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若水又会拒绝,却不想若水应了声是,便转身向那支竹箫走去。我抬眼看了王爷一眼,因离得近,纵然光线阴暗也能清晰勾勒出他每一个表情,我明显看见王爷眼中那一丝矛盾。
矛盾?为什么会是矛盾?矛盾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箫声响起。
近在耳畔,远在天涯。枯叶一般萧瑟的腐朽之气,缠绕着若水呼吸间的清冽气息,冷冷洞彻于身姿左右。人在箫声中逐渐融化,灵光神识一并吸附于笼罩这方天地的音灵之上,悄然失去自己的本色。
感觉到王爷稍稍用力掐了我手指一下,心神一晃这才从箫声中醒了过来。没由来一身冷汗浸出,适才竟是被若水箫声掌控,连呼吸都忍不住跟着那凄涩声音一起一落,没半分自持。
忍不住狠狠瞪了若水一眼,却见他十指灵动,悠然按孔,容色恬静,从容运声。琉璃灯盏散出的光线,大半映照在他俊逸如水的脸上,说不出的潇洒圣洁。
月色渐冷。
箫声陡然窜入云霄,带着一丝海阔天空的悲凉,隐喻着碧落潮汐的无常。然而这一种悲凉与无常糅合在一起,却成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潇洒从容。非是不敢言悲,只因悲痛至此,已是淡薄无味,非是不敢感慨世事,只因无常至此,已能从容应对。
谁言箫声凄涩,易伤心骨?世事无非如此,又有什么不可面对?
自燕柔是销魂谷刺客一事揭穿后,我一直忧心若水心黯神伤,从此消沉。实在想不到,他心境竟是如此清旷悠远。所谓出世之境,也不过如此了吧?
一曲终了,月色依旧。
只窗外萧然卓立的詹雪忧,隐隐有了一丝触动,颇为迷惘的眸子往窗内望了过来。
王爷躺在竹榻上,看不见詹雪忧的动作,只微微点头,示意若水上前。若水放下竹箫走近,缓缓跪倒在竹榻另一侧。王爷刚好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拭他光洁的面庞。不似从前的别扭,若水容色平和,眸色温文,直视着王爷。
半晌,王爷放下手,似乎印证了什么,闭眼靠回软枕,无声地笑了一阵。直笑得我与月池面面相觑,他方才微微抬手,示意若水起身,问道:"明珀圣女现在何处?"
若水道:"属下适才见王府戒备森严,未得王爷吩咐,不敢请圣女殿下擅自进出。如今圣女殿下暂时安置在柳街烟水栈,王爷若要见,属下这便去请。"
"现在什么时辰了?"没正面搭理若水的请示,王爷忽然岔开话题问了句。
月池道:"戌时初刻。"
"整整一个时辰了。"王爷居然一笑,说道,"依穆王的行事作风,此刻府外应已被团团包围,想要出去只怕没那么容易。"
我腾地站了起来:"穆王爷?!......他哪儿来的兵?"
王爷淡淡一笑,道:"皇城守军虽只有五千,但围着我这小小的摄政王府,也足够了。"
"城卫军首领不是孤竹群?!......他敢私通穆王?!"虽明知道王爷此刻还能安坐,必然是早有对策。可如今情况如此危急,实在忍不住自己的疑问。
若水微微蹙眉,道:"若没错的话,孤竹群的兄长,应是容太妃妹婿吧?"
王爷居然悠然点头。容太妃的亲戚,岂非就是琼郡王的人?!王爷居然把五千城卫军交给琼郡王?!那不成心给自己找乐子么?!
--琼郡王险些害死穆亲王,如今穆亲王还能和琼郡王联手?还是穆王爷还崖浈殿下是早就算计好的?两人合计着对付王爷?......那徜月修密毒,影箬之死,也是他们弄出来惑人耳目的?
越想越是心惊,王爷居然还在笑,淡淡道:"崖浈握着城卫军,穆王手里捏着柳煦阳这张王牌。一个捏着匕首,抵着本王咽喉,就等着另一个揣着弓箭的,搭弓射箭,好叫我万箭穿心呢--是不是,月池?"
