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会。"柳泫已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沐浴。"
王爷笑道:"来的时候才洗过了吧?......你身上还带着伤,少沾水。乖乖上床去,本王去沐浴。"
侍书、侍墨一直准备着热水,我原本是要跟去伺候王爷沐浴的,才走一步就被柳泫揪住了衣袖,只得停下脚步。朝侍书递个眼色,她会意地微微点头,与侍墨一起跟着王爷去了浴室。
"有事?"我回头问揪着我袖子的柳泫。
柳泫有些无力地松开手,清晰的指骨微微泛白,他声音也比先前低了许多,沉沉说道:"给我一颗凝碧丸。"
"......怎么了?"我这才看出柳泫身子的不妥,扶着他坐到了床边,伸手欲探他脉象。
"没事。就是有些累。"柳泫忽然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要不,茗姐姐你还是给我两颗好了。"
"你当那玩意是糖啊?吃着好玩?"我哭笑不得,"凝碧丸确实好用,不过没病不能乱吃,终究是药。"
柳泫苦笑道:"不是我要乱吃。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待会怎么侍寝?......懒下来简直连一根指头都不能动了。上午才讨了王爷的好,我可不想晚上就搞砸。"
看他确实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病弱,我才放下心。轻轻拍了拍他伤痕斑驳的脸颊,柔声道:"你身子不舒服,直接向王爷禀明就是。王爷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和你计较?......心疼你还来不及呢。原本是两个人最亲密美好的事情,你这样强撑着逢迎,实在没意思。"
柳泫沉默半晌,方才低声说道:"他是王爷啊。"
长长的沉默在室中蔓延,回味着柳泫那五个字,我又一次不能言语。
能说什么呢?纵然王爷在床第间对柳泫从来都是温柔珍视,柳泫也很是享受快乐,可骨子里的君臣分际始终不会被遗忘,他是王,他是臣,王爷索求,柳泫便不能拒绝。
"你若真的坚持......"看着柳泫苍白的脸色,我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换了词句,"我那里有提神的‘冰魄丸',效果比凝碧丸好。你等我片刻,这就去给你取来。"
柳泫冲着我直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笑容中的依赖。几日厮混下来,他已经不再对我说什么"多谢""劳烦"之类的场面话了。事实上,自柳泫叫我作茗姐姐之后,这么多年,我却是头一次感觉生命如此充实。
匆匆转去柳泫住的院子,打开包袱取出冰魄丸,又急匆匆地往回赶。适才和柳泫说话已耽搁了不少时间,若拿着药回去撞上王爷便实在尴尬了。好在我赶回去的时候,王爷还在浴室。
柳泫穿着单衣坐在床上,脸上的银质面具却未摘下。我将冰魄丸交给他,他摘了瓶塞倒出一颗,笑嘻嘻地问我要热茶,狠狠瞪他一眼,却仍是认命地转身去隔间灌了一盅清泉,好让他服药。
柳泫刚刚将药放进嘴里,还未将玉盅送到唇边,王爷便披着长衣迈步走了进来。一眼看见柳泫动作,奇怪道:"这么晚吃什么药?......茗儿?"
"......下午茗儿未在柳公子身前伺候,因此耽误了吃药的时间。这会才想起来呢。"仗着王爷的宠爱,丝毫不惧王爷会因如此小事降罪,不慌不忙地编排着词句,眼也不眨地欺君罔上。
王爷没有丝毫怀疑,甚是随意地走近床塌。柳泫将药瓶和玉盅向我递过来,王爷竟然顺手就拦了回去,来不及阻止,王爷已打开了瓶塞。迎着王爷玩味的目光,柳泫已忍不住将脑袋埋进了锦被。
王爷笑着将药瓶丢向我,吩咐道:"回去休息吧。不用守夜了。"
柳泫霍地抬起头来,"我已经吃下去了!"
