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世界,是对的么?如果不对,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与顺从?
这股怒火憋着憋着,就被藏到了心底深处,很少再拿出来与外界碰撞。至少他还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有力气继续坚持。清苦与寂寞,那又如何呢。
可今天简星却跟他说了那么多。
不是那一番话让昭阳震撼,是简星这个人让昭阳震撼。
和简星相处了这些时日,他从简星身上一点一点地明白,这个世界,其实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公平。
他不想承受的东西,简星都在承受。拼命地上综艺,接通告,揣摩市场,关心粉丝的口味和喜怒哀乐,用心磨炼演技,抓紧一切机会提升自己,哪怕被训得脸面全无。夜以继日地工作,爆肝……在昭阳看来“只凭营销和炒作上位”的顶流,努力强度却是普通人根本难以承受的。
哪怕是韩铭逸,也一样承受了很多人不想承受的东西。十年如一日地维持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人设,这就是在演一场最大的戏。
至少,换作昭阳,就做不到。
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市场对接的努力,在市场看来,才叫真正的“努力”。不然,都只是孤芳自赏,自己跟自己玩。
是他一直误解了这个世界。
可是。
如果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选他正在走的这条路。
只是会以一种更明晰清透的心态,走得更无怨无悔。
无论是网络上的热搜,还是剧组里的风言风语,简星的团队都处理得很及时。当红小鲜肉,被黑粉攻击无可避免,黑粉这个群体也不可能彻底消灭,关键是自家阵地要稳住,不能流失已有粉丝,还要最大限度保住路人缘。
维纳斯世纪的公关水平和纪哥的经验都毋庸置疑,压热搜、控评、联合营销号大V引导舆论、
另抛热点转移视线,还接洽了《星动时代》节目组,在不损伤《星动时代》、简星和余霜琴三方形象的前提下一点点放料,将简星“耍大牌临时换曲目”这事逐步扭转为一场被过度解读的误会。不一定要包装成简星没有错,只要能让路人各站一半,觉得这问题见仁见智,且无伤大雅,这次公关就算成功了。
对于咄咄逼人的余霜琴粉丝,以及背后有意无意薅简星一把羊毛的余霜琴团队,纪哥和维纳斯高层经过商讨,一致认为现在先避其锋芒,不要跟余霜琴正面开战。
不是惹不起余霜琴,是惹不起余霜琴背后的人。天知道余霜琴现在跟金主爸爸感情进展到什么地步,余霜琴刚红起来,正是最作的年纪、最作的阶段,万一她使劲一吹枕头风,金主爸爸冲冠一怒为红颜,非要和简星撕到底,双方都是大咖,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不是维纳斯怕打不过,而是没必要。一仗打下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有这么多力气和资源,好好捧简星走事业线不香么?
等简星的新剧和其他综艺节目、高端代言一出,这一段小插曲立刻会被淹得尸骨无存。
纪哥把公司这意思跟简星提了几嘴,简星没说什么,一如以往地算是默认。
简星清楚,纪哥一开口就损他,却比谁都护犊子。艺人的脸面就是他在这一行的脸面,有人要打他艺人的脸,就是啪啪地打他的脸。
所以,他知道纪哥一定和他一样,也心有不甘。
“没事,”纪哥说,“星儿,她的前途仰赖别人,你的未来取决于你自己。”
《非我》剧组开机到现在,相关人员都闹出一万条热搜了,把外界刮得风雨飘摇,邱导只当看不见,拍摄进度雷打不动。接下来几天要出一场外景,取景地是真正地鸟不拉屎,水电都要自备,条件颇为艰苦。
