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穆亲王是个精明的,没想到和崖浈殿下那样的少年,斗来斗去竟是越斗越天真。若王爷当真招架不住这片雪花般的奏折,将夜平川当作礼物送去寒瑚国,苟安求和,那"战神"之名必然蒙尘,军心若然失尽,穆亲王和琼郡王两个就有得乐了。
余光觉立马知道这是表忠心的大好机会,昂然应承道:"割土求和,国将不国!如此奸佞之言,必出奸徒之口。当今年幼,太后慈善,方才受此等奸邪之徒蒙蔽,老臣恳请王爷拟诏,显戮妖言奸佞,以清君侧!"
王爷微微蹙眉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朝堂大势如此,实在不太好办......不过余老既然有此意思肃清君侧,以正视听,本王忝为摄政王,自然是要支持的。"
一个眼色便将烫手山芋丢给了余光觉这样的老狐狸。想来余老如今必然是心下忐忑,又无奈又叹息了。也亏他忠心表得快,既然王爷摆明了要他出头,他若不乖乖效力,莫说三朝老臣,四朝元老估计也没了善终。
床上的瞳拓似乎动了动,我微微转身,王爷也已察觉。笑着站了起来,说道:"本王还要赶回王府处理些事情,余老是否也要回去写折子?--不若乘本王的銮舆一起走吧?"
可怜余光觉一把年纪,坐顶轿子好容易颠颠颠,颠簸到东城,凳子还没坐热,便又要颠回去。不过王爷盛情相邀,他哪里推辞得过去,愣是被王爷拉着,一并坐上了明銮九龙舆,心惊胆战得比在小轿上颠还难受。
虽有些不满王爷就如此一声不吭地将瞳将军丢在东城,但如今有余老在场,我自然不敢乱插嘴。王爷忽然吩咐掀起车帘,招我过去,说道:"你就留在此处照顾瞳拓。旁人看顾,我不放心。"声音陡然压低,补了一句,"--小心厉仁。"
小心厉仁?厉仁不是瞳拓家奴出身么?想着军帐中厉仁为瞳拓与杨刚亮刀子,校场上与瞳拓那么亲密,难道他反而是不怀好意的一个?我正在迟疑之间,王爷已吩咐起驾,銮铃庄严,车驾已远。
回到军帐中,瞳拓已醒了过来。有些失神地望着空落落的斑驳帐顶,神色寡淡得半点不似从前神采飞扬的瞳将军。适才王爷在帐中,因此将侍从都打发了出去,如今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我快步走到瞳拓身边,他脸色仍是苍白得可怕。捧过细乳粥,却已冷得透彻,唤来侍从,交代重新热过,这才试探着问道:"瞳将军?伤口可还疼?......茗儿这有止疼的药。"
瞳拓有些目光呆滞地望向我,那眼中的空洞竟让我心中腾地一酸。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道:"不许我死。茗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什、什么怎么办?"不敢去看他黯淡的眸子,那一种寂灭绝望的黯然,不是什么人都承受得起的。
"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女人的把戏。我瞳拓,怎么也学会了?"仿似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瞳拓黯淡的眼中,挣扎出一丝叫人心悸的亮光。
是自嘲,是讥笑,是叹息,是陈述,瞳拓的语气沉静得让我想逃。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离开,只怕一个转身,眼前这个脆弱的人,便会立刻粉身碎骨。
"--说出来,你会信么?连我都不敢相信,枯修十七年的剑心,只被殿下冷冷一瞥,居然就立时破散......破得干干净净......"
剑心?!剑心不纯,护身剑气必然涣散。
白天瞳将军竟然不是寻死,而是被王爷一记冷眼破了剑心,方才在箭阵中失算?!
倏然间明白,一向谨守君臣之礼的瞳将军,在校场中被王爷逼问之际,为何笑得那般嘲讽:我为你剑心破散,险些万箭穿心,你却疑心我苦肉求恕,将我与市井女子相提并论,肆意鄙夷,说到底我瞳拓,在殿下心目中,竟是这样的人?
眼前晃动的尽是白天瞳拓嗤笑拔箭的一瞬,那飞溅的鲜血,鲜红炽热,当中夹杂着多少自弃自厌?映衬着瞳拓自嘲地微笑,依然不减的眷念,最后他惋惜的,只是日后再也不见王爷了......简直不能再想下去,不知为何竟紧紧捏住了瞳拓微凉的手,颤声道:"我信。瞳将军,我信。"除了这两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半晌,瞳拓忽然闭上眼,口气说不出的萧索寡淡:"信与不信,又如何?......死在当前,也不过一声怒斥。从此后,再不敢痴心妄想了。"
我呆呆听着他绝望的语气,半晌回不过神来。
烛火摇曳中,一滴泪缓缓自瞳拓眼角溢出,划过脸颊,炽热到冰冷的过程,缓慢得如同经过了一场轮回。我怔忡地望着床榻上,那个分明还死死掐着腕上水滢色链子的男人,湿冷的痛钝钝地拖过我的心窝。
只是,谁来守护遗忘的哀伤?
次日,厉仁亲自带来几名侍从,全被我好言好语挡了回去。我一个人照顾受伤的瞳将军自然不行,但王爷既吩咐了要小心厉仁,我怎么还敢用他挑来的侍从。
慢慢盘算着东城几个将军的可信度,自然不能去找杨刚帮忙。杨刚是个死脑筋,认定了瞳将军什么"狐媚惑主",一时半刻必然改不过来,虽然昨天比试输了,但也未必就放弃对付瞳将军的想法。
薛冷自然也是不行的。他是颜知将军的心腹,虽然颜知将军曾经态度暧昧地私信为瞳将军开脱,但在上林城时,颜知将军派东城密探掳劫瞳将军也不是作假。这薛冷一直笑嘻嘻的,白天仍为瞳将军说话,谁知道他会不会笑里藏刀来一记阴的?
