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外界只知柳煦阳逃亡,柳泫已死,柳家最大的后台穆王爷也已被圈禁,朝廷的势力也被王爷风卷残云般铲除得七七八八,柳家在夜平川的旧部,怎么敢在如此寒怆的情况下嚣张闹事?然若非柳家旧部,等闲兵士如何敢在颜知将军大败寒瑚国、收复夜平川如此盛势之下发动兵变?
脑子里盘旋着几个念头,一阵急转之后便隐隐有了答案。方才稍稍放下的心,此刻又如舞蹈于刀尖一般的煎熬起来,连带着呼吸也开始紧窒。
王爷神色凝重地向我望来,当中情愫极为复杂,一时间我竟分辨不出王爷此刻究竟什么心情。只从那略略阴郁的神色可以知道,王爷的想法明显和我的担忧不出分毫。
王爷轻轻收起折扇,望着那水滢色的圣音石掉坠,一字一字极为清晰轻柔地问道:"柳煦阳?"
岑轻衣微微点头。
他这轻轻一个垂首,看在我眼中却只剩下柳泫苍白恍惚的容颜。局势已不能被柳泫控制,夹在王爷和父亲之间,柳泫将如何自处?!
王爷道:"具体情势如何?消息是谁带回来的?人在哪里?本王要见他。"
岑轻衣道:"柳煦阳引八万叛军,盘踞燕子谷,封锁了回京的通道,普通信使已经无法传递消息。"
"哦?"既然岑轻衣还有下文,王爷倒是十分配合地询问。
岑轻衣垂首道:"末将从前一直在颜知将军帐下效力。王爷可知道拜月教密术--天涯咫尺?"
"割腕滴血,以心作语?"王爷虽在问,显然心中已有了答案。
做为三大教派中声势为最惊人的拜月教,数百年传承下来的密术密咒确实是其一绝。当年传授给秋袭叛军莫战云的"灵魂守护"是其一例,如今岑轻衣说的"天涯咫尺"又是另一例。具体如何施为我是不清楚,但听说两个人一旦建立了"天涯咫尺",不论天涯海角,都可以彼此冥灵交流,互通消息。
岑轻衣的师父岑焰水原本是拜月教前护法,岑轻衣懂得拜月教希奇古怪的密术,自然绝不希奇。希奇的是,颜知将军悄悄藏着岑轻衣这样的奇才,居然好些年也不吭一声,他就不怕王爷疑心?
"颜知将军命末将向王爷求一道恩旨。"进屋这么长时间,岑轻衣第一次抬头,"打乱王爷南征计划,颜知将军自知死罪,求王爷纵容一个月,待颜知将军剿灭叛军之后,再回京领罪。"
王爷沉吟不语。半晌方才缓缓说道:"燕子谷兵败,远东折翼十三万将士,残兵只剩十五万。你适才说,柳煦阳领兵八万......"
岑轻衣将话接了过去:"颜知将军部下,不足三万人。"
尽管浅草谷大捷之后,秦寞飞别有心机、鲜少抵抗地退出了夜平川,然颜知将军领着十五万兵马收复夜平川也减员四万余,折了近三分之一人马,如此伤亡,不可谓不惨烈。虽然看东北战报,折损的多是不听号令莽夫自尽的兵马,但想起颜知将军丝毫不掩锋芒地穿插战术,利刃挫锋也是减员的一大因素。
王爷静静挥手,说道:"你告诉他,夜平川兵变是本王的疏忽,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分明看见王爷如此说话时眸光中闪过一丝森森的杀意,我心中霎时冷了下来。
夜平川兵变最大的变数就是柳煦阳,而放走柳煦阳的,不就是柳泫?!王爷素来是一过不两罚,既然已原谅了柳泫,不会因为夜平川兵变就再次迁怒柳泫吧?......可若不是迁怒柳泫,王爷眼中闪过的杀意,又是针对谁?
王爷顿了顿,继续说道:"他若能剿灭柳煦阳,本王赏他,剿不掉本王也不降罪于他。让他不要心存忌惮,本王会调遣地方兵力暂时驻防横山,阻拦柳煦阳南下京城。若到势尽之时,无论如何保全自己,不许以身殉国。"
柳煦阳盘踞燕子谷,直接切断东北与后方的联系,东边还有寒瑚国虎视眈眈,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颜知将军手下只剩三万人,想要剿灭柳煦阳带惯的八万叛军旧部,实在强而为之。王爷显然也并不看好颜知将军此役,因此句句都在说兵败之后如何。
岑轻衣一直沉默,此刻也只是守礼地应了声是。王爷缓缓起身,走到了窗前,忽然回头问道:"单若水到哪儿了?"
