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深只觉得好像一道雷霆当空坠下,将他的世界劈成黑白两半,摇摇地坠在他的眼前,再也分不出从前哪边是黑、哪边是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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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禁盗)
两兄弟的车驶过顺坦的大道, 绕过缠满了爬山虎的老居民楼,在微微起伏的小道上颠簸两下,拐进了小区大门。
宋之深的父母早就接到大儿子要回来的消息了, 只是两个老人腿脚不好, 耳朵也不大清楚了,索性把家门大敞着,这样来来往往路过了谁都看得清楚,也方便儿子进家门。
宋之深踏进家门时,傍晚的光晕已经笼罩了整个小区, 街灯和家门口的小灯泡照亮了一道回家的路。
母亲正半坐在小花园的竹藤椅上,看穿着一个塑料雨衣的父亲收拾花田, 挖土埋肥重新给花苗固根, 过程繁琐还弄得满身满手都是泥污。
宋之深一进家门看见这副景象,洁癖症就犯了。
宋淮的洁癖算是经他遗传, 他的洁癖又是幼时跟着父亲耳濡目染, 看到眼前场景,他眼皮忍不住跳了两下, 刚想去拦,却被宋之沉给挡住了。
“没事没事,你让老头收拾去。”宋之沉还在旁边笑,“最近妈关节炎又犯了, 蹲不下来。前几天北京又下了好一场大雨,这些花再不救救, 改天回暖了就开不了花了。”
“行了爸,你也别忙了,赶紧洗洗手咱准备吃饭吧,等会儿吃完了我来帮你弄。”
宋之沉拍拍他爸的肩膀, 不由分说地把他手里的农具给收了起来,“我哥跟您都是洁癖,嫌脏嫌臭,我就遗传了我妈,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事我来做就行。”
他爸闻言这才作罢,一边脱手套一边看着自己大儿子,奇怪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被团里开了?干不下去了?”
“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瞎说什么呢。”
宋母嗔怪了两句,不过她也看向了宋之深,心里奇怪得很。
别说他俩了,就连宋之沉刚接到电话的时候也一直在犯嘀咕。
他们爸妈早年就是工作狂体质,再加上那个年代的原因,好几年不着家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等到他们兄弟俩大了,不知不觉也继承了这种‘敬业’的精神,宋之沉虽然忙起来也是好几个月的泡研究室,但是还比宋之深要好一点,毕竟他工作地点和家都在爸妈眼皮底下,实在是好几天没顾得上吃饭,老头老太太还能正大光明地上门揪人。
宋之深就不一样了,谁也想不通他当初怎么会搞这个方向的科研。南极点天寒地冻,生存环境极为恶劣,一驻扎就是好几个月的不见人影,大有他爸妈年轻时候的风范。
现在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大儿子常年不回家的状态,只当他是出国定居了,结果宋之深又一声不响地跑了回来……
“没什么事。”夫妻间的事情,宋之深还没打算和家人坦白,含糊地说,“就是小淮和人家打架,牵扯出一些矛盾,正好我最近工作也不是很忙,这些年的假也堆着没请,干脆就回来多待几天,也过来看看你们。”
“哦……”宋之沉拉长了调子,玩笑地说,“原来看嫂子和儿子是正经事,我们是顺带的?”
“那要么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呢。”
宋母一提到这个,再看宋之沉在自己跟前杵着,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啥时候也让我尝尝儿不孝的滋味啊?”
“哟,这么新奇的要求我还从没听过。”
宋之沉这么多年被催婚下来,也早就练成了厚脸皮,“可惜我现在也快四十多了,放眼我周围要么是已婚家庭妇女,要么就是年轻小姑娘,那我一个老大叔都能做人家爹了,哪儿好意思占人家的便宜?”
“你还知道人家在你这个年纪都能当爹了?”
