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天气,夜凉如水。
刚从热乎乎的玉澜堂出来,便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忙将侍书准备好的斗篷替王爷披上,不经意间却望见了跪在廊下的詹雪忧--怎么把他给忘了?
他原本穿着漆黑的短衫,王爷刚刚出来,仆婢们便一一吹熄了玉澜堂的灯火,随着烛火逐渐熄灭,他也仿似逐渐融入夜色之中,微末残光洒在他光洁的面庞上,隐隐透出一种年轻人的闪亮光芒。
这样的人,身在光明之中,丝毫不显眼。融入阴影里,却偏偏弥散着惑人心魄的光华。这,就是王爷调教多年的梦魇魇主......却被我一念愚蠢,掀到了日光之下。
近日,似乎真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呢。我愣在当场,暗暗想着。手中的动作却未停下,斗篷的锦带已然束好,王爷连眼角一丝余光都未曾留给詹雪忧,毫无眷顾地离去。
我慌忙埋头跟了上去。一路上王爷都不曾与我说话,没由来地感到一些惴惴不安。
回到墨竹居,侍墨便领着几个丫鬟迎了上来,递手炉的递手炉,搓毛巾的搓毛巾。王爷静静坐在窗前的小几旁,面前放着一碗热腾腾地燕麦乳汤,没有喝的意思,也没有不喝的一丝,就静静坐着出神,脸上带着一丝倦意。
"茗儿......"
我迎了上去。王爷眸色飘忽地眼望着窗外,声音有些低沉:"吩咐玉澜堂的丫鬟,暖炉要一直烧着,不许熄了--记得明天早晨去唤雪忧起来。"
虽是冲我吩咐的,但这种事自然不必我亲自去叮嘱,侍墨微微一笑,站在门旁的小丫鬟便转身小跑了出去。侍书这时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伶俐地朝王爷施礼,请示道:"王爷今晚召哪位主子侍寝?"
王爷将目光移了回来,看了侍书一眼,道:"不用侍寝了。"侍书便再施礼告退,刚刚走了两步,王爷忽然又改了主意,道:"唤影箬来吧。"
侍书退下召人,侍墨则指着丫鬟们准备洗漱沐浴的东西。一切收拾停当,丫鬟们便都退了下去。转到小隔间,被丫鬟们燃起的香料袅袅飘散着,加上烧着十多个暖炉,一片温暖怡人便扑面袭来。
伺候王爷除去了外衣,外屋便传来影箬请安的声音。
王爷看了我一眼,我正拿手揉眼睛,听王爷有些无奈地声音说道:"看你那副懒猫的样子。今夜不用你伺候了。去唤影箬进来。"
知道王爷是体谅我昨夜一宿未眠,然而有人侍寝,就必定要守夜这条规矩是从小便养成的习惯。暗中打着刺杀王爷主意的刺客并不少,虽然王爷武功修为素来比我高了不止一筹,但若与人欢好时有人偷袭,只怕也是措不及防的。
如今若水不在,守夜这差使自然落在我的头上。无论如何是不能自己溜回去睡觉的。因此也不离去,只抬头盯着王爷。半晌,王爷一笑无奈,道:"拿你没法子--去吧去吧,把雪忧召来守夜。若水不在,便让他贴身护卫好了。"
还是这么点小心思,又被王爷看穿了。下午做的蠢事,现在想起来还懊恼着,詹雪忧如今还跪在玉澜堂吹冷风,叫我躺回被窝里也必然睡不着觉。如今将雪忧召来守夜,我便可以高枕无忧地去梦周公了。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么早就醒了,洗漱完毕便溜到小厨房,找了几块荔枝糕垫肚子。蓦地想起詹雪忧昨天晚膳还没用,只怕此刻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吧?......居然把他忘得干干净净!慌忙找出食盒,厨房的小丫鬟帮着我装了几碟小点,一盅小米粥,我提着便往暖阁走去。
想着王爷应该还未起身,手脚未免放得轻些。走进院子不禁有些奇怪,王爷寝房大门竟然已经开了,天刚刚亮,王爷便起床了?正在迟疑,一眼便看见站在院中的詹雪忧。颇为苍白的面容,漆黑如夜的衣衫,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竟似雾湿霜打的。
禁不住有些气血上涌,侍书侍墨都是在墨竹居伺候惯的人,见着贴身侍卫替王爷守夜,居然不曾准备厚实大衣御寒,由着人家单薄衣衫吹了一宿的风!