没由来问到月池头上,我心中已缓缓溢出一股寒气。
月池虽不动声色,但被王爷如此一问,迎着王爷犀利如刀的目光,也禁不住身姿微微一颤。王爷取过一条素帕,缓缓擦去食指的血迹,将那沾着鲜血的帕子递给月池,笑道:"虽然是动了点手脚,也好歹让本王暂时控制了‘死蛊'。如今茗儿若水都回来了,便无须再劳烦你了。"
月池脸色已有些发白,勉强笑道:"王爷说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王爷嗤笑道:"该听的不该听的,你听得都够多了。明白不明白,有什么打紧?--知道为什么不许茗儿多点灯?......黑漆漆的一片,你才瞧不见本王运功逼毒。"
话说到这份上,再赖也赖不掉了。
月池傲然抬头,清秀的脸上隐隐带着一丝决绝:"果然不愧是摄政王。如此微量的‘滔天'也瞒不过你--只是我不明白,你明知我对你下毒,为何隐忍至此方才开口?不说府中侍卫,纵然你身中蛊毒,我也绝对不是你的对手。"
"滔天",源于暮雪教。既中滔天之毒,必然大祸临头。中毒者筋骨松软,浑身乏力,若是武者,还得加上一条内力渐失,只消七天便能要人性命。难怪王爷一直软绵绵地直不起身子,原来是一直在装成中了"滔天"的模样。
王爷靠在软枕上,淡淡道:"若早揭穿你,你有机会给穆王送信儿么?--若非知道本王确实伤得起不了床,穆王敢贸然动手么?"
月池这才明白,王爷竟是故意将自己无力起身的消息传给穆王,好让穆王放心大胆地围困摄政王府。既如此作为,必然是个圈套。此刻虽不明白穆王必胜之局中,王爷能玩什么花样,但已知是圈套,必然要奋力突围,将消息告知穆王。
心念既动,忽然一爪向我抓了过来。这一爪虽来得凶狠,但我并不是她印象中那个不懂武功的侍女,只轻轻在她神门穴上一点,便阻了她攻势。侧身绕到她身后,便是一掌拍向她后心,她显然料不到我身形如此快速,被我一掌拍实,"哇"一口鲜血呕出,人便委顿于地。
她也是急昏头了,我既然能从戒备森严的守卫中闯入王府,怎么可能真的不会武功?盯着月池蜷缩地上不住颤抖的身体,我禁不住有些慨叹,或许,她并非是昏了头,只是被逼到极处,也是没办法了。王爷她自认打不过,若水也肯定没希望,便只能拣我这个不知深浅的软柿子来踩。
不得不佩服穆亲王的高明。牺牲一个影箬,成全一个月池。月池终于获得王爷信任,果然,轻而易举地下蛊害了王爷--可月池分明是暮雪教巫医,怎么会和穆亲王扯上关系?
"圣子殿下......请、请宽恕我的罪责......"
鲜血自口中不断呕出,几乎塞住了她的声音,她哀伤地望着若水,目光脆弱得如同欲坠的玉石。命悬一线之时,她挂念的却是暮雪教的宽恕,挣扎着解释,"虽然我站在与......您不同的方向......但......始祖见证、见证......我的虔诚......"
