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犯了呢?”
青禾抿唇:“小错,你把我赶回奉天;大错,你杀了我,我不会有一句怨言。”
张铮的神色终于缓和。
青禾舒了口气,心说不管是新派还是旧派的人,演戏的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好,要不是有齐奇相帮,他或许会为张铮的冷漠和居高临下而感到伤心——其实他已经有些伤心了。
就算知道那不是真的,也还是伤心。
第111章
群山莽莽,月光湛湛。
在远离人烟的屯兵之地,大自然将自己的慷慨展现的淋漓尽致。
大雪过后,军营像是被埋在一座洁白的坟墓之中。
张铮在忙,青禾与闵子敬一道在军营中闲逛。他的身份着实特殊,不管想去哪,无人敢拦。
闵子敬对战争的体会在全面战争开始之后更为深刻,他看着张铮军营中的粮草辎重等,不由问青禾:“你不怕我说出去?”
青禾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大氅,他的身体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好,后来再怎么小心养着也无济于事。
他回头看向闵子敬,苍白清秀的脸在墨色皮毛的映衬下,居然给闵子敬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他开口,问的却是另一桩事:“你喜欢侯骁吗?”
闵子敬一怔,须臾,摇头道:“不是那种喜欢。”
侯骁长年在张铮身边,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闵子敬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发觉自己不喜欢旁的男生都喜欢的女孩儿,他听着男生们谈论女生,却在心中给出自己对男生们的评价。
这让闵子敬很痛苦,他以为自己是个怪物,尴尬的身份曾是他的枷锁,行错一步,闵子敬就会在心里重复一遍,你是私生子,你不能出错。
闵子敬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想法……同学、老师、朋友,尤其是母亲卫氏。他远离朋友,远离社交,埋首书海,冷眼旁观。
等他终于知道喜欢同性而不是异性并不意味着他是怪物,却已变成了另一种怪物——他无法进行正常的社交,他在心中嘲笑着每一个人,孤独时也不肯将头颅低下。
在感情上,他称不上滥交,在与每一位“朋友”交往时也恪守自己的原则。
但侯骁和他过去接触的朋友们都不同,闵子敬是一个理智的人,不想因为感情把自己弄得太累。他曾以为侯骁是个花花公子,知道自己错了之后更不愿意和太过认真的人谈论感情。
青禾裹了裹大氅。
“等你离开这儿,和他不会再见几次面。”
闵子敬如释重负般道:“我承认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明明有张铮和张子冉在,侯骁却从未向这个方面想过,他说起话来像是他们是平常的好哥儿们,但闵子敬对自己的性向再清楚不过,他也清楚当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产生兴趣时是怎样的表现。
侯骁对此一无所知。
他百无聊赖靠在桌上,张铮等人讨论的声音并没有搅扰到他。
众人散去,张铮不轻不重的踢他一脚,斥道:“你他妈是不是想回香岛?”
侯骁回神,耸了耸肩:“我对这些没兴趣。你待会儿有事儿吗?没事儿咱们去猎几只兔子。”
大师傅烤兔一绝。
青禾探出手来取暖,兔肉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和在路上粗粗烤出来的那只不同,这几只火候恰到好处,酱料香气扑鼻,兔皮焦酥,偶尔滴下一滴油。
闵子敬喝了两口酒,是烈酒,脸蛋霎时变得绯红,看起来像是不胜酒力,但他的口齿仍然清晰,逻辑也十分严密。
这是很难得的一顿饭,青禾想,将来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多了。
兔子还要烤一会儿,闵子敬摸出来一个小本儿,在上面写写画画,青禾以为他在为写张铮、写这支劲旅做准备,但不是。闵子敬将小本儿反过来,上面用寥寥数笔勾出来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
青禾失笑。
等兔肉烤好,大师傅离开,这顿饭的气氛更轻松,像是朋友之间的小聚。
闵子敬慢条斯理的吃掉一块兔肉,看着张铮道:“我个人觉得,张元帅尚且不算穷兵黩武,但他的很多做法并不好。”
张铮冷淡道:“说说。”
青禾觉得闵子敬是在装醉,借轻微酒意说他平时不能说、也不敢说的话。
他翻了翻那个小本儿,清清嗓子念了起来:“张……元帅野心勃勃,想要入关,不顾百姓需要休养生息……”
张铮用一柄细长的小刀割烤兔肉,漫不经心听着,同时将肉放进青禾碗中。
