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吗……”
颧骨和下眼眶升起火辣辣的灼烧感,杨司乐眉头渐蹙,目光聚锋,脸上的呆滞转变为彻骨的怒意,仿若利刃割在施年身上。
他就着倒地的姿势,反手抓住自己的笛子,往施年的肩膀刺。
施年没有斗殴的经验,被他扑过来的架势唬住了,下意识将琴弓盒挡在身前。
杨司乐是故意的。近身的一刹那,他当即换了一只手,化掌为拳,以牙还牙地挥向施年的脸。
施年只听见脑内一声闷响,剧痛就侵袭了全身。他背部着陆,白衬衫沾满灰尘,盒子也脱手飞了出去。
胸腔里的脏器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蛮力扯紧了,后脊窜麻,前胸刺痛,两耳嗡鸣,他吃痛地闭紧眼睛,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杨司乐乘胜追击,走过去揪住施年的衣领,粗横地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几年不见,还学会打架了,了不起啊施首席。”他冷声讽道。
衬衫的第二颗纽扣被扯松了,施年还意犹未尽。
他覆上杨司乐的手,想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同时尝试着说话。
杨司乐没听清,俯下|身把耳朵凑近了一点:“什么。”
施年带着得意的笑,声音微弱地重复:“我操……你妈……”
话音未落,他就猝不及防抬起右脚,狠狠踹向了杨司乐的肚子。
杨司乐被这一脚蹬得侧翻在地,不得不松开手,躬身跪着捂住肚子,疼得直冒冷汗。
“‘几年不见’。”施年一边咀嚼他刚才的话,一边缓缓爬起来,气喘吁吁地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也好意思提?你当谁都想认识你?”
他冲过去,颇有要和杨司乐同归于尽的架势,拼尽全力朝他脸上补第二拳:“只要碰见你就不会有好事情!”
杨司乐头晕目眩,没能躲开,从腹部蔓延至四肢的疼痛磨得他没了力气。
“给老子滚!”施年又踢向他的小腿胫骨,咬牙切齿地大吼,“别让我再见到你!滚!臭傻|逼!”
杨司乐听不下去了。
他被施年的践踏和辱骂激起了新一轮的斗志。
他撑着地面一跃而起,左臂在空中抡出个半圆,给了施年下巴一拳:“说脏话很酷吗?!”
照着右颊又是一拳:“打架好玩儿吗?!”
对准肚子再来一拳:“无缘无故骂人爽吗?!”
施年没想到他这么抗打,一时反应不力,舌头被自己的牙齿咬了一下,错过了还手的机会。
杨司乐像头暴怒的狮子,逮住一只落队的猎物就不撒口,一次又一次地揍同一个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咆哮:该滚的是你。
施年晚上经历了惊恐障碍发作,本就耗费了不少精力,早已是强弩之末,发泄完心里累积已久的恼怒跟焦躁,理智便逐步回笼了。
他气喘吁吁、体力不支地倒地,并不打算抵抗,任由杨司乐拎住他的领子不留情面的挥舞拳头。
挺好的。生理上的痛总好过无止尽的自我怀疑。
他得感谢杨司乐愿意跟他动手,不然这个兵荒马乱、令人恐惧的夜晚真就没法儿过去了。
期末周持续了多久他就失眠了多久,每天凌晨三点睡早晨六点半出寝去练琴,他现在只想睡觉。打架这么累,这么痛,这么狼狈,足够睡个好觉了吧?