没法子抗拒一个将死之人的哀求,若水已走到月池身边,缓缓将她扶在怀里。
白皙修长的指,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血渍,目光却是柔和而悲悯的:"不需要我的宽恕。月池。无论身在何方,做任何事,我相信你崇敬始祖的心,始终虔诚。殛雪,安佑。"
身为暮雪教的圣子,若水的谅解对于月池来说,不啻天神令谕。她紧紧拽着若水的手,泪水在"殛雪"的祷祝声中滑下。随着呼吸的逐渐急促,月池神色越发安详,呼吸终于完全停止。
若水五指并拢,在她沾染鲜血的额头印下。
一连串生涩古朴的咒文自若水口中漫溢而出,庄严而凝重。因屋子里的黑暗,我清晰地看见若水掌下绽出一抹紫檀色的光芒,散入月池额头,将她苍白的面容映得璀璨如星,绮丽异常。
若水为月池赐福之后,便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朝王爷屈膝,静静道:"王爷见谅。"
没有更多的词句,只是静静跪倒。为暮雪教众赐福,原本是明珀圣女的职责,然而为了那个刺杀王爷的刺客能安心闭目,他逾越自己的本分,做了不该做的事。
隐隐察觉到若水的改变。若是从前,他绝对不会如此不顾后果。而如今,却能为心底一念慈悲,承担任何。
半个月而已,究竟若水经历了什么?他的箫声,他的改变,他如今的澄澈慈悲,如今的恬淡从容,究竟是因为什么?祭雪大典么?别告诉我是顿悟,我不信。
王爷此时却显得极为疲惫。他没有再看月池一眼,靠着软枕,不知道目光在探寻何处。空中弥散着浓浓的血腥气,有王爷的,也有月池的。周遭却是说不出的死寂,安静得只剩下枯燥的呼吸。
良久。良久。
王爷忽然缓缓开口道:"就埋在院子里吧,纵然委身污泥,与花木同朽,也终是陪在王爷身边,还有再见之日--她笑起来,和泉水一样,叮咚叮咚,很好听呢。"
素来低沉华丽的声声音中,带着一丝凝重。
想来,王爷仍是十分喜爱月池的。自己想想,像月池这样温柔的女子,纵然明知她下蛊害了王爷,却仍然没法子恨得起来。虽明知王爷非杀她不可,可想起是自己一掌将她送下九泉,还是忍不住有些唏嘘。
那是枕边的人呵。曾与王爷肢体纠缠,爱欲缠绵,转眼却都忘记了花前月下的温柔,芙蓉帐中的缱绻,一个毒手暗害,一个无情诛戮。说到底,究竟是你无情,还是我薄幸?也不过是各为其主,各走各路罢。
清晰地记得影箬死后,王爷眉间那股淡淡的痛楚。如今代他杀了月池,是否可以稍稍减去他心中的隐痛?
第二七章 空盒
不多时,便有侍卫来禀报府外的情况。
果然,孤竹群领着一千城卫军将王府围了起来。说是东城守将瞳拓兵变,奉皇上圣旨,调一千名护卫,看守摄政王府,保护王爷安危。
王爷哑然失笑道:"玉玺御印都在本王这里,也不知道他那圣旨是从哪儿出来的?"
想不到王爷此刻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我禁不住头疼道:"如此枯守王府也不是办法。如今瞳将军应已兵临城下,若非忌惮王爷安危,弹指便能将那五千城卫化做齑粉--王爷,不如先请明珀圣女替您拔蛊,只要能到瞳将军营中,便万事大吉了。"
"除非你有法子悄无声息,瞒过任何人耳目将明珀圣女接进来。否则,不准。"
我霎时没了声音。要杀出去,接了明珀圣女再杀进来,并非难事。可要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地一出一进,只怕凭王爷的轻功也没办法办到--可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只要王爷蛊毒一除,五千城卫怎么可能困得住王爷?届时到了瞳拓营中,三十万大军光跺脚都能震跨城楼了,还怕对付不了穆王?
见我一脸迷惑,王爷笑着补充道:"费尽心机等的便是穆王这一步。我们这一走,本王先前的盘算岂非要全部落空了?"
"可这‘死蛊'于人伤害实在厉害。王爷若不及早拔蛊,只怕日后会落下隐患。要对付穆亲王,也不必非要如此折腾自己吧?"死蛊死蛊,顾名思义,中蛊之人便会肢体僵冷,一如死人。如此下去,对身体自然大为不利。
岂知王爷竟笑道:"穆王垂死之人,何必设计于他?"
"那王爷是要对付琼王?"只有这个选择了吧?
"他一介少年,也就牵扯几个京官,偶尔非议朝廷,对付他做什么?"
既不对付穆亲王,也不对付琼郡王,王爷如此费尽心机地等着穆王爷调兵围困王府,究竟是为什么?
颇为迟疑地望向王爷,却见他眸色幽冷,淡淡道:"柳煦阳惹出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本王没时间再跟他继续耗下去。穆王敢在此时动手,柳煦阳必然已领兵北上了--如今穆王等的便是他。你以为柳煦阳是蠢蛋?若他知道穆王控制不住局势,掉头便回西南去了。"
原来王爷是想对付柳煦阳!
