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铮不是不遗憾。
但他理解父亲,在这个军阀林立的时代,军队才是立足之本。
只可惜,众人各自为政,何时才能还中华大地一个安宁?
侯骁笑笑,不以为然道:“除了中国,从没有一个国家的历史是和内斗纠结在一起、难舍难分的,或许这就是传统吧。”
青禾摇摇头,这算是什么传统。
张铮不愿再谈这个话题,转而道:“说说吧,你怎么没跟侯催归回香岛?”
侯骁哭笑不得,上一刻还在谈家国大事,这怎么又说到他身上去了。
“我不想回呗。你又不是不知道,侯家那一摊子谁沾上谁倒霉。与其回去和他们勾心斗角,我还不如当一辈子你的副官!”
“怎么,当老子的副官还委屈你了?”
侯骁攥了一把青禾剥好的核桃,边吃边含混道:“我可没这么说啊!”
“你不想回就能不回?我不信侯催归这么好打发。”
侯骁苦笑。
他当年到奉天去,三叔就死活不同意,要不是侯大先生和他长谈一番,恐怕他连香岛都出不了。
侯骁不爱听人教训自己,也不为等级森严的家族观念所影响,连祖父都不能逼他做他真正不愿意做的事,可这个看起来总是病怏怏的三叔却总能左右他,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就做了他想让自己做的事。
侯骁叹气道:“我答应他,万一东北战场吃紧,我马上就回去。而且将来我的婚事一定要由他安排,他让我娶谁我就得娶谁。”
他大吐苦水:“连这边都不是封建社会了,他接受的更不是封建教育,怎么还想着给我包办婚姻?我真是不能理解。你说将来他要是让我娶一位河东狮,我还要不要活了。”
他想起来张铮也是“包办婚姻”,郁郁道:“没想到你我兄弟二人连自己的婚姻都不能由自己做主,真是可怜可叹啊。”
他的表情十分夸张,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张铮知道他是真的因此不满,侯骁是一个连抱怨都让人觉得他是在开玩笑的人。
“你既然不愿意,就不要答应他,他还能把你绑回去不成?”张铮淡淡道。
侯骁苦笑:“就算我爸来了我都不会这么被动。可我三叔身体不好,我不敢惹他生气……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在他面前就犯怂。”
张铮薄唇轻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侯骁没心思和他做口头战争,只叮嘱道:“铮儿啊,仗一定要好好打,我可不想回去和一个没见过的人结婚。将来咱们打赢了,我也成了将军,那他就没理由逼我回去了。”
张铮似笑非笑道:“或许他可以将人送过来,在这儿给你成亲。”
侯骁扯着嘴唇:“承你吉言了!”
他们你来我往说的热闹,青禾便在一旁安安静静的读报,在上车之前,他们把街头上所有的报纸都买了一份。
他看到一行字,惊讶道:“侯长生夫妇?不是玉芝姐的父母吗?”
张铮、侯骁两人都看过来,青禾道:“报上说他们变卖家产,为抗战捐款,报社记者特意去采访,却连人都没见到。”
侯玉芝为国捐躯后,青禾每月往侯玉芝在京城的家中寄钱,如今已有一年之久。不过他只知道两位老人身体尚可,未曾关注过他们的生活。
青禾脸色微变:“他们居然连宅子都捐了………”
老人念旧,何况那是他们唯一的女儿长大的地方,轻易不会卖掉,何况他们手头宽裕,并不缺钱。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们知道了女儿已死。
当时所有人都不忍心让迟暮老人知道这个噩耗,但不管过程如何,他们终究是知道了。
侯骁道:“他们如此深明大义,怪不得能养出玉芝姐那样的女儿。”
青禾询问的看向张铮,张铮明白他的意思,说:“到了军营,你给杜仲远打个电话,让他带着孩子去京城看看。”
侯骁也说:“知道玉芝姐有孩子留在世上,他们一定很高兴。”
青禾点头。
张铮往口中填剥好的核桃。
侯骁不再往下读,把报纸扔到一边,说:“这老枭写的东西,给老子擦屁股都嫌臭!”
