起战栗,蒲光俊柔声道:“你终于是我的了。”
他深深叹息,像是一个遥远的梦终于成真。他得到了自己最渴望的东西,把所有的代价抛在脑后,这是他享受自己胜利的时刻。他在喜悦中想象那位高傲的少帅在得知这一切后脸上会是什么表情——蒲光俊知道,那一定不会好看。
这样的想象让他更加亢奋。
青禾的手因为长时间的捆绑僵硬无力,他眼睁睁的看着蒲光俊在自己的脚踝处扣上银色的镣铐。两只镣铐用一根银链连在一起,链条和他的小臂差不多长,青禾心知肚明,在它的束缚下,行走将会变成一件麻烦事。
蒲光俊扶着他,让他站在地面上,然后慢条斯理拿出另一副用在手上的镣铐。他显然早有准备,动作流畅熟练,像是经过无数次练习。
一切就绪,蒲光俊心满意足,说:“青禾,我不想吓到你,如果你听话,我会对你很好。”
青禾的回答是一个轻蔑的眼神。
蒲光俊疯狂大笑,眼角渗出泪水,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青禾,“你觉得我很可笑?我疯了?”
青禾静静的看着他的狂态。他不怕大冈奏介,因为大冈奏介是一个冷静到冷酷的人,他也不怕蒲光俊,蒲光俊的疯狂对他来说不足为惧。他曾经是个软弱的人,可如今不是了。
蒲光俊按着因大笑发痛的肚子直起身,脸色瞬间阴沉,他掐着青禾的下巴,森冷诘问:“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看不起我!”
青禾平静的迎上他的诘问,神色坦然。
蒲光俊用全身力气甩过去一个耳光。
脚镣的存在使得青禾很难保持平衡,他狼狈的摔倒在地,手肘撑着身体,脸颊上很快浮出五道红痕。地板很硬,然而酷刑过后他的身体再感觉不到痛,他觉得自己是一截干枯的木头,从半空中落到地上,引发震荡。
蒲光俊蹲在他身边,看着他的手肘无法支撑身体而展开。他仍穿着去咖啡店的那身衬衫和西裤,白衬衫沾了水,勾勒出他可怜的锁骨和单薄的胸膛,蒲光俊瞳仁骤然缩紧,他看到一边红点,如同漫天冰雪中绽放的一朵梅花。
他轻轻抚上自己留下的痕迹,怜惜的问:“疼吗?”
青禾没有睁开眼。
他用沉默来传达自己的不屑,用沉默来迎接自己的不幸。他在心中勾勒张铮,不过很快发现这没有必要,张铮刻在他的骨头上。
他朝心里的张铮露出一个笑。
【作者有话说】:求不杀。
第106章
张铮俯身抱起他。
门外,侯骁红着眼,饱含怒火的拳头恶狠狠打在蒲光俊身上,蒲光俊痛的呲牙咧嘴缩起身体,但居然放声哈哈大笑。
他打昏口鼻不断流血的蒲光俊,对上张铮困兽般的双眼,嘶声道:“我先出去,让他们先走……不能让别人看见。”
侯骁抽出一柄匕首,利落的割下蒲光俊的舌头扔到一边,把他拎了出去。几分钟后,侯骁推开门,眼睛盯着地面,说:“走吧。”
张铮抱着他的宝贝坐在后面,侯骁沉默开车。
汽车驶入帅府,内院很安静,侯骁在张铮身后为他关上门,抱枪立于门外。
青禾慢慢活了过来。
他睁开眼,看着那张刻在自己骨头上的脸,嘴角缓缓动了动,笑了。
“我知道你会来。”
这句话于张铮而言不啻一记大庭广众之下恶狠狠的耳光。
他用从未有过的力道碰了碰青禾的脸,那不是他所熟悉的青禾,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
青禾伸手,环住他的胸膛,感受他身上独特的味道。他不是兽类,原本也不依靠味道来分辨伴侣,然而此刻他是一种名为人的兽,他以张铮的味道作安慰剂,来使自己得到安慰。
他喟叹道:“我想睡一觉。”
张铮用身体和丝被为他构筑起一座堡垒,青禾躺在他的胸膛和手臂的环绕中,丝被包裹着他们两个,短暂的给了他们一个无须向任何人交代的桃源。
张铮感受着怀中若有若无的呼吸。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对蒲光俊的刑讯。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要怎么处置这个渣滓。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青禾。
青禾平静的让张铮心惊。
侯骁靠着门,半睡半醒,门开时他猛然清醒,险些摔倒。
张铮对着他耳语几句,侯骁点头,张铮回房,他则离开。
青禾很艰难的坐起身,张铮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亲手喂他。青禾仰头顺从吞咽,在昏暗光线下,他白生生的脖颈好似不堪触碰。
他朝张铮笑了笑,说:“谢谢。”
张铮骤然明白,青禾比他想的要强大很多,他将手指插入青禾的头发,抵着他的额头,低声道:“我给你洗澡,好不好?”