不得不承认,柳煦阳的存在确实给王朝添了无数麻烦,光从四年前他从夜平川的调离,险些酿成四营哗变的闹剧便可看出,他在军中的影响力究竟有多惊人。
如今王爷一心想着对西南用兵,柳煦阳一日不除,便一日腾不开手脚。何况,柳煦阳背后还有个穆王爷。若是放手南征,与寒瑚、秋袭二国开战,那时手中兵力吃紧,穆王爷在京城一番动作,只怕小皇帝都要被他捏在掌心肆意亵玩。
事实上,穆王爷这计划虽冒险,但也并没有太大疏漏。如今王爷中蛊,被困在王府,他以王爷要挟,城外瞳拓捏着三十万兵马也不敢轻举妄动。届时柳煦阳领兵北上,到了京城,兵力虽有差距,但穆王手中还捏着王爷这张王牌。一旦王爷中蛊身亡,只留瞳拓一人,孤臣孽子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跟他斗?
只穆亲王千算万算,算不到明珀圣女会与若水一起回京。王爷此刻虽中蛊毒,然明珀圣女就在柳街,一旦王爷蛊毒除去,区区五千城卫如何拦得住王爷?
既然王爷是打定主意要等柳煦阳进京来"犯上作乱",我自然不敢再多聒噪,在王爷身边蹲下,仔细诊察着脉象,蛊毒是看不出名堂来,"滔天"却已被王爷运功逼得七七八八了。取出银针,照着《化郁方》里解除"滔天"的法子,几针走过,王爷便口鼻溢出污血,余毒清除了。
想着还要忍着蛊毒几日,若水便照着"噬血"的方法,在王爷中指上开了另一道口子,继续放血抑蛊。我取出暖玉膏想替王爷收拾食指上的伤口,岂知王爷先前还不住淌血的食指上,竟是光洁完好,没有一丝伤痕。
这下不得不承认,三大教派的密术确实有其神通之处,"噬血"密法,确实非同一般。
深夜。
若水接替詹雪忧,守在院中。
知道情势危急,詹雪忧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王爷半步。王爷无奈,便让我在地上铺垫子,叫詹雪忧睡地上。如今詹雪忧便小猫一般乖巧地睡在王爷榻旁。他显然是累的够呛,睡着后便再也顾不得太多,鼻翼微微翕动地打着鼾。
毕竟十一月的天气,王爷中蛊后又受不得炉火,整个书房便冷得跟冰窖一样,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垫子,但我仍是害怕他会着凉,想着去侍墨院子里给他再拿了床被子,刚刚起身,他便猛地惊醒了。
抬手示意他安静,不想他仍是惊动了竹榻上的王爷。王爷一直放血,血流虽慢,却很难入睡。何况王爷休息时原本就恨人打搅,如今被惊扰了自然有几分不悦。
阴沉着脸色原本要发作,却见詹雪忧炯炯的眸子带着丝惊惶地望着他,不知为何,竟忍不住脸色一柔,呵斥到了嘴边换成了关切,柔声说道:"是冷么?......早说别在这儿睡了。茗儿,让侍书在隔壁房间烧个火炉,领雪忧去那边睡--你也别守这儿了,有若水在,你还担心什么?"
烧炉子是不成问题,不用劳烦侍书,我就能升好。可是詹雪忧他肯去么?正想着,詹雪忧已爬出暖烘烘的被窝,惶然磕头道:"对不起,主人。请息怒。我不睡了,就在这里伺候主人。绝不会再打扰主人休息。"
"穿这么单薄还往被子外面跑......"注意到詹雪忧的单衣,王爷显然有些无奈,指着一旁的厚衣裳,示意我给詹雪忧披上,仍是一脸的好脾气,道:"这里没那么多刺客,不用你伺候,好好去休息,明天再过来。"
詹雪忧却固执地跪在一旁,并不说话。
"说。到底怎么回事?"
詹雪忧历来听话,如今一连两遍都没说动他,王爷知道其中必有原因。颇为不耐地挥手,神色也已冷了下来。
"雪忧不放心。"
"还饶舌?"
"雪忧不敢。雪忧是......不放心茗姑娘。"
我原本静静听着他回话,还在为王爷逐渐不耐的口气担心,陡然听见詹雪忧这一句,一口气呛进胸膛,吭吭闷咳起来。
不放心我?怕我剑法太糟护不住王爷么?......望着脚下所在的位置,忽然间明白詹雪忧说的意思。就在几个时辰前,月池便是倒在这里的。詹雪忧不放心我,是害怕我和月池一样加害王爷么?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王爷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