这是一段群戏,环境虽苦,心境却是乐的。三弟昭阳和大哥简星重逢不久,造反事业刚上轨道,双方各个方面都正处于蜜月期,两支起义军其乐融融地暂时拧成一股绳,一起向朝廷军出击。
在原著中,这也是三弟对大哥的感情从心底深处渐渐冒芽、觉醒的时期。
除了大部队行军和主演骑马的镜头,重头戏有两场,一场是安营扎寨后,以简星和昭阳为首的一群兄弟围着篝火吃饭聊天,另一场是深夜,睡不着的昭阳出来闲逛,碰上同样睡不着的简星,两人谈了一席话。
邱导想取自然光,第一场先组织大家走了几遍戏,然后等太阳下山后,天色将黑未黑时卡准时间拍。
走戏走得还算满意,邱导便让大家各自休息,养好精神,等时间一到,尽量争取快准狠地拍完,今晚再把简星和昭阳的夜戏拍了,至少当天就能让演员们先收工回去。
从酒店到片场单程都至少三个小时,如果拍摄不顺利,戏份多的演员就只能在车上过夜了。
昭阳回到休息棚,翻出手机。一解锁屏幕,首先看到的却不是林溪谷的常规微信轰炸,而是一个未接来电。
显示“妈”。
昭阳心里一紧。
中午吃饭时他才发了条仅家人分组可见的朋友圈,例行汇报自己的状态,母亲还给他点了个赞。既然知道他正在工作,母亲绝不会这种时候给他打电话。
除非有要紧事。
很要紧的事。
简星和其他几个演员就坐在他几步开外,还在说笑着。昭阳站起身,默默退出休息棚,走到一个确保没人能听见的角落,回拨电话。
这个电话只讲了不到5分钟。昭阳回来时,只有简星留意到,他脸色变了。
但变得很隐忍。
昭阳在戏外一直是不温不火、不咸不淡,安静得恰到好处,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将自己的存在感稀释得毫无攻击性。
大部分人都分不清,他这种状态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装的。
简星分得清。
简星一边应着别人的话,一边抽空以眼角余光扫向昭阳。昭阳窝在休息棚的角落低头看剧本,时不时开微信看几眼,又关屏幕,继续盯剧本,盯了一会儿,又开手机,哪怕没有新信息也还是看几眼,又关屏幕,盯剧本……循环往复。
看了这么半天,剧本一页都没往后翻。
他只是想找个理由埋头独处。别人都在聊天,他一个人在旁边玩手机,显得不合群,看剧本至少算是敬业。
日光渐黄。眼看着太阳即将往山巅下钻,邱导一声令下,各就各位,准备开拍。
昭阳放下剧本,收起手机,起身整整衣衫,也整整表情,往场上走去。
一群人围坐在篝火前,各自拿一张充作干粮的大饼,边啃边漫无边际地侃大山。
聊着聊着,一个兄弟忽然问:“羊哥,你和梁总将是亲兄弟吗?”
简星和昭阳对视一眼,简星用力一拍昭阳后背,“你看我和他像亲兄弟吗?”
问话的人摇头,“不像。”
简星:“哈哈哈——”
昭阳:“……”
“不过,”简星又说,“在我心里,老三永远是我亲兄弟。”
昭阳转头看了看简星,神色复杂。
剧本上,这里的描述很简单,昭阳只是看了一眼简星。
原著里,三弟在这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往事。
所以这一个眼神,包含了很多情绪。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老二和老三那天,”简星的笑意从眼里漾开,对众人说着话,却遥遥望着天边,“他们俩脏得跟煤球一样,就看得出一双眼睛了,还光着屁股,后来拎回去洗白了,才分得清谁跟谁——”
“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
简星看着远方,昭阳则专注地看着他的侧脸。身为总将,在一众属下面前被这么揭短有点不好意思,又不舍得狠下心来不让他往下说,因为……自己也有点想听。
因为自己也无法否认,他原来如此怀念那段曾经迫不及待想摆脱的日子。
大家不停起哄,简星也说得越来越兴起,大多是讲他这个大哥小时候怎么欺负老二老三的。小时候不懂事,没那个自觉,现在一说出来,简星被大家频频倒嘘,兄弟们很不客气:“羊哥,你小时候不厚道啊!”
“哎,”简星耸肩,“现在知道那时爹娘怎么老打我了——”
有人从背后戳他,“你就是欠打!”