一个轻手轻脚提着水桶的侍从路过,见我提着食盒傻站在风中与詹雪忧对望,转身便向侍墨住的小院子走去。
没心思去管那小奴的旁支末节,拖着詹雪忧在回廊一处木栏便坐了下来。打开食盒,先取出那盅小米粥,没想到仍是热得有些烫手,詹雪忧见我烫得手忙脚乱,便顺手接了过去。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一样,我心中不禁更是愧疚--若不是我自作聪明,他堂堂梦魇魇主,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是我疏忽了。昨晚便该给你送些吃食来的。害你饿了这么久,当真不好意思。"说着便取出一支瓷勺递了过去,顺便将食盒里的几碟小点都摆了出来。
我院子里的小厨房准备的都是我爱吃的东西,没什么华丽菜肴,早晨匆匆出来,只收了一碟辣油浸萝卜,碎撕风鸡,蒜泥牛肉,还有几块甜甜的荔枝糕,四个蒸得十分漂亮的小兔馍馍。
我拣出筷子替他夹了一块萝卜在小碟里,他却是一脸迷茫地望着我,显然没料到我是专程给他送吃食来的。转角处,侍墨匆匆而来。我放下筷子,她已捧着厚衣服迎了上来,颇为无奈地望着詹雪忧:"原本以为是茗姑娘守夜的。因此没过来看看......怠慢大人了,实在罪过......"
詹雪忧望着我,又睨了侍墨一眼,却不说话。
暖阁里忽然传来一声锐利的声响,熟悉兵刃便都知道必然是利器破空的声音。詹雪忧想也不想便抽身跃了进去。我与侍墨对望一眼,也匆匆踏进了暖阁。詹雪忧站在门口便不曾再进,我与侍墨看见暖阁内的情景,也禁不住在詹雪忧身边停下了脚步。
只见影箬穿戴整齐地站在一旁,蓦地多出的一道颀长的身影,长跪在王爷身前,正殷勤而笨拙地替王爷佩带着翡翠珠串。见他衣着华贵,器宇轩昂,右颊还留着斑驳的伤痕--居然是瞳拓?!
眼见詹雪忧并无惊讶之色,显然不是瞳拓悄悄溜进来的。不过按理说,瞳拓此刻应该准备走马上任去东城了吧?谁想得到他堂堂武将,居然一大清早溜进暖阁,来伺候王爷穿衣佩饰?......
只适才那声利器破空的声音又是怎么来的?我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
詹雪忧神色奇怪地盯着侍立一旁的影箬,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影箬脸色有些古怪的惨白,正觉不妥,影箬便身形委顿地向地上缓缓瘫软下去。殷红地鲜血开始从他眉心汩汩流出,很快便将雪白厚实的地毯染成一片惨红颜色。
侍墨捂着嘴闷呼一声,人也跟着软了下去。
詹雪忧则快步走到影箬身边,察看他的伤口。根本不用多想,这世上有如此犀利快速的剑法,又惯取死者眉心,除了王爷,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昙光箭指,不适合你。"王爷忽然冒出一句。
瞳拓利落地替王爷扣好翡翠珠串,站了起来。詹雪忧这才意识到王爷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丢下仍在汩汩流血的尸体,顺势拜倒,恭敬道:"主人。"
"以后你无须再修习‘昙光心法'了,再如此下去,只是有害无益。"王爷淡淡吩咐着,顺手取过一条雪白手帕,轻轻拭了拭毫无血污的沥天剑。我知道这是王爷的习惯,无论是否沾血,只要剑锋噬体,总要把剑身擦一遍,方才安心。
王爷将沥天剑插入鞘中,颇有些感慨地摇头:"昙花一现,光如闪电,如此才是昙光箭。十年、一瞬,与悠长岁月比起来都不过是弹指之间,岂非都是昙光,转瞬而已?--幼时只教你如何练剑杀人,忘了教你读书养气,终究落了下乘,是本王的错。"
莫名其妙说起詹雪忧的武功,不单我与瞳拓,连詹雪忧自己都是一头雾水。
王爷又道:"既然你以后都跟在本王身边,便从头教你修习正道内功--其实昙光箭指也是极好的武功,可惜你心性如此,没法子再参悟更早一层,再练下去也只是这个境界了。"
别的没听懂,说詹雪忧悟性低劣倒是真的。詹雪忧脸色原本就难看,此刻更是苍白,呐呐应是。在他心目中,王爷便似生神一般,如今王爷口气虽温和,但毕竟是嫌恶他悟性不够,他原本自卑,此刻自然禁不住黯然。
王爷见他神色便知道他误会自己的意思了,指着一旁软榻示意瞳拓安坐,自己则缓步到了詹雪忧身边,就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微微抬手,詹雪忧便下意识地抬起头。
王爷目光柔和地望着他,伸手轻轻抚着他苍白的左颊,淡淡道:"昙光箭指是佛门功夫,佛家忌‘花色',讲究‘空',你心中牵念太多,失于狭隘,昙光箭指练到如今的地步,已经超出本王的意料之外了。你很聪明,天分极高,不该妄自菲薄。明白?"