岑轻衣想不到王爷忽然问起这个,想了想,方才答道:"末将离京时大军已经开拔,途中也曾遇见,估算路程,大约明日便可到秋绶要塞了。"
至此已没什么好问的了,少时岑轻衣便告退离去。王爷顺手将冷透的残茶向我递过来,我还在东北兵变的震惊中回不过神,直到王爷拿折扇敲我脑袋,才慌忙接过茶碗。想着去添热水,王爷已缓步向门口走去。
"王爷要出门?"
"去看看雪忧。"
詹雪忧自头痛症发作之后,王爷便不许他再贴身护卫,见不得詹雪忧一如路边小狗的可怜相,又让他一路上衣食住行都跟着自己,如今也是住在王爷起居的院子里。
走近詹雪忧的屋子,发现门窗都紧闭着,赶了两步上前轻轻将门推开,一股灼热之气便扑面而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墙角几个火炉都烧得红通通的,詹雪忧躺在床上,两个年轻侍卫来来去去地在旁边照顾。
"......是茗姑娘?您来得可好,詹大人有些发热,我和钱亭正想着要不要回禀王爷,给詹大人请个大夫呢。"陆辰手里拎着一条毛巾,转身便看见了我,一副撞见活菩萨的感恩模样,额上还浸着细细的汗珠。
这模样让我禁不住好笑。如今王府稍稍年轻一些的侍卫,都是王爷心腹大臣将军们的后辈,钱亭便是天骄营将军钱若望的侄子,这些侍卫们平日里娇生惯养作威作福惯了的,要他们打架杀人自然不含糊,伺候照顾人那可就是绝对外行了。王爷此行只带了侍书侍墨两个大丫头,我又去照顾柳泫,如今詹雪忧受伤,竟然就把他们捉来充数,难怪陆辰笨手拙脚的一头冷汗了。
钱亭闻言回头,睁睁看着我,也终于吁了口气,说道:"......这伤的......"
我侧身相让,王爷提着衣角走了进来,一手虚按阻止了陆辰、钱亭见礼,走近几步,在隔帘前停下了脚步,示意我去看看詹雪忧。
我从命走近床边,见詹雪忧侧身躺在床上,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色,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依着息热的旧法子,钱亭和陆辰给他裹了三床锦被,头上也捂着厚厚的紫貂裳。伸手探了探脉,禁不住有些哭笑不得,这两个也是自幼习武的,却连詹雪忧发热的因由是内息紊乱都不知道,胡乱当做风寒治了,还把门窗都关得这么严实。
指着陆辰开一扇窗透气,又将裹在詹雪忧身上的锦被扯下来两层。詹雪忧这才有些昏沉地睁眼,眼中带着迟疑。我连忙说道:"是王爷命我来看看你的伤--倒也不太厉害,只是内息乱了。"回头问钱亭,"适才给詹大人服什么药?"
钱亭正忙得人仰马翻地捣腾茶具,陆辰在一旁接口道:"是王爷赐下的凝碧丸。"
凝碧丸有镇痛的奇效,难怪詹雪忧内息乱作一团,还能安稳躺在床上。我朝王爷望去,王爷斟酌着脚步走了过来。詹雪忧一直昏沉着,除了我搭他腕脉时睁过眼,便连一根指头都没动过。王爷刚刚举步,詹雪忧便如识主小猫一般惊觉地翻身坐起,王爷走到床前不过几步距离,詹雪忧已动作利落地双膝落地跪到了地上。
我这才看见詹雪忧左边脸上青肿了一块,心中疑惑适才在院中看见的那滩血。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詹雪忧有什么厉害的外伤,脸虽肿了,也应该只是挨了一耳光,那滩血倒是怎么回事?