张铮:“……”
他把手中核桃砸到侯骁身上。
侯骁讪讪一笑:“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火车外,萧索肃杀的冬季景色飞快闪过,侯骁喊了几个兄弟打牌,青禾则翻其他的报纸。
张铮闭目养神,青禾知道他是在消化从京城得来的大量信息,张铮不可能只做一个单纯的将领,他要担负的比这多得多。
天暗下来,侯骁扔了牌去睡觉,兵们亦散去,这节车厢内只剩他们两人,青禾安静的找了一本书看,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在张铮身边他能学到书上永远也学不到的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放弃书籍。
乔幸之的风度让他欣羡,他希望自己也能有些文化积淀,他过去没有机会接触这些,此时开始,尚且不算太晚。
第110章
抵达军营后,张铮做的第一件事是召集手下将领、军官们,并郑重向他们介绍青禾。
青禾坦然的一个个与他们握手,他不在乎这些人中有多少听过关于他的传闻,他只知道这些人是张铮的兄弟,是张铮信任甚至依靠的对象。
所有人都在打量他,有的人更明显,而另外一些则含蓄不少。
这些人不是寻常军人,有些是一刀一枪从血海中拼杀出来的铁骨将领,有些是留洋回国的高才生,他们都是残酷战争的赢家,目光咄咄逼人,像是还带着煞气。
青禾在这样的目光下并不觉得紧张。
他早不是那个小土包子了。
他坦然自若的与他们交谈,恰到好处的表明自己没有插手带兵打仗的意图,并且用一个玩笑说如果张铮坚持,他愿意为这支劲旅管管后勤。
紧张气氛很快散去。
在一行人抵达军营当晚,另一个人也到了。
闵子敬黑了,也瘦了,就算裹着臃肿的棉大衣看起来也风吹欲倒,但他的精神很不错,一双眼睛中闪着亮光,人也很精神,比之原来的冷漠阴沉不知好了多少。
自从半推半就为青禾做事以来,闵子敬的思想逐渐发生着变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听过各种各样的话之后,他觉得从前的自己不过是只井底之蛙,。
他不愿做一个人云亦云的的偏激文人,而希望亲自去看看自己的国家中最真实的东西。他无法忍受自己写出来的文章并非基于事实,使人误入歧途。
所以他来了这儿。
军营中燃着篝火,从生死交界处抽回脚来的战士们围在篝火周围,古怪而亢奋的氛围笼罩着整个军营。
他们没有忘记战场上仿佛响不完的炮弹,在身边流血而死的兄弟,九死一生落下的伤,他们大口吃肉、大声嚎叫,既发泄对“失去”的愤怒,也宣泄活下来的喜悦。
青禾和闵子敬在远处安静的看着这些人。
闵子敬耸肩道:“你要我把这样的场景也写到文章里吗?这倒真实,不过读者看了恐怕不会高兴。”
不等青禾回答,他又道:“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们是东北的英雄,是整个中国的英雄,放纵一下没什么不行,但真的写了恐怕会骂声一片,大多数人可不愿意看见在自己提心吊胆的时候有人这么快活,何况他们是军人。”
篝火的光芒映出一张又一张年轻的脸,他们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却也是儿子、丈夫、父亲。
青禾心中生出一股悲凉,他在列车上说缪楚乌的亡国存种论经不起推敲,他也确实这么想,可他更清楚这场战争将带来怎样的灾难。
这些军人,在战争结束时还活着的能有多少?而就算活着,到时也不知多少岁了。
闵子敬掏出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
青禾道:“我真是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
“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人性就是这样的,见不得别人好,别人好了之后他不高兴,又没有别的报复的方法,就只有骂了。”
闵子敬说的很冷漠,但自己其实也不好受。他见过不少人丑陋的嘴脸,母亲和两个舅舅畸形的供养关系更是让他觉得恶心,但人就是这样的,他没有办法,改变不了,只能接受。
远处,一个小兵捧着头盔嚎啕大哭。
闵子敬望过去,青禾随之看见,那或许不是他的头盔,而属于一个已经死去的战友。小兵的脸上全是眼泪,在火光下反着光,刺痛了众人的眼睛。
这种痛像瘟疫一样很快的蔓延出去,所有人脸上的兴奋都不见了,越来越多的人陷入沉默。
可怕的沉默。
闵子敬叹口气:“我从书上看见过,战争会令人的情绪大起大落,有些人会因此崩溃。”
青禾道:“但愿他不会。”
他们还没说几句话,侯骁不知从哪儿过来,手里还捏着一瓶酒,朝青禾道:“旅长叫你过去。”