如此温柔地絮絮安慰,看得我与瞳拓都有些面面相觑。想来瞳拓是想起了从前与王爷的亲昵时光,有些失神地望着王爷安慰下的詹雪忧,很有些艳羡的味道。詹雪忧则是完全怔在了当场,自从我认识他来,他与王爷两次对话,王爷都是一副冷漠严厉的口吻,想来从小也便是如此厉声呵斥长大的,猛然被如此柔声细语安慰,回不过神来也是必然。
"茗儿。"
啊?我正看着瞳将军失神的样子发呆,闻言慌忙将目光向王爷递过去。王爷吩咐道:"待会去琢心阁把‘眷花姿'找出来,送到雪忧房里去。"
"是。"
王爷挥手让詹雪忧起身,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放在了瞳拓身上:"你何时察觉影箬是穆王府的人?"
瞳拓欠身答道:"昨天死那两个婢女,原本是他亲手杀的。"他指的自然是影箬,"他动手行凶时,我就隐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杀那两个丫鬟。后来见他换装出现,被茗儿带走,便一直跟在暗处。"
难怪那时候总觉得脊背凉凉的,有种被人窥探的感觉,原来是瞳将军一直盯在身后。想不到瞳拓轻功与追踪术如此厉害,我竟然半点都未发觉。
"后来他被侍卫带走,我见他手指奇怪划动,便知他大约是在茗儿身上做了手脚。只是我当时离得不近,对医毒也不甚了解,因此不曾看出什么名堂,原本想出声提醒茗儿,刚想现身便有侍女来唤茗儿去替若水看伤,想想便先跟着几个侍卫去了。"
对我下七情香的竟然是影箬?!可那种迷香既不伤身又不害命,只是在人喜怒哀乐上火上浇油,他对我下七情香干什么?难道算准了我正憋了一肚子气,然后激我冲着王爷拍桌子摔碗,最后被王爷扣上个犯上的罪名,喝令拖出去乱棍打死?--那他也太神算了吧?
王爷听到此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道:"茗儿,从你那儿带走影箬的,应该是林钦对吧?"
"确是林钦。"王爷怎么知道?林钦也有问题?
"他不叫林钦。本名叫秦凌。祖孙三代都是严肃家的奴才,七年前东征时便跟在柳煦阳身边。当时年轻,耳门也没那道疤。"王爷神色冷冷地嗤笑道,"东征结束,他费尽心思留在夜平川,为的就是洗白了身份好插进王府--可巧本王偏偏就认得他。"
严肃乃是先皇时代的老相国,严家次女便是已故的德太妃。德太妃育有一子,则是素来与王爷明争暗斗的穆亲王。林钦竟然是穆亲王处心积虑无数年,安插在王府的棋子!这枚棋子掩藏得如此之好,甚至连素来精明的若水都不曾看出破绽来。
再一次见识到王爷掌握全局的从容睿智。隐隐有些明白,看似淡漠的王爷,其实对微末细节记得比谁都清楚。七年前东征寒瑚,王爷与柳煦阳老将军同领先锋军。可林钦只怕死都想不到,王爷会对当初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兵记得如此清楚吧?
