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前前后后把张铮的事迹研究了个遍,从他小时候带着一帮男孩儿揍日本男孩儿,到后来在德国“留学”时候拈花惹草,再到讲武堂、第四旅,二爷敢说除了张义山再也没有另外一个人能把张铮看的这么透了。
他需要确定徐朗跟着的是一个对的人。
二爷再次叹了口气,为自己的宽容。
徐朗为了参军入伍,可是有史以来第一回 求他。
张铮若是辜负了他那个傻儿子的追随,那可真是对不起傻儿子眼角那滴泪。
第114章
军队缓缓前行。
张铮在望远镜后看向远方,白雪皑皑,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氤氲出一片朦胧,衰败枯草有气无力伏在路边。
青禾摘了手套,将冰凉双手凑在唇边,侯骁军帽盖脸已然入睡,长途行军让所有人都十分疲惫,吉普车内空气冰冷,寂静无声。
“铮儿,怎么了?”
话说出口,青禾才发觉自己声音沙哑,显然,半天多没饮水对他的嗓子摧残不小。
张铮把望远镜放下,摇头道:“化雪正冷,有些人扛不住。”
青禾皱眉,拿起望远镜观察车前士兵,有些果然脚步迟缓,三两相扶,看起来急需休息。
可这儿荒无人烟,大雪好像也把其他生命埋了起来,数万人行军,不可能停下。
他不由转头看向张铮,张铮眉心紧蹙,他没想到这场大雪过后气温会降的如此之快,连这些生长在冰天雪地中并且正当壮年身强体壮的兵都扛不住。
侯骁身子一抖,晕乎乎拿下帽子,坐起身来回看看,“怎么了?”
张金鑫手上戴着皮手套,扯着缰绳驱马到车边,弯腰敲了敲车窗。
张铮摇下一点玻璃,“什么事?”
张金鑫向来玩世不恭的脸此刻显得很严肃:“不停下休息一会儿?我怕待会儿有人撑不住倒下去。”
张铮冷冷道:“停下?停下等着冻死?”
张金鑫骂了一声操,直起腰望向远处,天上挂着一个懒洋洋的太阳,有气无力的发着光,却一点儿用都没有。
侯骁按按太阳穴,完全清醒,裹着大衣道:“我快冻死了。”
张金鑫弃马上车,哆嗦着手掏出一包烟,张铮从兜里摸出打火机给他点燃,张金鑫深吸一口,长长吐出来:“老子脚要掉了。”
青禾挨着左侧车门,清晰感受到随着张金鑫开关车门,车外寒气前仆后继涌进车中,寒气如同利刃,不停割着他的脸。他不能想象这些兵是如何忍着严寒一步步往前走的,他们身上穿的只是棉衣,而自己身上裹着一件狐皮大氅和一件厚厚的呢子风衣。
他打了个哆嗦。
烟味儿在车中蔓延开,侯骁从张金鑫手里接过两根,一根塞在自己嘴里,另一根给了司机。
司机别过脸等他点烟,眼睛还看着前方。
“我看青禾脸都冻青了。”张金鑫道。
过低的气温让烟味也变得不那么难闻,青禾把手收回大氅内,忍受着寒冷。
张铮扭头看他,青禾连忙笑了一下,说:“我裹得这么严,没多冷,不用管我。”
张金鑫长长叹口气:“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家外边儿有个乞丐,原来只是懒,不想干活儿,后来除了讨饭什么都干不成了。”
青禾问:“为什么?”
张金鑫抖抖烟灰:“冬天最冷的时候,他在街上睡了一夜,十根手指除了两根大拇指都冻掉了。”
青禾低呼一声。
他对寒冷并不陌生,在天津戏园子里的时候也常怕被冻死,但从未想过会冻掉手脚。
侯骁摇头道:“这他妈也就是在东北,到香岛去怎么都冻不死人。”
车外,张金鑫原先骑的马喷出热气,亦步亦趋跟在车旁。
张金鑫伸出黑手套拍拍它的脑袋,把车窗摇上,说:“我看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张铮一直没说话,他在想怎么解决眼下困境,停下就地休整显然不可能,粮草并不富裕,这么多人一人吃几口就没了,没有足够的热量,停下就是冻死。
这场突如其来的降温打乱了他的计划,按原先的方案,今天中午之前就能到达余城,余城的长官已准备好大量物资准备供应。可降温使行军速度变得太慢,这儿离余城最起码还有三十里地,照眼前这个速度六个小时都到不了,更何况人困马乏,天寒地冻,万一有人撑不住倒了下去,那将引起更多人的恐慌。
他展开地图。
张金鑫用没夹烟的那只手在地图上比画两下:“过去这个口子,路就平了。”
张铮越过张金鑫打开车门下车,一跃上马,勒着缰绳驱马前行。
张金鑫目瞪口呆:“铮儿疯了?外边这么冷他还把大衣脱给别人!”