青禾有些诧异,便见侯骁笑嘻嘻的咧开嘴:“去京城的路上我们就说过嘛,一军之将怎么能带家眷,不合规矩,不合规矩,看那几个老古板要怎么找你的麻烦。”
青禾知道他醉了,顿时觉得好笑。
侯骁这个人喝醉之后行为很独特,若不是熟悉他的人甚至都不大能看出来,他的反应会变得极其迟钝,说话的速度也会慢下来,但逻辑不失,因此旁人大多以为他只是在用一种缓慢的速度表达情绪。
侯骁又转向闵子敬,说:“铮儿不叫我回奉天,好不容易回去一趟又有很多事要做,都没能找你叙旧。”
闵子敬也不看他,仍然望着远处抱着头盔的小兵,淡淡道:“无妨,将来总有机会的。”
他的眼睛中映着两粒火光。
青禾朝他们比了个手势,去找张铮。
在他看来,侯骁和闵子敬之间的关系还不至于让张铮为闵子敬的婚事担忧,但将来要是真的有一天他们互相爱慕,也没什么好阻拦的。
张铮或许对侯骁的安全有信心,可青禾总是做好最坏的打算,一颗流弹就能要一个人的命,而流弹可不会管你是一个普通的小兵还是香岛侯家的子孙。
如果硬要说战争有什么好,青禾觉得或许是在朝不保夕的情况下,人们的感情会更加纯粹,不会因为过多的顾忌而放弃自己真正渴望的东西。而且在乱世中,人们往往会对强者更加尊敬,更加“纵容”,许多虚伪的评判标准被舍弃,只要有枪有人,那么再荒谬的事都可以被原谅。
青禾身后,侯骁和闵子敬靠得很近正在交谈,闵子敬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在笑。
青禾并未亲眼见识过战争的残酷。
张铮剿匪时未带过他,军阀战争时也未带过他,而全面战争爆发以来,他仍生活在整个东北最平静安宁的城市奉天。
穿过大哭大叫甚至野兽般长嚎的兵丛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青禾步履维艰,他很难不去注意这些人身上还未痊愈的伤,所有人身上都有伤,区别只是严重程度。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他此刻清楚地感受到战争对这些年轻人的摧残,他们本该是儿子、丈夫、父亲,在战场上却只是军人。闵子敬说的对,人们总是在用最严苛的标准来要求他们,战事顺利或者不顺,他们都不能有任何享受。
青禾终于到张铮身边,张铮未饮酒,他需要保持一个清醒的大脑,在变化产生时及时应对。
众人都在喝酒,没人特别注意到他来了。
张铮神情冷漠,眉宇间是淡淡的威严,一进军营青禾就感觉到了张铮与平日的不同。他并不为这不同担忧,在不同情境下,张铮必然会表现出不同的特质。这儿不是奉天,张铮也不只是张铮。
青禾立在一旁,轻声问:“叫我来有什么事儿吗?”
他早打算好,在张铮的下属面前,他一定不能和张铮表现的太过亲密。风言风语是一回事,亲眼所见是另一回事。
张铮示意他坐下,而后道:“从现在开始到战争结束,你是想在军队里做些事,还是只想闲着?”
青禾微怔。
张铮的目光和他的问题一样毫不客气,青禾觉得其中透露出来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压根儿不喜欢做实业,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自己选”,他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张铮从未就他的选择和他谈过,至多只是带他去看了地牢中的丹郎。
不等他回答,张铮又道:“别说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张铮还不缺你一个。”
青禾脸颊微微发烫,他当然知道那些有大本事的人中愿意为张铮做事的绝不在少数,却从未料到张铮居然会这么说出来。
短短时间内,青禾心头掠过无数想法。
“我……”他张了张嘴。
张铮究竟是什么意思?
齐奇若有若无望向这边。
青禾心中一动。
他大声说:“当然是做事!我虽然不会打仗,但也能为战争的胜利做贡献!”
张铮冷冰冰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淡淡道:“你想好了?这不是儿戏。犯小错,我会酌情处罚;犯了大错,我会砍你的脑袋。”
他的话虽然轻,但所有人都听在耳中。
青禾为他话中的冷厉震慑。
张铮从未对他露出这一面,他倒是见过张铮用冷冰冰的声音威吓他人,角色的转换让青禾感到无所适从。
他的目光不经意似的扫过正痛饮或慢慢挟菜的将领军官们,说:“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我不会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