一提这个话题老太太就不高兴,也懒得再跟他贫嘴,撑着拐杖站起来往屋里走了。
宋之沉虽然离得近,但毕竟也有自己的工作生活,为了更好地照顾俩老人,他们特意请了个保姆,平时帮忙洗菜做菜打扫卫生,有事发生的时候不至于家里没人,无聊的时候还能陪老人说说话。
宋家的家装并不富贵大气,餐厅里是一张简简单单用了几十年的红木老方桌,几把中式椅子,桌上还罩着一个防蚊蝇叮咬的饭罩,饭菜的香气从塑料罩子的网孔里慢悠悠地往上飘,细细一闻,里面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豆腐汤的味道。
今天晚上吃的是炒青菜、鸡蛋羹、清蒸鲈鱼,冬瓜豆腐汤,还有一碗黑米稀饭。
开饭前,宋之沉看了一眼,随口道:“今天吃这么清淡呢?张姨,等会儿你到我这儿领点菜钱,明天买些好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让我哥好好尝尝你的手艺。”
张姨和他们差不多大,自从被聘来照顾这俩老教授的起居后,还是第一次瞧见他们家的大儿子,闻言不禁内敛地笑了笑,又好奇地多看了宋之深两眼。
“给钱是要给,但不用买那么多好菜。”老太太朝老头那儿努了努嘴,“前两夜你爸晚上没关窗吹冻了,牙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这阵子也啃不动肉。张姨你回头做两道给他们吃就行,我和我老伴的还是照旧。”
“嗳,知道了。”
宋之深愣了愣,刚想问什么时候牙疼的,宋之沉已经熟稔地接过了话题,“牙疼又犯了?我早说要去好好看看,还非不听。明天我找我朋友安排一下,给爸挂个专家号,这回看看能不能治好,不然这一疼好几天,怎么吃得消。”
宋母立刻接话:“回头我找找你爸的医保卡和病历卡,早说他好几次了,每次都不去看医生……”
宋之深筷子尖埋在粥饭里,听他们热火朝天地抱怨这个商量那个,有说有笑地,一时间出了神。
饭后,他推开书房门时,老太太把抽屉都打开了,桌上摊着一堆泛黄的纸张,她戴着老花眼镜一封封的抹平了重新装进牛皮信封里,认真地像是在看学术期刊一样。
宋之深下意识地关上房门,“妈?您找我?”
“嗯啊。”老太太点了点下巴,示意他找地方坐下,“是有点事,咱娘俩也好久没聊聊天了,坐吧。”
“好。”
宋之深坐下来,这才注意到母亲在整理的那些信纸不仅泛黄,还好似轻微一扯就会碎一般,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
察觉到他的视线,宋母解释道:“这些啊,都是你爸爸年轻时候偷偷寄给我的。”
宋之深微微一怔,“父亲?给您寄信?”
“是呀,没想到吗?”
宋父在大家眼中一直都是不苟言笑也不会讲话的形象,看到儿子眼底的惊讶,宋老太太也笑了。
“谁还没年轻过呀,你爸爸二十几岁的时候,可比你俩莽撞多了。那会儿内地多苦啊,什么都没有,全都巴巴地要等别人的施舍。你爸爸在老美留学的时候就想着要为国家效力,大学的时候他受钱老先生的影响,又辅修了机械与动力工程,钱老先生被阻挠回国的时候,他在签证问题上也被拦住了,那时候脾气多燥呀,和大使馆的人动手,直接被人家找借口关了一年。”
“被关监狱他也不消停,天天搁那儿给狱友和狱警科普什么是量子力学,什么是凝聚态物质,还有原子核和基本粒子的结构是什么,你说说这谁受得了?不过他那会儿还没什么名气,再加上有人保他,没多久就减刑放出来,顺利回国啦。”
这些都是父亲母亲从来没和他聊过的话题,宋之深不禁哑然失笑,“这倒也像是爸能干出来的事。”
“是啊,”老太太又笑了,“可1958年国内开始搞辽宁导弹基地的时候,那里荟萃了一众精英,你爸爸也被推荐去了,那会儿我们俩刚结婚没几年,因为保密协议的关系,他去了之后我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电话打不着,信也送不到那里去,我那会儿在北京研究一个项目,就算找关系过去看他也是走不开身。”
老太太说到此处,满是老茧和斑的手指抚摸过细腻的信纸,眼中满是回忆,“然后他就给我写了这些信。”
宋之深疑惑地问:“不是送不到吗?”
“是啊,看得可严实了,他根本送不出去。”
“他隔三差五地就都给我写一封,装在信封里用邮戳盖好,用他那个小箱子锁着,谁都不让看。等好几年了,他提前回来的时候,我去火车站接他时,他别的东西就装了一个小袋子,肩上扛着那个木箱,我问他里面装着什么,他也不说。我怕他偷了研究用的材料,就找机会偷偷把锁给翘了。好家伙,里面蹦出来一大堆信件,塞得满满当当。”
老太太说着说着又笑了,“我永远记得那天,箱子啪嗒一声弹开,那信封洋洋洒洒地飘了出来,撒在我的脸上、腿上、膝盖上,跟下雪似的。我看到每一封的信封上都是他的字,上面写着:至吾妻。”
宋之深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桌上,其中一封与其他简练的信十分不同,端正的钢笔字写了满满一页纸。
慧:
今日是十一月初三,不知老家积雪有无,道路可畅通?