"主人。"詹雪忧虔诚俯首。
"内息紊乱?"王爷的态度就有些奇怪了。隔着帘子时,眼中还隐隐带着关切,如今走到詹雪忧面前,却是似笑非笑的尖锐刻薄,"......以你的功力,不能自行调息?怎么?就等着本王来给你赔笑脸?--跪着做什么?起来。"
詹雪忧原本潮红的脸色登时煞白一片,下一刻,一口逆血自他口中猝不及防地"蓬"地喷出,在空中洒下一片细碎的血雾!不顾血脉运行强行压制内息,确实硬气。可如此自残的举动,看在王爷眼中不啻火上浇油。
陆辰与钱亭双双色变,我才迈前一步,詹雪忧已扶着床沿勉强站了起来,顺手取出雪白的手帕,拭去了嘴角的残血。
王爷冷冷一笑,找张椅子坐了下来,说道:"还磨蹭什么?这就替他看伤。"
詹雪忧显然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又犯了王爷忌讳,面对王爷冷冰冰中带着讽刺的言辞有些不知所措。我慌忙笑着缓和气氛,走近詹雪忧,问道:"詹大人可还有什么......"外伤?话未问出口,便看见詹雪忧雪白的衣袖上,逐渐染出了一团殷红的血迹--这才是院子里那滩血的来历吧。
掀起詹雪忧袖子,那蹩脚的裹伤手法便让我狠狠瞪了钱亭一眼。自幼习武的人,竟然连个小伤都处理不来,官家少爷果真是养尊处优惯了。小心将纱布撤了下来,入目便是小臂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伤口就在那青色刺青下面,细窄纵深,明显是剑伤。再仔细看那入剑的角度,显然不是外人所伤,而是詹雪忧左手持剑自残。
钱亭裹伤的本事虽不怎么样,用在詹雪忧伤口上的药倒是极好的紫髓胶。托陆辰去柳泫那边院子把我药箱取了过来,先用冰肌露将詹雪忧伤口洗净,随后取针缝合,最后直接用暖玉膏封住,再用过纱布将詹雪忧的伤重新裹了一遍,这才算处置妥当。
詹雪忧虽先服了凝碧丸,冰肌露也有镇痛的效果,但毕竟不是专门的麻醉药物,处置好詹雪忧的伤口,他原本潮红的脸色便痛得有些发白。
"这就没问题了。过两日就会结疤生肉,没什么大碍。"我将药箱稍稍整理了下,便准备扣上盖子。
王爷冷笑道:"着急什么?......本王看你那针法实在蹩脚。拆!拆了再缝合一次!"
拆了再缝一次?!
陆辰、钱亭两人面面相觑已惊得没了声音,詹雪忧有些失措地望着王爷,看着王爷眼眸中冰冷绝情的光芒,终是不敢求恕,只颇为哀伤地低下头去。他左手极为灵巧,拆起自己手上的绷带时更是如此。
詹雪忧木无表情地拆着自己伤口上的纱布,抹去了逐渐结成薄膜的暖玉膏,鲜血在霎时间四溢而出。我有些头皮发麻地望着王爷,入目却是一张冰冷无情的脸。詹雪忧生生将我适才缝入肌肉的线都勾了出来,原本没什么大碍的伤口登时伤得血肉模糊一片。
"茗儿?"王爷冷冷笑着催促。
我硬着头皮重新取出冰肌露,替詹雪忧清洗伤口,取针线缝合,再敷上暖玉膏,最后裹上纱布。这一番折腾下来,詹雪忧脸色已隐隐发青,冷汗细细渗了出来。
所有人目光都小心翼翼地放在王爷身上,只见王爷缓缓站起身来,我稍稍松了口气。詹雪忧也略略放松地敛眉站直身子,将被折腾了许久的右手轻轻护在身侧。
岂止就在此时,王爷忽然冷冷命令道:"再拆!"
"王爷?!"知道王爷是存心教训詹雪忧,因此先前虽惊讶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如今王爷竟然指令再拆一次,这么折腾下去,詹雪忧那手臂到底还要不要了?
王爷并不看我,冷森森的目光放在詹雪忧身上。
詹雪忧只迟疑了一瞬,便缓缓伸出左手,开始拆右手小臂上的纱布。见他仍是不开窍,顾不得王爷是否瞧见我动作,大刺刺地一脚踢在詹雪忧膝后,他显然料不到我会踢他,脚下一软便跪了下去。
王爷冷冷瞪我一眼,我只低头装着没看见。
王爷这次竟是出乎意料地坚决,看着詹雪忧停下的动作,阴冷咄咄地逼了一句:"不拆了?......还是要本王命人帮你拆?"