这是一场很难堪的净身。
张铮的反应很平静,连他自己都为之惊讶。
青禾的泪水来得毫无预兆,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若非张铮留意,或许只会把它当成水。
张铮亲吻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失去的,我都会讨回来。”
青禾的睫毛在他的吻下颤抖。
他终于哭出了声音。
张铮用大浴巾裹住他赤裸的身体,把他抱回床上,然后仔仔细细擦干他的头发。青禾乖顺的任他施为,他活了过来,不再是一具尸体。
蒋大夫是被侯骁亲自请到帅府的,侯骁说的很隐晦,蒋大夫心如明镜,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他把所有可能用得上的器具都带上。
青禾平静的任蒋大夫检查他的伤口。
张铮做好了青禾在另一个人面前袒露身体而情绪崩溃的准备,但从始至终青禾连些许羞涩都没表现,这让张铮不由起了疑惑,青禾是真的强大到能够对这几天发生的事不屑一顾,还是仍未反应过来?
蒋大夫留下一些药膏,在门口处叮嘱张铮好大一会儿,悄无声息的走了。
青禾看出了张铮的担忧,纤细的手拉住他的手,说:“你有事情要忙的话,去忙吧,不用担心我。”
张铮最后亲了亲他,拍拍他的脸蛋儿,让他再好好睡一觉,他很快就会回来。
青禾阖了眼。
张铮叫了英儿守在门口,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英儿小声问那夫人呢?问出口她便后悔了,连忙说奴婢知道了。
张铮要去的地方不在帅府内。
一只小手扯住他的披风。
张睿看着脸色骇人的父亲,说:“我也去。”
他跟在张铮身后,跑得太快跌倒数次,又爬起来用全身力气去跑。他以为自己没跟上,直到看见一扇敞开的车门。
没有人知道张睿这个下午看到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断断续续做了十几年的噩梦,寥寥数人为他的冷静或者说冷漠所震慑。
“你会杀了他吗?”
“不。”
“不?他伤害了青禾。”
“他会得到比死更痛苦的刑罚。”
张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时刻的父亲,也不会忘记那个时候的自己。
张义山对连个电话都不打就回了奉天的张铮大动肝火,他的儿子怎么能这么冲动鲁莽、不顾大局!
在大事上,苏茜从来不参与张义山张铮父子二人的争执和冲突,她很清楚张铮的性格、处事与他命运甚至是性命的息息相关,张义山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张铮能在这个乱世中更好的活下去,当然,还有延续张家的盛况。
张铮一言不发,任张义山大声呵斥。
张义山火发的差不多了,说:“行了,赶紧滚到京城去,说不定还能赶上。”
张铮不想质问张义山为什么青禾出事他不仅不告诉自己还临时让他去京城,他了解张义山,知道他只要想隐瞒想法就可以信手拈来无数个逼真的理由,张铮更不想听到真相。
他只道:“爸,仗打了这么久,我累了,想好好歇一歇。你把我的兵权收回去吧,本来就是你给我的。”
张义山瞪大眼睛。
张铮把枪抽出来放到张义山的办公桌上,接着是军帽、武装带、勋章。他只差把皮带也解下来,张义山不敢置信的看着面无表情的儿子,戎马半生、叱咤风云的张元帅气得连手都发起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