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路拂握着门把停了下来。
叶开罕见地不安,甚至有股茫然的焦躁。他问:“我幼稚吗?”
这是什么鬼问题?路拂莫名其妙:“不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上次说的问题,”叶开垂首,无意识地折着卷子的一角:“其实还是会有的吧?”
路拂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漫展上的那一问,还以为叶开想通了,附和道:“废话!当然了,学生党和成年人的世界有壁啊朋友。”他讲话总是很有经验的样子,总结道:“在他们眼里我们应该就跟小屁孩差不多吧。”
他不知道自己哪个字讲错了,恍惚间好像看到叶开的眼神如被针刺痛般索了一下。
路拂看了眼手机,班会快迟到了,“我先走了,放假了开心点啊!回头带你打王者。”
“不打了。”叶开说,把卷子收拢塞进书包。
“啊?为什么啊?”
叶开神色淡淡的,已经恢复正常:“你不觉得打游戏很幼稚吗?”
陆叔接到叶开,看到小少爷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上车后一言不发,整个人蜷缩在后座上。
从前周五叶开回家总是很快活。虽然他只是叶家的司机,但叶开也会把他当长辈般分享学校里的事情。叶通工作很忙,祖孙俩难得能畅聊,叶开分享给他,他便能在接送董事长时把这些有意思的事情讲给叶通听,常把老人家逗得心情很松快。
陆叔心里很疼惜小少爷,他虽然还在上高中,其实却是一个很细心成熟的孩子了。
“小开今天不开心吗?”陆叔从后视镜里观察叶开,发现他并没有睡着,只是窝在一角发呆。
“没有,就是物理考试发挥失常了。”
满分一百二,他才考了八十六。分数下来让全班惊掉下巴。
“马还有失前蹄的时候呢。”陆叔不善言辞,笨拙地安慰。
“陆叔,”叶开声音很虚,没有中气:“在你们眼里,十七岁也是小孩子吗?”
陆叔以为他怕被瞿嘉骂,宽慰道:“在长辈眼里,小少爷就算二十七了也还是小孩子。”
车子驶进思源路二十八号,叶家主宅。陆叔把他在别墅门口放下,自己开车进下沉地库。叶瑾裹着真丝睡袍在月光下哼小调。花园里朱丽叶开了,她想剪几枝插衣帽间花瓶里。
“哟,谁家的小孩啊这么漂亮。”她穿过花圃接过叶开的书包,喊道:“瞿女士!你宝贝儿子回来了!”
瞿嘉正亲自在厨房里给叶开切果盘,听到声音,把剩下的任务交给贾阿姨,擦了擦手迎出去,倒是一眼就看出了叶开的不正常。
“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她摘掉叶开的帽子,捋上额发,手背贴住额头,“是不是病了?贾阿姨,拿温度计来!”
电子温度计显示出温度,三十七点八,是发烧了。瞿嘉心疼地抱住他:“在学校里吃什么苦了这是,一星期不见瘦这么多,是不是哪个同学欺负你了?”她本来有意和叶开谈谈物理成绩的问题,这一下什么都不舍得问了,忙让贾阿姨联系家庭医生,又安排熬粥换床单给房间消毒。
叶开躺上床像躺进云里,头脚都没了轻重意识,浑身的骨头都疼得发酸。这星期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有时候模模糊糊地在凌晨睡去,瞬间又被高亢的晨跑铃惊醒。三餐也没有胃口,下课只伏在桌子上补眠,睡得连铃声都听不见。
病了好,病了他脑子里就不会有伍思久在陈又涵公寓里的画面。
玄关,客厅,卧室……伍思久轻描淡写,成为叶开反复的噩梦。
陈又涵周五没等来叶开电话,周六白天也没有,掐着秒数,六点,七点,八点……妈的日子怎么这么难捱。
他很忙,比从前翻倍的忙,一周七天,一天十五个小时地把自己泡在工作里。老板这么拼命,做下属的哪好意思摸鱼。顾岫心里骂了一千八百遍神经病,拆开一罐新的咖啡豆。陈又涵从前工作时间很规律,反正超过晚上九点谁也别想打扰他出去鬼混,现在倒好,别说晚上八点,十二点了办公室的灯还是亮的,还他妈是星期六!
“英俊的陈总,我今天特意找小任看了下项目管理表,每个节点我们都超前完成了,二季度开局大好,你看这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陈又涵冷冷一个眼神投来。
顾岫:“……的好天气,真是加班的好时节呢!”
陈又涵淡淡道:“你又没女朋友,不加班干什么?”