青禾抿唇拿起望远镜追逐张铮背影,骏马之上,着呢子军服的青年将领脸颊线条冷硬如石,他脊背挺直,将大衣扔给一个摇摇欲坠的小兵,青禾看着他冻得发白的脸。
侯骁的烟咬在嘴里,回头问张金鑫:“要不我去把我的大衣给他?”
张金鑫轻蔑瞥他一眼,毫不客气道:“你这香岛人的身板在东北可不好使,不出半个小时就得求爷爷告奶奶去要别人的衣服。”
吉普车外,士兵们抬起沉重头颅望向前方。
张金鑫摇头道:“要是没用,张铮就白他妈冻了。”
他掐了烟,看着青禾道:“你千万别犯傻给他送大衣去,知道吗。”
青禾沉默着点头。
通过望远镜,他一瞬不瞬的看着远处笔直的背影,张铮一定也很冷,但他的后背挺的很直,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酷寒无法使他屈服。
侯骁和张金鑫也在看着车外,不同的是,他们更关注其他军人。张铮此举无非是想让这些军人打起精神,他骑在马上,又在最前方,所有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
队伍中没有骚动。
众人默默加快了步伐,原先看起来像是要倒下的人也站直了身体。
张金鑫喃喃道:“操,看起来还真有用。”
侯骁半开玩笑道:“要不咱俩也出去冻一会儿?”
张金鑫道:“想去自己去,老子要好好睡一觉,他妈的,贼老天怎么一下子这么冷。”
自打见过懒乞丐光秃秃的手,张金鑫就不怎么喜欢冬天。
他最憎恶的一句诗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要不是当了兵,他这会儿肯定不乐意出门,在家里烫点酒和狐朋狗友们打打麻将多好。
侯骁虽然这么说,但也知道自己出去没什么用,他们看重的是张铮。
侯骁对心理学颇有研究,常和张铮分析旁人心理活动,张铮对此很赞赏,侯骁也颇为自得。
他觉得这些人精神振奋倒不是因为有多崇敬张铮,恐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被激起了火气,不想在这个大少爷面前跌份。
侯骁在心里叹了口气。
张金鑫睡了一觉,醒来头一件事掏表看时间,含混道:“仨小时……张铮还没上来?”
侯骁看着都觉得冷:“没,还在前头呢。”
要不是确定这附近没有敌人,他这会儿必须跟在张铮身边保护他。张铮身后的步兵中有好几个保镖,侯骁身份特殊,他们没有过来叫他。
张金鑫怒道:“不穿大衣冻仨小时?他妈的不要命了!”
不等侯骁青禾回答,张金鑫下车,夺过一匹马纵马前行,越过长长的队伍赶到张铮身边。
离得太远,侯骁只能看见两个模糊的点,回头向青禾要望远镜。
“看来张铮还不打算回来,金鑫气得脸都黑了。”
侯骁自言自语,青禾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金鑫气冲冲的上了车,“他妈的!怎么说都不听!都他妈快到了还他妈在外头冻着干什么!真他妈不要命了!”
与他相比,青禾的反应却很平静。
侯骁忍不住问:“子冉,你难道就不担心吗?张铮穿的那么少,外边又那么冷,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冻出病来怎么办?”
