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青禾难免自惭形秽。
他一直怕自己不配站在张铮身旁——说来好笑,但恐惧切实存在。张铮太耀眼了,只有同样耀眼的人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才不会有人觉得突兀。大家闺秀苏墨云配得上他,出身名门、君子如玉的乔幸之配得上他,而一个小小的青禾是配不上的。
公子哥儿可以捧戏子,青年将军可以养一个少年作外室,但无论是公子哥儿还是将军,都不应把他捧得这么高。
当下没人觉得张铮是认真的。
他的年龄终究还不算大,还能担的起“yantong”的名头,但将来等他三十岁、四十岁,他会成为张铮的笑话。
没人会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爱情,悬殊的身份差距下,人们想当然的认为他们之间不可能存在什么“爱”,只会觉得张铮鬼迷心窍了居然教一个下九流的玩意儿迷了心。
手握重权的将领可以抬妓女进门做妾,人们甚至对军阀和名妓的故事津津乐道,觉得男子风流倜傥、不拘小节、英雄化为绕指柔,女子则误入风尘终得良缘。但妓女换成男孩,大多数人的语气会转为轻蔑,将话头带向淫亵的方向。其中有些未必是真的认为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有违伦常天理,他们只是借以发泄自己的不得志,兴奋于又找到了一处自己永远只能仰视的位高权重者可供诟病谩骂的地方。
青禾曾生活在为张铮所弃的恐惧里,他安静的看着张铮身边的男男女女来来去去,想下一个走的会不会就是他?后来张铮进讲武堂、成亲,他以为张铮会渐渐忘了他,忘了莲生别墅,但恰好相反,张铮在他身上花的心思越来越多。
青禾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甘于做张铮身边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的。
他仍然羡慕乔幸之能不费吹灰之力让人们相信他的爱情,但他不是乔幸之,也希望人们不要将他视作张铮的污点。
他得到了过去不敢想的一切,张义山的不置可否和苏茜的捧杀给了他机会,他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他知道路还有很远,他一直都未曾停下。
此时离开奉天不可谓不冒险。
青禾释然想,留在那儿才是舍本逐末。
然而他不知道,乔幸之也向往他的真实。
奉天到京城的一路上,青禾学会了如何在篝火上烤肉而不将其烤焦,学会了在短短几分钟之内睡着几分钟之内清醒。他并不为接连数日酸胀浮肿的双腿烦恼,而是觉得自己离张铮更近了。他看见了一个不同的张铮,这个张铮对他来说不再遥远。
他觉得自己不必再去羡慕乔幸之。
一行人在路上——或者说车上——的时间绝对不短,但踏入客栈时,青禾还是生出几分失落。
吉普车虽然颠簸,却能将他和张铮放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有张铮的狭小空间让青禾觉得安心,这就像是一种肉眼可见的亲密。
不过正事要紧。
他已耽搁张铮不少时间。
这是全面战争开始后国内各省大小军阀头回聚首,张义山让张铮代替他来,其内涵不言而喻。而除去张义山,并非亲自出席而派小辈、左右手来的大有人在。
张铮结识了不少同辈,在毫无意义的会议后,一群年轻的将领们流连于紫禁城中各种风雅场所,一场又一场聚会更像是筛选,被认为是“愚蠢”、“偏激”、“自寻死路”的将领们被淘汰,只留下寥寥十数人。
在这个年轻的群体中,将要诞生中国的领袖。
此时,各省内军阀混战已之至尾声,全面战争将消耗大量军力,很少有人能腾出手来做诸如扩张地盘、消除异己一类的事——投奔敌国的国贼例外。
而这场史无前例的聚首,便是为解决投敌之事。
青禾对这位“缪公子”早有耳闻,从相片上看,这是一位难得的美男子,长身玉立,笑容令人如沐春风。他手下并无一兵一卒,只是在原来的“政府”内身居高位,许多军阀嘲笑他是乞丐,谁都没想到这个乞丐居然能令一支骁勇善战的铁军投向日本人。
青禾不敢相信,一城百姓惨死,这才过去多久?