侯骁笑着打岔:“这时候说这些干什么,真扫兴,咱们还是聊点儿开心事吧。子敬你要不要写篇文章骂一骂姓缪的那只乌鸦?他真不是个东西,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满肚子都是坏水。”
他失望的发现这不过徒劳,闵子敬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仍然在读他的。
“……世道大乱,张元帅却不想着如何安抚百姓……”
侯骁捂住脸。
青禾有些担忧,张铮一直不喜欢闵子敬,何况恐怕从未有人敢当面对他说过这些话。
张铮的反应却出乎他们两个人的预料——或许也出乎闵子敬的意料——他脸上并未显出怒气,像是根本不在乎闵子敬在说什么。
他把小块的兔肉放到青禾面前,青禾松口气去吃,知道张铮是不会发火的了。
闵子敬终于念完长长一段话,像是实现了什么夙愿一般心满意足,他不需要张铮对此做出什么反应,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百姓们是怎么想的。
张义山才是东三省话事的那个人,而张铮恐怕是唯一能真正影响张义山使他改变念头的那个。
闵子敬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也不认为张义山会放弃逐鹿中原,而且随着眼界的开阔,他意识到自己的观点也不一定是正确的,政治太复杂了,他不过是个文人,看得远远没有张义山张铮父子深。闵子敬只是尽己所能,但求问心无愧。
张铮道:“你说的这些话,有无数人说过。”
张铮轻描淡写,这件事也就揭过不提。
青禾吃肉吃的很认真,嘴角蹭上一小块油,张铮从他身上扯出手帕拭去。
这一幕让闵子敬觉得毛骨悚然,他很难接受张铮和青禾独处时的场景,在他眼里张铮是一个凶狠的人,是一个让人看不透的武夫——敢明目张胆堂而皇之斩首三千日军俘虏的将军,整个中国能有几个?
闵子敬不信他不清楚这种行为将带来的后果,更不相信他此举只是一时冲动热血上涌。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能坦然在旁人面前做这么温情的事……
闵子敬无法接受。
然而心中又确确实实升起艳羡。
即便是这样的乱世,人们也很难接受两个男人公然在一起……闵子敬的悲观一部分原因是他知道将来他要面对卫氏甚至闵立山不同形式的逼迫,他不能告诉他们自己喜欢男人,更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一个男人形容亲密。
他的原罪是喜欢同性,而这个原罪让他注定一生都要郁郁不乐。
只有张铮这样的身份地位,才能够随心所欲,才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对张子冉这么亲密,而没有人敢当面指手画脚。
闵子敬不由瞥了眼侯骁,他呢?
他心中乍然生出一股冲动,告诉所有人又何妨!他就是私生子!他就是喜欢男人!他愿意和谁在一起不用任何人同意!
闵子敬想,这太疯狂了。
他脑海中勾勒出卫氏知晓自己是“二椅子”之后会作何反应,大概是边哭边拉着他的手说都是娘不好娘没教好你,可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闵子敬差点笑出来。
侯骁道:“喂!不要这么明目张胆行不行!这儿可是军营。”
张铮已将手帕放在桌上,挑眉道:“侯大少不是自信能找到陪你到这儿来受苦的女人?我拭目以待。”
侯骁翻了个白眼:“我倒是想去找,可在京城的时候我三叔不是来了吗,有他在我除了夹着尾巴装孙子还能干嘛?”
他转头向闵子敬抱怨:“子敬你还没见过我三叔,他是个非常厉害的人,所有长辈里我最怕的就是他。”
闵子敬从激动的幻想中抽身,若无其事道:“能让你害怕,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是很了不起,我爸说过要不是他不是老爷子的亲生儿子,他和二叔在家里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不过你别误会,我三叔不是那种六亲不认的人,他对我很好,对我爸和二叔他们也很好。”侯骁叹口气:“他只是总喜欢逼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不管是继承家业还是娶妻,都要按他的意思。我不是不能当面反驳他,只是不想让他失望。”
“听起来你们感情很好。”闵子敬已完全平静下来。
幻想只能是幻想。
他不是张铮,没有张铮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气魄,更没有不去顾虑其他人的本事,想在这个乱世中体面的活下去,就需要舍弃一些东西。
换个角度来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不能在每段关系中投入太多的感情罢了,反正这种事也不是付出就一定能有回报的。就算真的昭告天下,对感情本身也不见得有什么帮助。
天下多少夫妻反目成仇,闵立山和他的夫人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不也养了外室?