他这句话刚出口,便看见王爷一脸古怪笑容盯着他看,登时臊得满脸通红。我倒是不想给他难堪,只是他的模样实在笨拙得太可爱了,实在憋不住便笑出声来。
柳泫面上更是挂不住,王爷笑着坐上床,轻轻将他搂在怀里。吻着他的额头,温柔地摘下了他脸上的银质面具。柳泫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由额而至颧骨上的狰狞伤痕,摸索着王爷手中的面具,想要重新戴上。
"在本王面前,也要戴着面具?"王爷声音魅惑,落在柳泫耳畔。
柳泫低头道:"......很丑。"
王爷搂着柳泫,一反先前的温柔,一个个吻很是沉痛地落在柳泫脸上的伤痕上,柳泫整个身子都在王爷掌控之中,连躲避都没法子做得到。然而王爷只是来来回回地吻着他脸上的伤痕,直到柳泫眼中不可自抑地滚出眼泪,方才停止了动作。
"如果再不明白这道伤痕存在的意义,那么,本王该怀疑你究竟是如何得到王朝四大名将的名头的了。"王爷缓缓放开柳泫,将长衣脱了下来,我慌忙将衣裳接过,王爷再次吩咐道,"茗儿去休息吧。晚上不用守夜。"
"茗儿告退。"
微微福身,眼见着王爷躺在柳泫身边,十分亲昵地将他搂在怀里,小心地护着柳泫后背的伤口,柔声道:"唤你过来是记起你背上还有伤。睡觉时本王照看着你,才不至再碰到伤口--好了,不说了,乖乖睡吧。"到此便沉默下来,余音化作一声淡淡的叹息,"日后,未必有这样的日子了。"
如今柳煦阳在东北一手策划了夜平川兵变,与王爷针锋相对已成必然之势。如此大的动静,莫说王爷,就是整个惊燕也容不下柳煦阳了。他日王爷剿灭柳煦阳,柳泫还能如此心安理得地躺在杀父仇人的怀里么?
默然自王爷寝房中退了出来。打量着月色,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黯淡。十二月的天气,纵然身在西南,仍旧冷得有些浸人。
这年的冬,竟是此生从未有过的漫长。
更深露重,正是酣眠之时。
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打断了我的睡眠,顾不得没好气地发火,只胡乱找着衣裳,还未穿妥当,外面叶弦的声音已清晰传来,很有些焦急的味道:"秋袭军奇袭秀泽郡,如今离城已不足二十里。王爷吩咐立即离城,茗姑娘动作快些!"
这一惊倒是非同小可。上午王爷才说秋袭军左路攻破了尚阳城,可好歹尚阳城离着秀泽郡还有五百里,中间还隔着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秋绶要塞,怎么入夜就能兵临城下奇袭秀泽郡了?
脑子里虽在拼命转着,动作丝毫没慢下来。蹬上小靴子,将若水替我找来的几本书和细心收藏的药物打包放在一起,拎着包袱就推门走了出去。屋子外面就叶弦和侍书两个人,想想便明白是王爷命侍书过来唤我的。
遇到突发事件叶弦便不再是那副憨厚笨拙的模样了,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干练,身姿利落地护着侍书,与我一起到了客栈门前。就我一个人动作最慢,几十名侍卫都已挎刀上马整装待发,侍墨穿着雪白小衣骑马跟在王爷身边,詹雪忧和云浅月落在最后。
柳泫就在门口等着我,一手接过我的包袱,笑嘻嘻道:"我的龟姐姐,好慢动作。"
那颗戴着银质面具的脑袋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若不是正在众目睽睽之下,真恨不得一拳捣过去!
王爷冷冷看了柳泫一眼,柳泫便乖乖收敛起来,牵着马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辔而行。
大半夜的,我也辨认不清方向,只闷头跟着王爷往城外走。柳泫显然心情大好,一路都在偷笑,夜风冷清清地吹透肌骨,我奇怪地却是,王爷为何将东北兵变的事情瞒了下来?
或者,王爷也在眷念着,与柳泫之间无忧相拥的那一瞬?
一路疾行了四、五十里,天已逐渐亮了。王爷看了看脸色苍白的詹雪忧,下令原地休息。柳泫拎着水袋去王爷那儿献殷勤去了,我下马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折腾了大半夜,腰疼得有些难受。
不经意间便看见仍旧一身店小二装束的云浅月,清晰可见的便是他斜搭在手臂上的被叶弦撕破的袖口。他就坐在詹雪忧身边不远处,自得其乐地玩弄着随手摘来的枯草树藤,素来倨傲的脸上居然也显出一丝无忧烂漫的神气。
偶然被他发现一片嫩叶,他摘下来用手拭净,放置口唇之下,运气吹弄,竟然扬起极为清亮的音色。清冷的山地忽然传出异响,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云浅月身上集中,连王爷也下意识地寻声向他望去。
柳泫原本就对云浅月很是相惜,一直没机会接近他,如今三两步抢到云浅月身边,吟吟笑道:"这小花样倒是好玩得很。不若教教我?"