不是,单身狗没人权吗?
顾岫压抑下自己想杀人卷钱跑路的眼神,怂道:“我单身狗,可你不是啊,你——”
“我是。”
哦,那没事了——
等等?!
顾岫惊得咖啡都洒了出来,小心翼翼道:“……那个滑雪的小男朋友,分啦?”
陈又涵面不改色地“嗯”了声。
“这也太快了!三月中过生日这才五月上旬你就厌了?渣男。”顾岫嘤嘤嘤。
陈又涵慢条斯理地说:“我被甩的。”
顾岫惊恐地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操了,这么秘密的惊天丑闻被他知道,下一步是不是就该灭口了?
“去哪儿?”陈又涵叫住他:“电脑搬进来,碰一下招商进度。”
顾岫一脸生不如死地抱着笔记本在陈又涵身边坐下,点开表格,嘴里却忍不住八卦:“所以您最近这么舍生忘死地醉心工作其实是因为失恋?”
陈又涵不置可否。
“老板,可是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啊。”顾岫冒死谏言——虽然他母胎单身,但不妨碍他为老板献计献策排忧解难,毕竟,这就是金牌总助年薪百万的价值——
“我觉得像您这么英俊多金温柔绅士的霸道总裁,追回一个前男友,应该,不在话下!”
陈又涵淡淡瞥他一眼:“我来公司加班,就是为了让自己忘记他,现在你确定还要继续在我耳边当感情顾问吗?”
办公室空调是坏了吗?顾岫额上滴下一滴冷汗,滑动鼠标的同时偷偷打量他老板。
他刚进公司的第一天就被科普过,他的顶头上司花名在外,搭个电梯的功夫兜里都能被塞上十几张名片,酒店里发小卡片的都没他生意兴隆。GC商业部的每个人都能在一分钟内说出十条有关陈又涵的花边新闻,但他被甩——这种事情闻所未闻。至于陈总为情所伤激情拥抱工作?这料要出现在茶水间里,爆料的能被喷一脑门唾沫星子——“哪来的萌新在这乱编黑料?”
但陈又涵今天自曝,顾岫不得不仔细反刍他最近的异常举动——疯狂地工作,苛责地验收,冷淡地对待下属,的确一副活阎王的样子。
“听说你有个弟弟?”碰完表格,陈又涵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长长地舒了口气。
看了眼时间,凌晨1点,回去可以倒头就睡。
“是的,今年高考。”
“你们岁数也差挺多的。”陈又涵道。
——“也。”
顾岫心念一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了。
“差10岁。”他答道。
陈又涵笑了笑:“他跟你没话聊吧。”
“那我跟小屁孩也没话聊。”顾岫不服输。
“跟你聊你听得懂吗。”陈又涵话里有若有似无的嘲讽,“漫展,动画,二次元,游戏,考试,球赛,NBA,暗恋,夏令营,你能听进去几个?”
“听不懂。”顾岫心服口服地说:“所以他的确不怎么爱搭理我。但我一清华学霸也不爱搭理吊车尾好吗?”
“有道理。”陈又涵冷淡地点点头,“我对象既比我小十几岁又是学霸。”
顾岫心里山崩地裂——
操,这话聊劈叉了。
“老板,其实是这样的,”他小心翼翼地找补,“你以前的那些……年纪也都挺小的,处对象归处对象,这些东西……不妨碍的。”
陈又涵掐灭烟起身:“他不一样。”
寂静的山路上,火红色法拉利轰然驶过,又一脚刹车,缓缓地退了回来。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
“陈又涵?”
凌晨两点,思源路。
叶瑾刚跟朋友飙完车回来,乍一看到这眼熟的帕拉梅拉,还以为自己见了鬼。
“你怎么在这儿?”
陈又涵车停在路边,人靠车站着,长腿交叠,正拢着掌心低头点烟。听到叶瑾的声音,他抬起头,眯眼吁出一口。
“这么巧。”
“巧什么?”叶瑾哭笑不得,“这我回家的必经之路!倒是你半夜三更的出现在这里干什么?”
陈又涵垂下手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地笑:“想你了不行?”
虽然知道这狗男人又在瞎撩,叶瑾还是没忍住脸颊烧了起来。
“客气了。”她开车门下车,“我看你是想我给你多介绍几个小明星吧。”
“看不起人啊。”陈又涵低笑,“玩小明星还用找你牵线?”