如果可以,他醒来后也什么正事都不要做,他要赖床,要玩手机,要和张晴好学点上黑网吧打游戏的陋习,要扔开笔记本过一天,要只抱着一颗享受的心去听一场交响乐音乐会。
他要随便怎么活。
好想随便怎么活。
杨司乐也累极了,渐渐从震怒中抽身。
他缓了一会儿,脱力地瘫坐在地,松开掌心,接住正泪流满面的施年,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施年虽然在哭,神情却很平静。
他知道杨司乐是个好人,也知道自己不算坏东西,但是他的确不想再见到杨司乐了。无论他们过去是不是认识,是不是朋友,是多么要好的朋友。
他偏过头,把脸埋在杨司乐的肩膀上,神态与声音格外地放松:“原来打架是这样的。”
杨司乐因用力过猛而不住痉挛的右手布满了血,有些新鲜,有些已经干涸。但他无知无觉,仍像从前一样,将下巴轻轻抵在了施年的头顶,并不接话。
“给个微信号,笛子的钱我转你。”施年闭上了眼。
杨司乐声音都哑了:“你是不是有病。”
施年畅快地叹气:“是啊,我有病。”
杨司乐不禁觉得悲哀,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施年骂最难听的话、打最认真的架。
今天开始,得想了。
“好他妈的困。”
施年不知是不是和他有了一样的想法,机械性的流泪莫名成了实打实的难过。
他突然哽咽着叫了杨司乐的名字:“杨司乐……”
杨司乐应了:“嗯。”
施年抬手抓住他的衣领,仰着下巴把鼻尖凑了过去,使劲地嗅他身上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味道。
“你以后能不能别出现在我眼前。算我求你。”
杨司乐好一会儿没开口,直到对面有行人路过,好奇地往这里看,他才抓住施年的手指,让他放开了自己。
“你也一样。”他毫无波澜地答复道。
第17章 今天吃饱饭
说到做到,那晚之后,杨司乐再也没主动找过施年。
同理,除了在微信上转过一笔钱,施年也从杨司乐的视野中彻底消失了。
两人鼻青脸肿了一周多,杨司乐始终没和岑婉萍交代自己受伤的真正原因,施年同样不敢去付宜那边过夜,一直赖在施正国这儿当米虫。
施正国原本抱着一颗绝不能放过校园暴力凶手的心,想尽办法逼问施年来龙去脉。然而,得知这个“校园暴力凶手”就是自家儿子,且儿子使用暴力的理由可笑得不忍直视之后,他的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暑假里的每一天,从早到晚,施年都要听施正国让他去和对方道歉的唠叨听上百次。
吃饭,施正国会夹起一块肉,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那个被你打伤了的同学现在还在清汤寡水地养身体,根本没办法吃这么香的五花肉。唉,太惨了,不能吃肉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洗衣服,施正国会说:“打一场架衣服尚且会留下洗不干净的血迹,更何况是人家受伤的心灵!”
练琴,施正国会靠着门框,兀自叹息:“可惜啊!再熟练的演奏技巧也掩饰不了一颗蒙尘的心。”
这天睡前,施年看见戏很多的施正国第八次推开了他的卧室门,一副又要开始满怀感情地念经的样子,终于忍无可忍,捂住耳朵大喊:“别念了,别念了!我知道错了!”
“光你自己知道没用,你得让那位挨揍的同学也知道。”施正国把椅子拉到床边,顺水推舟地问,“他家住哪儿,我后天有空,带你登门道歉。”
施年翻了个身,掩耳盗铃地把薄被盖过头,闷闷地答:“不知道,开学了再说。”
施正国坐下来:“你没他的联系方式?”
施年不愿登门,干脆撒谎:“没有。”
“名字班级呢?我打电话问你老师。”
施年怒了,一脚踹开被子,回头冲施正国大吼:“我已经够丢脸了,问个屁的老师!施正国你是不是故意的?!”
施正国骤然冷了脸,与他对视半天,并不回答。
沉默逐渐发酵,双方胜负已分。没一会儿,施年就知道他爸生气了,很大的气,赶忙认怂,拉起被子把自己重新藏了进去。
窘迫的心跳声在潮热的被窝里隆隆作响,足足挣扎了五分钟,他才很小声地说:“他叫杨司乐,民乐3班。”
被子外面却没传来任何动静。
施正国认真发火的时候就这样,不说话,只一脸复杂地看着你。施年从小怕到大,唯恐把他惹急了,他会像前几年和付宜闹离婚时一样,跟自己冷战上十天半个月。
“爸……”
为了避免最令他厌恶的冷战的发生,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往身后望,意图挽救一下。
结果卧室门大打开着,床边的椅子上空空如也。施正国早走了。
可施年并没有因此逃过自责的惩罚。他伸直手脚瘫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没能如期待的那样夜夜安眠。
他恍惚意识到,其实他和杨司乐之间也正在进行着冷战。只不过,这一场由他挑起的冷战或许没有任何回温的机会。因为他们非亲非故,谁都不会为了谁后退一步,甚至于,即使如今他已经开始后悔不该把话说那么绝,他的自尊心也不允许他向杨司乐低头道歉。
更何况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对他们而言完全算不得什么,杨司乐的朋友那么多,根本不差他这一个。
施年说服了自己,下意识把手探进枕头底下摸了摸。
什么都没有。
好多次都是这样,什么都没有,不知道自己这一天天的是在摸个什么劲儿。他认命地下了床,关上卧室门,把椅子拖回书桌前,随手挑了本乐理书来背。
他只知道,学习不会和他冷战,学习不会带来厄运,学习可以缓解焦虑,他爱学习。
“学习也爱我!”