张铮忙于公事,由侯骁带他领略这座千年古城的风采。
侯骁买了成衣铺中最好的一身西装,不满抱怨:“要不是走得太急我就把我的衣服带上了,你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打算明儿还是穿军装,不是量身裁剪的衣裳他不乐意穿。
青禾淡淡瞥他一眼。
侯骁的大手大脚在若干天的苦旅后发挥的淋漓尽致,京城内所有上得台面的铺子都叫他买了一个遍,饶是青禾公司账面流水惊人,也为他的花钱不眨眼而惊愕。
他不禁去想侯骁的家族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族。
侯骁挠头:“铮儿说让我带你逛一逛,我光顾着买东西了。”
话是这么说,他脸上却没有一点儿后悔。青禾觉得好笑,侯骁拍手道:“这样吧,我请你去吃鸭子,这儿别的没有,烤鸭管够。”
两人四点钟回到张氏在京城的宅院,遇见了一位客人。
侯骁吊儿郎当的姿态霎时抹去,挺直腰杆道:“三叔。”
只见一个着蓝布长袍、三十多岁、看起来病殃殃的男人站起身,上前两步抱住侯骁,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两只手看起来想用力拍侯骁后背,却只轻飘飘落下,侯骁新西装上一丝痕迹也无。
侯骁恭敬的扶着男人坐下,张铮道:“侯先生,这是舍弟,子冉。”
侯先生做恍然大悟状,说:“早有耳闻,张小少爷,鄙人侯催归。”
“侯先生你好,叫我子冉吧。”
侯先生和侯骁叔侄二人两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侯先生决定不住客房,和侯骁抵足而眠。
青禾似乎看见侯骁背上寒毛竖起。
看起来他对这位叔叔又敬又怕。
张铮道:“侯催归来是想把侯骁带回去。”
“是怕他在战场上有危险吗?”
张铮摇头:“他在我身边,能有什么危险。再说侯家要是怕,根本不会把他送来。侯骁的祖父年事已高,几个私生子闹得厉害着呢。”
青禾对侯骁家的事并不了解。
香岛是老牌英属殖民地,侯骁的曾祖父从大陆偷渡到香岛,从街头报童起步挣下偌大家业,祖父则将其发扬光大,使侯家成为香岛经济巨擘,而侯骁的父亲却从家族中脱离出来,与自己的父亲登报断绝关系。
这并非是因为父子二人反目成仇,而是不得已之所为。
侯父失去了家产的继承权,侯骁却没有。
侯老爷子有两个正妻生下的儿子,长子是侯骁的父亲,次子已出家做了僧人,侯催归是他的养子。除了这三个儿子,老爷子仍有近十个私生儿子,在他日薄西山之际,私生子们跳到台前,希望与嫡子们分庭抗礼。
青禾问:“侯老先生想把家产分给自己的血肉,就算他们是私生子,也无可厚非啊。”
张铮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不是家产之争,而是你死我活。”
青禾一惊。
他生出些不着边际的担忧,张睿和张晟是双胞胎,将来若有一日面临权势抉择,他们会不会反目?
他自嘲想,这未免也太天马行空,睿睿和晟儿才多大。何况他们是亲兄弟,以张义山对他们的教导,将来必然不会生出龃龉。
“那侯骁会回去吗?”
“他要是对侯家那点家产上心,当初就不会来我这儿。”
“那,他三叔呢?”
张铮解释道:“侯催归不是他的亲叔叔,却比他那个二叔有用得多。他坚持侯家的一切该是长房长子的,他们那边很重视这个。侯骁和他祖父关系不睦,对侯家的产业也没有兴趣,只是碍于侯催归,不好直言拒绝。”
青禾心知侯催归无法继承侯家,人总是看重自己的血脉,希望它们能在这片大地上繁衍昌盛,照洋人说,这是动物性的本能,是不理智的冲动,但不管他们有多诟病这一传统,如今和可预测的将来,恐怕无人可与之抗衡。
“我看侯先生身体不太好。”青禾问:“他是不是长年生病?”
张铮道:“他年轻时候被一颗子弹打穿了肺,一直没好过。”
侯骁的家事还要更复杂,对他来说,在大陆这边才能喘一口气。张铮不愿意一个得力助手离开,尤其是在张金鑫固执的留在奉天追寻王新仪行踪的时候,但他尊重侯骁的选择并且愿意提供他所需要的一切帮助。
青禾叹口气:“可惜他的二叔皈依了佛家,否则事情或许简单些。”
张铮不以为然道:“据说他在香岛还很有名,是个大师。”
青禾莞尔道:“我打算让闵子敬带照相师傅到你的部队里拍些相片登在报上。要是侯骁真的回去了,你也不必为他的事烦心了。”
“非得让他来?”