在文章上,他愿意做一个理想主义者,而在感情上,他更希望能明哲保身。
第112章
闵子敬在复杂情绪中离开军营。
他最后与青禾告别,祝愿他和张铮能够一帆风顺。
闵子敬离开后,张金鑫从奉天回来,他没能抓到王新仪,因此十分愤怒。
张铮淡淡道:“他兴不起什么风浪了。”
张金鑫烦躁道:“杀俘的事,再加上孔家的事,你不知道现在你的名声有多差。我真他妈想不通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王新仪的事张金鑫也受到不少牵连,可他没当一回事,自家兄弟,就算做了错事也是兄弟。张铮的反应在他看来才算奇怪,张铮居然想一枪崩了他!
可王新仪的做法让他寒心。
这不是兄弟之间该做的事,张铮动枪是因为王新仪确实做错了,而且是大错,可王新仪呢?他难道怀恨于心?
“他说的是实话,又不是造谣,我做过的事,我就得承担后果。”张铮道:“别管他。”
“操!”
张金鑫愤懑难平。
但再愤怒,他也只能接受。
日本人将王新仪保护的很好,大概是觉得从他身上还能挖出更多东西来。张义山仍在不动声色的追查,希望能早日找到他。张金鑫真后悔当初张铮要杀他的时候自己拦住了,否则就不会闹出今天这些破事儿,王新仪在他心中仍是兄弟。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张铮开始训练士兵,他的第四旅经过数次扩编已是奉军中的中流砥柱,他手下的兵都是好兵,装备都是国内最好的装备,物资源源不断送过来。经过王永江的多年经营,东三省张义山政府储备下雄厚财力物力,在这场所有人都知道早晚要发生的战争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青禾则真的接过军队的后勤,原来掌管第四旅后勤的倪师豹则调往另一支部队。
真正看到军队开支,青禾才意识到战争原来这么消耗物资。东三省有自己的兵工厂,也不能将军队花费降下多少。张义山手里有那么多工厂、煤矿、公司的股份,东三省的税收也不是小数,但在军费面前都是杯水车薪。
张铮和张义山一样,都给手下军官、军人优厚的待遇,对立功者更是慷慨。训练严苛、待遇优厚、赏罚分明,才能培养出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军。
大雪消融,青禾意识到日军将卷土重来。
张铮脸色凝重的站在地图前,青禾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一处平原,揣测日军动向。
“旅长,该吃午饭了。”良久,青禾道。
张铮点点头,目光仍定在那张地图上,他已和众人讨论了半天,青禾觉得他需要休息,更需要进食。
他把碗筷放下,拉着张铮坐下,“吃完再看也不迟。”
张铮于是动起筷子。
青禾状似不经意道:“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张铮的第四旅有大半个月的平静,但奉军中其他军队却没有闲着,张铮指挥军队时常剑走偏锋,但该沉得住气的时候,他也能沉下来。这些天他不是只看着军队训练,更在思考战事。
他点点头。
“那军队什么时候开拔?”青禾故作轻松,说:“我可不想等最后关头才知道。”
张铮此时才把心思从地图上收回来,“你受得了吗?”
青禾笑起来:“看不起我?铮儿,我和你说过,我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和在奉天有什么不同,我也是男人,不是温室里的花。”
食物的袅袅热气后是他弯起的嘴唇,张铮升起亲上去的冲动又强压下去,纵然这儿只有他们两个人,淡淡道:“我不会让你回奉天,不过可以把你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打赢了我再去接你。”
他没有说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有多危险,青禾也能感受到。
据说在关内,军阀们、各政党和日军打仗很难取胜,他们的武器装备太差了,而日军手里是最先进的枪支弹药。
他摇摇头:“我不想跟你分开。”
青禾犹豫片刻,又问:“日军……是不是在研制什么新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