张金鑫也去看青禾。
他其实一直不高兴张铮对这个小玩意儿这么好,也后悔过自己当初撺掇着张铮去天津。
张金鑫比谁都风流,也比谁都冷漠,他很清楚对什么人该有真情对什么人敷衍过就算。他的那些情人,谁都以为他对自己是真心的,毕竟他那么体贴看起来那么真挚,所以当张金鑫说好聚好散的时候,他们才会发现这个人的冷漠。
他不是很相信青禾。
青禾静静道:“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侯骁语塞。
青禾想,我也知道我该做什么。
余城终于到了。
张铮冷着脸拒绝了余城长官的隆重接待,大步走进为他准备的房间,除他之外,疲惫的将士们终于能坐下来好好吃点热乎饭。
青禾反锁上门,站在门口看着张铮脱去外衣上床。
冻得太厉害的人不能一下子离热源太近,青禾上前把火盆往远离床的方向移了移。
他犹豫片刻,一件一件脱去裹得密不透风的衣裳。纵然在燃着火盆的房间内,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青禾用手摸了摸,自己身上是热的。
他放了心,轻手轻脚钻进被窝里,抱住张铮。
军人们只看见他们的长官与自己同甘共苦,体恤士兵,看见他在长时间的受冻之后仍能动作利落的翻身下马,步伐稳健的大步走进院中。
冰块一样的寒冷让青禾发起抖来。
被子下,张铮僵硬的环上他的腰,仍有心思调笑:“要是冷,就别靠我这么近。”
青禾的回答是更用力的靠近他。
房间外,众人喧嚣,埋藏一切的厚厚大雪映着灯光火光,宛若一地碎银。
第115章
翌日。
张铮奇迹般没有发热,青禾长出一口气,把手掌从他额头上拿下来,提心吊胆一夜,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张铮醒来,哑声道:“让人把早饭送进来,上午好好休息。”
用完早饭,张铮只着衬衫长裤在新换的火盆边烤火,驻余城的马司令想的很周到,想来他的兵们也不需要格外操心。
昨天一切让青禾心有余悸,他没想过原来战争不只是在战争上与敌人生死相搏,还要应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场大降温就险些让队伍溃散。
在余城补完物资,军队继续往东北方向前进。
青禾的皮肤变得干燥,声音不复清脆,整个人看起来都暗淡了很多,但一双眼睛仍然熠熠生光,让人不得不相信这样辛苦的行军他居然乐在其中。
张铮看在眼里,张金鑫、侯骁等人也看在眼里。
“张铮,我看青禾越来越顺眼了。”张金鑫叼着烟,吊儿郎当道。
张铮眯眼望向青禾,他正帮侯骁煮汤,半天行军,晌午休整造饭,并不新鲜的肉类和一些罐头就是他们的主食。此地离村庄不远,做饭的水是由村中井中打出水,远处几个脏兮兮的男孩正探头探脑,大流口水。
青禾失笑,招手叫他们过来,打开一个罐头分给他们。
张铮冷硬的脸部线条柔和了些,嗤道:“你看他顺不顺眼重要吗。”
说实话,青禾给了他不少惊喜。
“我觉得,用不了两年他就能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张铮,到那时候你还要留着他?”
张铮沉默片刻,淡淡道:“到时候再说。”
张金鑫还想说什么,两个兵揪着一个穿打着大大小小补丁的粗布衣服、脸色黝黑的农夫过来,“旅长,我们俩去撒尿,看见这人鬼鬼祟祟的就悄悄跟着他,他沿着咱们的队伍走了好长一段,嘴巴嘟嘟囔囔的,我们觉着他是奸细就把他抓过来了。”
“农夫”显然吓坏了,哆哆嗦嗦发着抖,以方言辩解自己只是没见过这么多军老爷,想长长见识,不是奸细。
张铮、张金鑫二人对视一眼。
张金鑫上上下下打量他,直看得他两股颤颤跪在地上不断求饶才道:“你自个儿说自己不是奸细没用,得用事实说话。说说吧,你是哪儿来的?”
“俺、俺是大刘村哩。”
“大刘村?离这远不远?”
“不远,不远,奏歹那旮旯。”中年人指了个方向。
他瘦得裹着厚重的棉袍也不显臃肿,脸上是风吹日晒而形成的黝黑粗糙皮肤,破了口子的大棉袄和拱出一根脚趾的棉鞋都在诉说这个人就是个普通的穷汉。
“不远?”
“不远、不远!”
远处,青禾找出张纸给几个孩子擦嘴巴,他们像是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狼吞虎咽的,青禾心一软又给他们开了一个。
他抬头,看见张铮朝自己抬了抬下巴,做口型道:“把他们带过来。”
青禾觉得奇怪,还是依言照做。
张铮看向那个最大的十一二岁的男孩:“知道大刘庄在哪吗?”
男孩略显畏惧的抬头看了眼张铮,又不肯服输的瞪大眼睛:“知道,离这里几十里地。”
“见过这个人吗?”
农夫配合的抬起头,让他仔仔细细看自己的脸。
男孩想了半天,点点头:“见过,见过两回。”
“在哪见的?”
男孩:“在庙里见过一回,黑夜他在土地庙里睡觉来。他也上俺村里来过,来要饭。”
他很机灵,不等人问就接着说:“土地庙离这里不远,走两个钟头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