几日前总理来探望,和钱教授他们团坐闲聊,正巧听得众人聊及家书,总说起自己写书信时总有叙不完的家常,只恨那工匠未曾将信纸造得更长些,好叠成几卷塞进信封里,不至于因换纸而打断思念之情。
想到我寥寥几笔,常问你是否安好、孩子是否安否,晚饭可曾吃、家用还剩几许此类赘言,又思及旁人所写乃家书典范,心中惭愧愈甚,决定一改往日简练作风,与你说些绵绵絮语。可踱步许久,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叙说,落到笔处,还是唯有你安好,孩子安好,别无其他。
盼望何时大雪消融,好与你早日相见。
虽然信中并无要事,皆是日常琐碎,但一笔一划,却又更为动人。
“你爸爸是个木讷又死板的性子,不爱说,只把情绪放在心底。”
宋老太太缓缓道,“小时候我常说你和你弟弟两个,你最像你爸爸,你弟弟还不爱听这话,总要和我吵闹起来。可现在,我倒宁愿你像我多一点,起码不要像你父亲这样,太过沉默寡言。”
这话里重重深意,宋之深怎么会听不懂?
他手指尖不禁抖了抖,故作镇定地问:“您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为你回北京的事。”宋老太太哼了一声,点了点桌面,“我年纪是大了,可还没有彻底糊涂。你是为了我们回来,还是因为和你媳妇闹了别扭才回来,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些年我们在北京,小兰在临安,两边有事也照应不到。不过她一个女人,还要带着孩子,这些年总是苦的。要是有什么怨言,你只管听就是了,别跟她吵嘴。”
她说着说着,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手臂,“你是男人,在老婆面前矮一头有什么要紧的?又不是外人。记得嘴甜一些,再帮人家分担些家务,还能再和你置气么?都这么久的夫妻了,互相体谅才能走得长远。”
除此之外,又说:“回头有时间带小兰、还有孩子一起来北京玩玩,旅游也能放松放松,缓解下她的压力。”
宋之深心道他们之间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解决的家务事,可也不好泼老人家的冷水,于是囫囵答应了。
他在北京住了三天,老太太怕他回去后还是想不开、又和赵玉兰吵起来,所以这几天逮着机会就要给儿子讲讲父母爱情故事,试图让他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地运用到自己的婚姻生活中去。
等到走之前,老太太还特意买了一大袋自己挑的水果、还有一些北京的特产美食,让儿子带回去给家人尝。
宋之深也没脸说回临安后就得离婚,又顾及两个老人心脏都不好,现在说也不是合适时机,就把这事隐瞒了下来。
走之前,宋之沉请了假开车送他去机场,等红绿灯时顺手从宋之深的塑料袋里摸了个橘子,剥给他哥一半,一边吃一边抱怨道:“你说妈最近怎么回事,成天的搁那儿回忆往昔,没看老头都受不了了,她一开口就赶紧往隔壁麻将馆跑吗?等你走了,她没人念叨了,就又要扯到我的婚事上了。”
宋之深一想到在飞机那头赵玉兰正拿着离婚协议在等着他,就胃口全无,意兴阑珊地说:“那你就找个姑娘结婚,让她老人家放心就完事了。”
“别了。”宋之沉把着方向盘,吓得连连摆手,含糊不清地说,“我这样的人不适合结婚。成家了天天窝实验室,忙起来就把老婆孩子给忘了,这哪个姑娘受得了?算了,还是不霍霍人家了。”
“……”
宋之深感到膝盖上中了一箭。
“我这样的也不指望有孩子了。”宋之沉玩笑道,“哥,你回头可得帮我在小淮面前美言几句,等我老了,也不用他端屎端尿地伺候我,我也没那么厚脸皮……只要能帮我立个坟头,每年烧点纸钱就行。”
到了他们这个岁数,人生已经迈过一半了,上有要养老送终的老,下有要抚养教育的小,要说不畏惧死亡……不可能的。
宋之深心里乱糟糟的,“又说胡话。”
飞机落了地,临安已经是傍晚。
赵玉兰晚上有个应酬,宋淮也在学校不用她照顾,她就干脆带上相关的文件和资料,找了间机场附近的咖啡馆,一边喝拿铁一边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