云浅月一笑,停下动作。众目睽睽之下,指间那片嫩叶在风中轻悠一晃,居然在倏然间幻成深碧色的花朵。
柳泫一脸怀疑,"浮光掠影?"
浮光掠影是江湖中一种比较高深的障眼法,多数人都知道,但真正懂的人却是不多。一片嫩叶在瞬间变成花朵,难怪柳泫会怀疑是障眼法了。
云浅月懒得辩解,只随手将那朵青色的小花递给柳泫。柳泫轻轻撕下一瓣花叶,脸色便变得极为古怪了,不单他,眼力稍微不错的都能看明白,那朵色彩古怪的花,竟然是活色生香真真实实的存在!
--这世上有深碧色的花朵?至少,我是不曾见识过。
看着云浅月将众人惊疑注视都抛诸脑后,捏着一把枯藤倨傲起身,詹雪忧霍地站了起来,长剑一横拦住了云浅月的去路,厉声说道:"不过是最普通的‘易体术'罢了,少拿你的古怪花样来蛊惑人心!"
云浅月也不与他计较,绕开他阻拦在自己身前的长剑,继续捣腾着手中的枯藤。闻言居然笑了笑,顺手抽出一根枯藤,轻轻在空中划开一道圆弧,那死气沉沉的枯藤竟然在刹那间发出了嫩芽。
"最普通的‘易体术'么?"云浅月笑容已敛,可如此说话听在旁人耳中却是说不出的讥笑嘲讽,"惊燕有拜月、暮雪、销魂三大教派,可惜没一个真正教义通天。天道慈悲,枯木逢春,惊燕人能听得懂?"
王爷只是淡淡摇头,顺手指了指叶弦。
叶弦屈身为礼,随即朝云浅月问道:"却不知这嫩芽是否能得长春?"
云浅月颇有兴趣地回望他。叶弦微微一笑,又道:"春荣秋枯,天道自然。妄动雕虫小技更改万物宿命痕迹,不过强而为之。得失之间从无绝对,秋袭国国教不也自言祸福相倚、道法自然?纵然抢得一夕春光,又能如何?"
云浅月原本极认真地听着他说话,到最后却明显有些失神。他神色颇为黯淡地垂首,轻轻扔掉了手中发出嫩芽的枯藤,沐浴着微薄的晨光,再没有说话。
到此时,他离我最近。坐在我的位置,清晰可见他单薄嘴唇启动,流溢出梦呓般的一句话,那么轻轻轻轻轻轻地哀婉追忆着:"雕虫小技么?......一夕春光,何尝不是一世幸福?"
"不管是易体术还是枯木逢春,秋袭异术确实玄奇,不过,说穿了便一文不值。"王爷竟然也顺手捡起一截枯枝,修长手指轻轻一拂,平白长出一枝嫩绿色的青芽来。顾不得柳泫满脸惊愕,淡淡笑着望向詹雪忧,"......本王只是不知道,雪忧什么时候到过西南了?"
梦魇一直潜身江湖暗中钳制着拜月教,詹雪忧身为梦魇首领,自然免不了四海奔波。但西南五郡却是个例外,拜月教总坛就设在西南大圣岛,大圣岛附近的汀兰川、秀泽郡、尚阳城、牟州、塞州五个城,自来都是拜月教势力最集中的地方,梦魇的势力从来不在西南出现。
牟塞之变时修伽王叔去世之后,梦魇便由詹雪忧掌控,当时詹雪忧才十二岁,之前该是一直跟在王爷身边,自然没机会到西南。
詹雪忧垂首道:"雪忧确未到过西南。"
王爷笑道:"既未到过西南,怎么知道--"摘下枯枝上长出的青芽,挥手便化作一朵深碧色的小花,"这个是‘易体术'?"
詹雪忧眼中也闪过一丝迷惘,有些迟疑地说道:"只是觉得是,便如此说了--或者什么时候见识过,却忘记了?"