青禾抿唇一笑:“你见过侯骁写的文章,也说很有‘煽动性’,他不亲眼看看你的军队,怎么能写出来有真材实料又感染人心的评论?……铮儿,你杀俘的事闹得太大了,不能让自己人也怕你。”
即使是在他们两人之间,这也是一个敏感话题。
张铮道:“当时确实考虑的不周全,光想着以牙还牙了。”
他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都没承认过自己的在这件事上的“不成熟”,青禾安抚道:“不怪你,何况这也很好的震慑了日军,让他们害怕你。”
别说张铮,就算是叱咤风云数十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张义山,也不敢说自己不会再犯错。何况这并不是一个错误,而是一位将领在战场上对敌人亮出的獠牙。
第109章
“会议”结束,众军阀各自打道回府。
回奉天的蓝钢车上,青禾正给张铮敲核桃,他的指甲比一般女人的指甲都要长——侯骁还曾调侃问要不要送他几个金护甲——敲核桃时尤要小心,避免挫碰,白皙纤长的手指和保养的莹润的指甲衬着圆滚滚的核桃,把侯骁调侃的话都闷在了喉咙里。
他不觉得自己是断袖,但他会欣赏美。
张铮随手把一张报纸扔在桌上,侯骁捡起来看了眼,“缪楚乌?”
缪楚乌本命缪箫,留洋归来改名楚乌,取自西楚霸王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刎乌江。他还在报上登了一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文章,来解释自己之所以更名,是时刻自警,不忘霸王徘徊乌江之上的悲剧,为小人所迫,为民心所厌。
是时他尚且不是后来大名鼎鼎的“缪先生”,许多政治文人写了半白不白的文章嘲讽他,其中一个尤为尖酸,说“楚乌枭鸟,见之不吉,与猫同行,必生魑魅,长不了”。
想当然耳,“缪先生”后来真的令这位“长不了”先生长不了了。
侯骁翘着脚,抖了两下报纸,不屑道:“看他这只乌鸦又在乱叫什么。”
侯骁清清嗓子,“楚乌之举,实为天下百姓,区区名声,有何可惜?……”
侯骁实在是个幽默的人,惯会取笑,学缪楚乌的话惟妙惟肖,青禾听了忍俊不禁。
他念了一大段,张铮道:“这位缪先生真把自己当成救国民于水火之中忍辱负重的大英雄了。”
青禾道:“他写的貌似有道理,其实经不起推敲。”
侯骁挑眉:“哪儿经不起推敲?”
“他说他是为了延续炎黄血脉才投日,可以如今形势,我们不见得会输。他把日本人说的过于强大,把国民军队看得太低,我不认为这位缪先生不清楚战争形势,他这么写只是为了蛊惑不坚定者。”
在京城,不管是平头老百姓还是西装革履的新派人士,人们聚在一起口中时时刻刻讨论的都是战争和政治。青禾从形形色色的人口中听到不少对时事的评论,有些他觉得有道理,另一些则不以为然。
有人是缪楚乌的拥趸,认为他之所以背负骂名不过是对战争感到悲观绝望,希望战败之时中华民族仍能延续下去,不至于亡国灭种而已。这些人中,甚至有些完全支持缪楚乌,认为这个落后的国家将在日本和列强的侵略中瓦解。
青禾觉得不会。
这场战争同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数千年文明史上发生过的大小战争都不同,它不是单纯的权势之争,不是政权之间的你死我活,甚至也不是两个不同民族之间的争斗,而是亡国灭种之战。
屠城殷鉴不远,日本军方对国人的态度很明显,退一万步,就算缪楚乌是对的,战争真的以日本方的胜利告终,那他们会如何对待那些还活着的中国人?历史上,成吉思汗西征之时,色目人赛典赤·赡思丁率千骑迎降,而元朝给予色目人的“优遇”是将其中的上层人物列为全国四等人中的第二等,下层色目人则处于无权地位,不少贫苦者沦为奴婢。
清醒的人自然会认识到这一点,不想醒来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醒。
侯骁耸肩道:“我看不见得,这些军阀们看起来都和日本军队打的不可开交,私下里打什么小九九谁知道。而且左党和右党今天哥俩好明天又打得你死我活的,将来免不了又是一场大战,只是不知道他们能忍到哪一天了。”
“军阀”张铮面无表情的看过去。
侯骁讪讪笑道:“闲谈而已,铮儿你别当真啊。”
张铮道:“若无内斗,东瀛何足惧。”
他曾向张义山要求把所有精锐奉军调上战场,可张义山想的比他更深更远。以他们的军力,割据一方不难,应对浪人军队也不难,但要想长盛不衰,那可难的很。他的老本儿不能折在中日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