“哈哈哈哈哈哈哈——”
此起彼落的昂扬笑声中,昭阳也笑了。
含蓄、内敛,夹带着如影随形的半分威严,却又压制不住的,发自内心的笑。
望着简星的一双眼睛里闪烁出星光。
仿佛一瞬之间,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少年时。
简星看到昭阳的笑,怔愣半秒。
又忽而奋起,追着刚刚嘴贱说他欠打的那人就要教训。
那怔愣不在剧本里,是他的真实反应。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幕,邱导立刻让镜头推进,分别给两人特写。
这一段两个主演发挥得尤其出彩,配角略微有些瑕疵,邱导过一遍后,决定删减一些其他人的镜头,这段戏一条过。
多年的从业经验告诉邱导,有些灵感爆发的瞬间,只在那一刻是最完美的,很难重现。
导演一喊CUT,昭阳的笑顿时收了回去,转过头,避开众人的视线,轻叹口气。
是松了口气。
总算演完了。
昭阳急匆匆回休息棚,拿出手机就往外走,打了个简短的电话,又魂不守舍地回来
,抓着手机,低头走路。
连吞了三颗巧克力,还是感觉有低血糖的症状,打字的手都是抖的。
一个人何时杵到他跟前也不知道,差点一脑袋撞上去。
昭阳猛地抬头,看到简星,像在课上玩手机被班主任逮到的学生,莫名心慌。
“前辈,”简星说,“我都差点被你骗了。”
第34章
昭阳:“……啊?”
简星歪了歪头, 眼神轻柔,浅笑, “你要一直像刚刚那样演,谁都看不出你心里有事。”
昭阳怔住,手机差点从掌心滑落。
刚刚那场戏, 他憋足了百分之五百的力。
正式开拍前,他给妈妈打了电话。
妈果然有事找他。爸住院了。
昭阳父亲以前就因中风住过院, 身子底子差。这次是突然晕倒,具体原因还没查出来, 除了中风, 估计还有其他老年人的病症,不排除需要手术的可能性。
昭阳是独生子,父亲倒下后, 母亲一下子慌了, 也没多想, 立刻就给昭阳打电话。
昭阳跟林溪谷说了这事, 林溪谷让他先拍好今天的戏,他帮他留意着家里的情况, 一有进展立刻通知他。
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下, 昭阳要演一场情绪截然不同的戏。
要开心,要由衷地开心,不能强颜欢笑,不能矫揉造作。
不开心也要逼着自己开心。
对于演员,最幸运的是本色演出, 借着角色表达自我,光明正大地夹带私货,自己抒发得畅快,演出来的效果也惊艳。
最尴尬的就是必须得装。
这就是专业。
专业的代价是难受。真的很难受。好像是生生把自己的心撕裂开来,将灵魂揉碎重铸,自己都要认不得自己,不知道这还是不是自己。我自我有的伤心,世人只管伴着我完美无瑕的面具起舞。
昭阳被简星的眼神揉得防线渐崩,无奈地笑,“哪能一直那样演……”
他可以在镜头里演,这是创作。但他不能在生活里一直演,那是虚伪。
有人可以坦然地习惯于不做自己,可他奢望的,不过是做真实的自己。
不是虚伪地作戏,而是真实地创作。
简星有点想撩一撩他的头发,忍住了手,只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昭阳摇头。
简星皱眉,“又来?”
昭阳:“……”
昭阳:“……家里的事。”
“急么?”
“急。”
“今晚的戏还能拍么?”
昭阳抬头看简星,“能。”
“好。”简星说,“拍完今晚这场,我让小赵送你去机场。邱导这边我来说。”
晚上两人的夜谈戏没有吃饭的群戏那么欢快,两人聊着过去,聊着未来,聊着这些年不知所踪的另一个兄弟老二,情绪以淡然的惆怅为主。这和昭阳的慌乱心焦依旧南辕北辙,但简星知道,昭阳笑都能笑得那么自如,这场戏也不会有问题。
演员有时候是种可怕的生物。
开拍前,简星陪着昭阳反复走了几遍戏。邱导忙着盯别的戏,他们就请张副导来指点,好歹张副导清楚邱导的标准和口味。张副导权当两人今晚是不想在这荒郊野地过夜,好笑地在心里给他们的敬业精神点个赞。
开拍后,两人这段戏果真一条过。邱导颇为意外,今天不仅昭阳,连平时没少NG的简星都超常发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带了什么隐形buff么?
张副导在一旁提醒了一句,那两小孩用功得很,刚刚躲在一边加班加点地练习呢。
邱导欣慰颔首。这两孩子还可以,不愧是李导亲口夸过的人。
还没欣慰完,简星和昭阳就过来了。
“邱导,”昭阳说,“想跟您商量个事……”
“什么?”这次外景的进度比预想的快很多,邱导这会儿心情正好着,笑眯眯地看向两人,就是昭阳提出想加戏,他说不定也会答应。
“邱导,是这样,”简星直接抢话,
“之后一周的场次能改一改么?先集中拍我剩下的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