王爷笑了笑,不再于此事上纠缠。我却清楚地看见云浅月望着詹雪忧,满眼令人无法猜度意义的眸光。
第四五章 图谋
柳泫捏着王爷适才幻出的紫色小花,还在念念不忘地琢磨。他在倚飒城一住数年,也似乎并没有见识过邻国的古怪异术,显得很是好奇。不说他,只怕在场众人,除了云浅月之外,没一个不对这希奇古怪神乎其神的"雕虫小技"满肚子疑惑。
王爷提着马鞭顺手轻敲柳泫脑袋,笑道:"日后少不了你古怪稀奇的东西,别在那儿犯傻了。时候差不多了,起程吧。"
柳泫收起那朵花,拉着王爷马匹缰绳,仰面问道:"爷不是说就近指挥战局?如今秋袭攻打秀泽郡,单大人领兵也差不多到了秋绶要塞,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先去倚飒城。"王爷简单说明,并不透露更多。
然而我已隐约清楚此行的目的。清晰记得王爷那日说的话:王朝最神秘的两支部队之一的惊鸿,正是驻扎在倚飒城外西南,秋袭境内的死亡沙漠--西则穆。
在秋袭语中,西则穆便是"修罗哭"的意思,那片沙漠绵延数千里,只有一处传说中的绿洲,甚至没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惟一能够知道的,便是西则穆沙漠中诡秘莫测的风沙,酷寒酷暑的天气,以及无法解释的、神秘的,死亡之光。
至今不能理解,那支神秘的惊鸿怎么会驻扎在传说中可怕至极的西则穆沙漠中。那是一个连穿越都会丧失掉性命的地方,而惊鸿竟然可以安营扎寨长期居住?他们又是怎样寻找水源和食物的呢?......这一切,太奇怪了。
柳泫仍旧拉着王爷的马缰不放手,王爷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他小狐狸似的眨眼问道:"秋袭军奇袭秀泽郡,王爷认为,他们是怎么突破秋绶要塞,在一天之内行军五百里绕到秀泽郡的?"
王爷轻轻一鞭子抽掉他的得意劲,玩笑似地斥责道:"......既然当初本王可以从白水川调兵破倚飒城防,秋袭为什么不能绕过倚飒城,直接从白水川攻打秀泽郡?"
柳泫捂着脑袋,英气勃发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尴尬,嘿嘿笑道:"还以为白水川那地方太过凶险,号称神仙难度,王爷压根没放心上呢--谁想秋袭也是拾人牙慧,走王爷先行一步的旧棋。"
王爷禁不住摇头,显然对这个蹩脚的奉承很是受不了。
空山中忽然传出极为清脆的马蹄声,抬头便看见对面山路上一马飞驰而来。侍卫们谨慎地扣紧了刀兵,直到那马上的人影逐渐清晰,方才稍稍松了口气。也是王爷带出来的侍卫,打扮一如普通江湖人士,显然是去打探消息的。
"启禀王爷,秀泽郡失陷。"侍卫利落地翻身下马,跪禀道。
仗着前面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秋绶要塞,秀泽郡原本就没什么兵力驻防,纵然城墙坚固,无人坚守也是徒然,一旦兵临城下,失陷是必然的事。如今消息传来,并没有引起太多的震惊,我仔细打量云浅月的神色,他却似乎仍旧沉浸在追忆之中,满眼的清冷惘然。
柳泫看了王爷一眼,若有所思地问了句:"如今在秀泽郡的秋袭军大概有多少人?"
侍卫回禀道:"不足两万。"
"何人领兵?"
"打的是‘云'字旗。"
柳泫有些吃惊了,他驻防西南数年,虽然总在扮演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但对秋袭动向也是十分留意。秋袭几名有些才干的将帅他必然有详细资料,惟独这个近年忽然窜起的三军主帅云浅月,连我在王府的密报上都很少找得到资料,柳泫所得到的消息显然也不会更多。
如今知道留在我们身边的刺客潜云就是云浅月的,大约便只有王爷与我两个人。现在柳泫惊闻"云"字旗出现,自然以为攻陷秀泽郡是云浅月在坐镇指挥了。头一个碰面便遇上敌军的神秘主帅,柳泫显得有些兴奋,他疾步回到自己马匹旁边,从马褡子里翻出一张西南地图,仔细看了许久,又是摇头又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