詹雪忧虽然动辄自残,然而王爷却是从来不曾对他施用如此严厉的肉刑,听着王爷竟然出言威胁要差人拿他,詹雪忧身姿瑟瑟,很有些惊惶,俯身颤声说道:"主人降责,雪忧不敢规避......只是雪忧不知做错了什么,触怒了主人?求主人明示,雪忧日后绝不敢再犯。"
"做错?你倒没做错什么。"王爷冷冷盯着詹雪忧,"只是有些事你不明白,所以本王开导开导你--说到折腾人,本王比你更有法子。内息紊乱算什么玩意儿?你若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开口说一声,念着你我主从十一年,本王绝不让你败兴而回!"
第四四章 盛疑
自詹雪忧房中出来,暮色已深。微沉的天色恍惚掩映着隔壁房中的倨傲身影,窗户大大开着,透过那天青色的纱帐,依稀可见那人冷若月色的眸光,正是动向不明的敌军主帅云浅月。
王爷嘴角噙笑与他对望,直到云浅月收敛眸色垂首施礼,方才施然举步向院中走去。满脑子都是詹雪忧鲜血淋漓的手臂和王爷适才的绝情模样,到此时手指还忍不住微微发颤,深一脚浅一脚得跟在王爷身边,只见侍书提着灯笼款款行来,姿态优雅地道了万福,笑道:"王爷万福。只下午用过一些小点,如今都掌灯时分了,该是饿了吧?不若这便传膳?"
王爷淡淡笑着点头,侍书正要施礼离去,王爷忽然又唤住她,说道:"你去看看柳公子。他若有气力,唤他过来与本王一起用膳。"
这会儿唤柳泫一起用膳?......我下意识地想到东北兵变。是安抚?还是迁怒?盯着暮色中王爷嘴角噙笑的容颜,我知道到如今,我根本无法把握住王爷的心思了。
侍墨将最后几道热菜送来,柳泫便匆匆忙忙地出现了。他自作主张地将脸上的纱布都摘了下来,脸上戴着王爷赐下的银质面具,一头长发湿漉漉地,显然是沐浴之后才过来的。我这才想起他上午与云浅月动手,累了一身热汗,也没洗漱就躺下睡了,如今王爷唤他一起用膳,他只怕是忙得人仰马翻地洗干净了才过来。
柳泫姿态优雅地向王爷请安,那一瞬间,我竟恍惚觉得场景回到了王府。烧山,耍宝,赌气,低头,求恕,还有,王爷微微伸手,轻轻一个碰触施舍出地,高高在上的荣宠。
此之所求,非彼钟情。忍之须臾,可全吾之锋利?......然,既是手中把玩的玩物,怎么可能容得下那刺手的尖锐?
王爷淡淡笑着命柳泫落座,颇有些用心地端详着他的脸,说道:"听茗儿说,脸上伤化脓了,病得颇为凶险,如今看来倒还好。休息了一下午,身子可好些了?"
"泫好歹也是自幼习武,身体没差到风吹即倒的地步。"柳泫取过侍墨送上的银筷,殷勤替王爷布菜,半个未被银面具遮住的脸色,却是触目可知的苍白,"倒是王爷忽然唤泫来伺候,实在有些受宠若惊呢。"
王爷微微一笑,不再开口。柳泫也知道王爷吃饭的规矩,便跟着闭了嘴。他搭着筷子想拣王爷爱吃的菜,却又有些尴尬地向我望来。我知道他是摸不准王爷究竟爱吃什么,可惜我也不知道,只得朝他无奈摇头。
吃过饭,坐了片刻,侍书便送来小点和玫瑰露。王爷将那碟子红软糕指了指,示意侍书送到柳泫面前,笑道:"这东西只有南方才做得出来,听说你是一日无此糕便一日不欢,在京城盘桓了这么几日,谗坏了吧?"
不得不承认,王爷在柳泫身上确实花费了不少心思。细节处的温柔体贴,纵然是普通情侣间也未必做得到的。一碟子糕点,一两句话,便足以让柳泫陷得更深更深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柳泫纵然强打起精神,到后来也有些撑不住了,毕竟是仍在病中。王爷玩笑地轻轻揪着柳泫的耳朵,呵呵笑道:"小色鬼变小懒猫了。既累了就早些睡吧,今晚就睡本王这儿好了。"
这句话让柳泫登时醒了大半的瞌睡,结巴道:"......留、留宿?"
"不乐意?"王爷含笑反问了句,意思倒是明白得很:你若不想留下,现在就差人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