陈楠坐在机场的麦当劳里,吸了一大口可乐,埋头继续抄杨司乐的假期作业。
“改改主语,是杨哥爱……咳咳!咳!”杨司乐三两口解决了一个鸡腿堡,差点没被呛死。
他今天一起床就直奔机场,早饭都没来得及吃,飞机上提供的餐点聊胜于无,他愣是捱到了落地才和来接机的陈楠进这儿填肚子。
陈楠被这架势吓到了,连忙把可乐推过去:“你看起来不像是没吃早饭,像三个月没吃早中晚饭。不至于吧,偌大一个北京没点儿好吃的?”
“你不知道。”杨司乐吸了一大口可乐,又捶捶胸口,鸡腿堡总算下去了。
他举起自己还缠着绷带的右手晃了晃:“我爷爷奶奶看我这样,每天不是熬粥就是炖汤,一点滋味儿都没有。回来庆江再不吃点垃圾食品,我的味觉就要退化失灵了。”
陈楠一边抄填空题一边叭叭:“不是我说,施年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下手怎么这么重啊?半个多月了,还没好。”
眼前是杨司乐身残志坚拼命完成的文化课作业,脑海里浮现的是施年完好无损,接着拉大提琴的骄矜样儿,两相对比,他霎时对施年的行径更加深恶痛绝了。
“都是学乐器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右手负伤半个月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暑假,你现在还得约琴房练笛子,得硬着头皮参加月考期中期末考,他承担得起这个后果么?”
杨司乐打开一盒麦辣鸡翅:“没事,明天就拆绷带了,不说他了。”
陈楠哼哼:“亏我以前还挺欣赏他。都是学神,他比不上谢沉的万分之一!”
杨司乐没抬头,沉声重复道:“不说他了。”
他有些后悔当时没留神,把这件事透露给了乐队成员。
不论是林漓指责他还手还得太轻,还是陈楠骂施年小人之心,他心里都不怎么好受。
回北京看望家人之前,他原本想着和成员们补个聚餐,顺便商量一下去酒吧演出的事,便坦然地带着一脸的伤跟他们约了一次饭。
结果,前有逗哽林漓换着花样地套话,后有捧哏陈楠见缝插针地渲染气氛,旁边还有个“看我眼神行事”的谢沉虎视眈眈……他没能招架住,一个疏忽就说秃噜了嘴。
于是,事发第三天,林漓、陈楠、谢沉都知道是施年动的手了。
陈楠震惊得说不出话,林漓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晴转电闪雷鸣,知道得比另外两个稍微多那么一点儿的谢沉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了句:“造化弄人。”
林漓似乎最生气,吃饭中途频繁摆弄自己的两个手机,打字打得啪啪响,仿佛是把手机屏幕当成了施年的脸,恨不得徒手戳个稀巴烂。
坐在她旁边的谢沉哪儿经历过这场面,趁着林漓去上卫生间,不动声色地和杨司乐换了位置,默默地吃自己的饭。
杨司乐其实也纳闷儿。
按理说,林漓和施年没什么交集,顶多是期末展演那天从谢沉嘴里听来一个“青梅竹马”,不至于为他这点破事发这么大脾气,把好好一顿饭吃成炮仗,连招牌梨涡都无影无踪。
莫非是有别的隐情?杨司乐很难不这么想。
林漓揣去卫生间的是她平常用的那个白色苹果手机,另一个同款黑色手机则被她随手扔进包里,放在了椅子上。
杨司乐第一次知道她有两个手机,便出于好奇心瞟了一眼。没成想刚低下头,没拉拉链的斜挎包就被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
正好躺在缝隙中央的手机滑出一条推送,应该是某个app的通知。
有遮挡物,他只能看到两排通知的中间部分。
第一排:“……员权限,请注意确认……”
第二排:“……《展演现场视频来了,施……”
看这标题,是校内网?
杨司乐用学生卡注册账号后,就上过那么几次校内网,因为他发现校内网除了经验帖的讨论风气相对好一些,其他版块都乌烟瘴气,超过一半回复是在引战和内涵。
他理解,封闭学校弊端如此,不意外。但他确实没办法靠嘲讽众人所嘲讽的来骗回复,靠编排众人所唾弃的来赚取几分虚荣心的满足。他融入不进热门帖里的那种氛围,所以也就渐渐不刷校内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