叶瑾一想也是,打开小挎包,从里面掏出一个薄荷绿的烟盒,熟练地弹出一支细烟,“借个火。”
“你抽烟?”陈又涵的确有点惊讶,按起打火机。
“看不出来?”叶瑾笑了笑,低头凑过去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后弹了弹。她的动作很熟练,有种妩媚而洒脱的感觉。
“藏得挺好。”
“别告诉小开。”叶瑾道。
乍一从叶瑾嘴里听到叶开的名字,陈又涵心头忍不住一跳。
他没救了,焦头烂额忙到凌晨一点,不回去睡觉反而着了魔中了蛊似的跨越大半个城区来思源路兜风。兜你妈的风,兜屁的风,兜……操。
“知道了。”陈又涵随口应道。
有点热,叶瑾甩了甩头发:“来都来了,我看你多半也是睡不着,跟我回去喝个酒吧。”想到陈又涵开了车,改口道:“喝茶也行,看你。”
陈又涵没那么没分寸,听凭任性开车到这里已经离谱,要是敢大半夜登门,明天陈叶两家就能联合登报喜结连理。
“不去?不去也行,”叶瑾上车,声音在夜风中显得飘渺:“小开病了,你明天来看看他吧。”
陈又涵站直身体,从嘴里取下烟:“严重吗?”
“不严重,”叶瑾笑笑,“可能失恋了,梦里也掉眼泪,把我们瞿女士吓得想请人来跳大神。”
陈又涵仿佛无形中挨了一闷棍,站不住,往后靠回车子上,再说话时嗓音发紧:“他那么小,不应该谈恋爱。”
叶瑾笑着长叹一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哪有什么理智?喜欢就是喜欢了,十七岁的喜欢会记一辈子的。”
陈又涵仓皇地扶住车门,烟从指间掉下,心脏仿佛被捅了个对穿。
叶开,你十七岁喜欢的第一个人,可不可以告诉我是谁?
第24章
叶开睡了两天。
他在学校里时很抗拒睡着,梦里有他不能控制的画面。
反复回到那个瞬间。
“你不会也喜欢陈又涵吧?”
“他看你跟看小孩子一样。”
“你喜欢他?他把你当弟弟,你这样他可能会觉得恶心。”
“你懂喜欢是什么吗?喜欢要接吻拥抱上床的,你可以想象陈又涵在玄关就吻住我的样子吗?”
伍思久俯在他耳边,讲话语气轻而魅惑,末了,他轻佻地拍拍叶开的肩膀,像掸去一片灰尘:“别做梦了。”
叶开大汗淋漓地挣扎,梦见他和陈又涵在西湾的海边走着,又梦见那条吃了野猪的蟒蛇肚子鼓鼓地躺在潮湿的岩石上。
一眨眼,变成他躺在地上,被一条艳丽的毒蛇缠住了。
陈又涵走进叶开的卧室。
床铺宽而厚实,羽绒被看着便很轻柔,叶开深陷其中,脸色苍白而双颊驼红,眉眼紧闭,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
房间里打着空调,他不应该热成这样。
“说是发烧,但怎么看都像是受惊过度的样子。”瞿嘉为他掖了掖被角,“今天再不醒就去医院了。”
陈又涵脚步放得很轻,对瞿嘉道:“我陪他坐会儿。”
瞿嘉看他一眼,没有拒绝,只点点头。
门被无声地合拢,陈又涵俯下身,手掌轻轻地从叶开额头抚下,抚摸过他颤抖的眼窝和睫毛,顺着挺翘的鼻梁往下,停留在紧抿的双唇上。指腹轻轻地捻过,灼热柔软的触感尚未消失,陈又涵一惊,仿佛从某种着魔的状态惊醒,狼狈地抽回了手。却在这个时候听到叶开在梦里含糊地呢喃了一声。
心跳漏了一拍。
……依稀像是自己的名字。
“叶开?”他拨开叶开的额发,指腹一遍一遍地描摹着他的眉骨。
叶开深陷梦魇,无知无觉。
陈又涵垂在身侧的指尖微颤,更深地俯下身,更温柔地凝视他,心里有两股势力激烈得缠斗着,末了,是哪一方缴械投降了。他低下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叶开的额头。
免不了自嘲,陈又涵,你什么时候连偷亲这种做贼一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了?
他转身欲离去,手却被一把抓住。
那一下抓得他心跳重重失速。他几乎是仓皇地转过头,看到叶开的瞳孔空洞而茫然地睁着,像水洗过的黑曜石。
“……你醒了?”
叶开浑身都绵软无力,但还是吃力地用尽一切力量抓住他——
他眉头痛苦地锁着,掌心烫得吓人,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别走。”
陈又涵冷静下来,与他手掌交握,仔细端详他:“小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