瞳拓盯着王爷许久,颇为尴尬地垂首:"王爷只怕是早有盘算吧?......倒是末将自作聪明,打乱王爷计划了。"
王爷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并没有安慰的意思,只道:"本王去看过那两名侍女的尸体。内家指劲配合着剧毒,一并摧肤入体,不用多高内力就能致人于死地。偏偏那两名侍女血色鲜红,并无中毒的迹象。照茗儿的说法,这便应该是以毒攻毒造成的效用了。"
王爷什么时候有空去见那两个侍女的尸体了?脑子里找着空档,忽然记得那时候我去替若水看伤,王爷一个人在墨竹居......王爷那时候就知道池影居发生的事情了?还装着一副不知道的模样......
一股凉气忽然从脊背窜了上来。难怪王爷昨天口气凉凉地问我,为何有事也不与他商量了,如今想来,却是一字字地敲打着我,斥责我对池影居发生的瞒而不报,侍主不诚!......颇为忌惮地望了王爷一眼,就此打定主意,从今而后,还是乖乖做我的小侍女,再莫干那犯上欺君的蠢事。
瞳拓眼中闪过一丝迷惘。他如今还不知道穆亲王中毒的底细,我却已隐隐明白个中的缘由了。王爷微微笑道:"唤来大夫仔细诊察了那两个侍女,发觉内腑中还隐隐残留着剧毒。若没有推断错的话,因是极少分量的拜月教密毒。"
徜月修!果然如此。不过,拜月教密毒甚难探查,府中还有什么人如此熟悉医毒之术?
王爷见我一脸奇怪,便轻轻笑道:"好了。也不和你们慢慢扯了,直接说吧。月池原本是暮雪教巫医,影箬入府后便一直是月池盯着他的。前天月池便向我禀了影箬私藏密毒之事,只是暂时分不清他究竟想做什么,本王便命月池将他几个皮囊换了内容。"
这下我与瞳拓都明白了。剧毒之物若装在皮囊之中,大抵都是无色无味没什么辨识特征的。月池悄悄将影箬的毒囊交换之后,影箬下毒时根本无法察觉自己是否放错了毒。的812b4ba287f5ee
那两个侍女应是被影箬迷昏时,影箬下错了药,恰好动用了徜月修,发觉不对便迅速用以毒攻毒的法子用内力将另一种剧毒推入她们体内,装成被人杀害的模样。
至于影箬为什么要对我下七情香......估计也是他闹不清楚自己毒囊里究竟是什么毒,又放错的缘故。
而影箬为什么私藏密毒。答案就不言而喻了。
王爷神色冷淡地盯了已渐成冷尸的影箬一眼,淡淡道:"好歹陪了本王两三年,若他不这么着急对本王下毒,本王至多将他送回穆王府,何至于要他性命?......"
这一句话,虽是对着影箬的尸体说的,但当中的含义却绝不单纯。穆王爷对王爷下毒,无非是想求得徜月修的解方,却不想弄巧成拙,被王爷权当一场猴戏看了。只池影居那两个侍女,死得实在冤枉。
王爷站起身来,淡淡道:"既然如此,茗儿,十天后你也不用去穆王府了。"
第22章 东城
东城。平原清旷,沙冷风疾。
我一手紧捏缰绳,迎着无数顶礼膜拜的目光,策马跟在王爷身后,深入大军方阵。平旷的郊地上盘旋着大风,不知是卷起了三十万大军中崭新的旌旗,还是撕破了空中哪路寒流,刚刚踏入辕门,便觉风声猎猎,不绝于耳。
回头去看那凛立风中的兵士,个个神色肃穆,眸色坚毅,只在王爷策马而过时,显出一种膜拜神祗的虔诚之色。一一望去,个个如此。
心微颤。很早便知道王爷在军中声威极高,当年随王爷南北征战,一呼万应的场面也并非没见过,如今又一次置身戎马秋原之间,却不自觉地感觉一丝难以置信。
在惊燕军人的心目中,有一个人是永远不败的。只要有这个人在一天,惊燕就不会失去希望。这个人,十四岁领兵,十五岁成名,自掌握兵权至今十一年中,所历大小战役从无败绩,东征寒瑚,南战倚飒,敉平牟塞之变,"矜"字旗所到之处,可谓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争战时期,军队的反应是最真实的。一个能打仗,会打仗,可以打胜仗的统帅,无疑最能得到士兵的拥戴。打出一个名将,对鼓舞军队士气也有绝大的用处。
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当日倚飒之战时,军驿被截,东西两战地无法及时传送消息,好好一个诱敌之计险些被闹得全军覆没,直打到退守莫牝峡,只剩下四千残军,士气低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