相较起来,钱若望夜流霜与严怀谷这三人倒是比较可信。好歹是王爷亲自提拔上来的干将,虽明摆着不愿受瞳拓节制,但王爷眼皮底下,仍然不敢学夜平川四字营一般和瞳拓作对。
严怀谷与杨刚交好,能不找他帮忙,自然不找他帮忙。夜流霜为人少言寡语,看不出他深浅,但王爷历来信任他,应是可以信得过的。钱若望更不用提了,王爷素来就喜欢和他说话聊天,最是器重。
想了想,便决定去钱若望营中挑选侍从。到了钱若望的军帐,他人却不在。瞳将军此刻虽行动不便,但人已清醒,并不用我时刻守着,因此左右无事,便在钱若望军帐中等他回来。
直等到午时过后,守卫都换了一班,方才听着几个说话的声音远远传来。
"......十六岁就领兵十万,追随王爷东征寒瑚,战功显赫得连单将军都差了不止一筹。看人家那气度涵养,哪儿是你这丘八爷们比得上的?"没听错的话,应是严怀谷的声音。
接着便是杨刚的豪爽声音:"老子看他脸都气绿了。屁的个气度涵养......"
"你还好意思说?!"没好气开口的却是钱若望,听声音已到帐门口,"王爷叫你故意挑衅,输一场好给瞳将军立威,你一口一个狐媚子,把王爷也往里面扯,最后气得瞳将军险些自杀,你就不怕王爷拖你出去乱棍打死?"
我原本捧着茶杯在喝茶,听到这句险些呛死自己:杨刚挑衅瞳拓,竟然是王爷授命?!
--难怪他一副有恃无恐的狂妄模样。也难怪王爷竟然一直沉默着不肯替瞳将军说话。竟是一早就盘算好的。
一面顺着气,一面仍是忍不住细细咳着。外面的人显然已经听到帐内的声音,钱若望一掀帘子便走了进来,看见是我,禁不住有些发怔。外面的守卫已狠狠挨了杨刚一记耳光,听严怀谷沉声怒道:"帐内有人为何不禀?"
我慌忙道:"我来了很久了,一直没出声,他换岗来应是不知道我在吧。"
严怀谷与杨刚一齐走了进来,最后跟着的却是夜流霜。
"是茗姑娘。"严怀谷稍稍一怔,随即笑了起来,"王爷身边的红人呀。那听到这些也是不碍的。"
我已站了起来,赔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各位将军了。"
钱若望是此间主人,自然开口招呼,笑道:"看看茗姑娘说的都是什么话?您肯赏面光临我这破军帐,自然是钱某的荣幸。来,来,请坐请坐--你们几个还我招呼你们?自己找地儿坐着。"
"茗儿受命伺候瞳将军,不敢耽搁太久。"没兴趣和这四位将军慢吞吞打趣,我直接转到正题,"今天到这儿来,是有事想请钱将军帮忙。"
钱若望诧异道:"什么事?--茗姑娘有事尽管说。能办到的,钱某定然给你办妥。"
"也不是什么大事。瞳将军帐内如今没有侍从,侍卫也是要配的......"
话未说完,便给钱若望截了过去:"这个是钱某疏忽啦。实在罪过罪过。我这就亲自挑人,送去主帐。茗姑娘不必担心。"忽然又补了一句,"瞳将军伤得如何了?自颜知将军远调东北后,主帐积了不少军务急需处置,不知道瞳将军什么时候能处理军务?"
照如此看来,这四人都绝对是王爷心腹,这话问得应是没有恶意。想了想,却仍是一笑,道:"钱将军无须忧心。瞳将军伤势并无大碍,过几日便能恢复--既是如此,茗儿先告退了。各位将军......"
屈身道了万福,钱若望一直将我送到了帐外。回到主帐,瞳拓竟然已爬起来,坐在案前翻阅积累多日的军报。见他穿得单薄,我立即找出一件厚实大氅给他披上。他抬头朝我淡淡一笑,也不说话,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钱若望不多时便带着侍从侍卫求见。瞳拓微为诧异地看了一眼懒坐在一旁磕瓜子的我,方才吩咐钱若望进帐。钱若望谨守上下之仪地施礼,随即将挑选侍从侍卫的事回禀。六名侍从被唤进来,我坐在一旁冷眼瞧着,个个看来都极为伶俐。
瞳拓抬头淡淡扫了一眼,道:"侍从不用太多。留一个替我收拾军帐的就行了。就他吧。"指的却是惟一一个不曾低头的少年。
钱若望应是。再问要不要叫侍卫也进来瞧瞧,瞳拓摇头道:"不用着急。钱将军,主帐积累了许多军务,都是着急处置的。我这儿马上就能看完,你去问问另外五为将军,若没事的话,今晚到我这儿来,该办的急务,今晚便商量着办了。"
钱若望显得有些惊讶,颇为担忧地望着瞳拓,道:"将军箭伤未愈,实在不宜如此操劳。"
瞳拓道:"微末小伤,没什么大碍。就照我的吩咐,钱将军去办吧。"
话说到这份上,已端起大将军的架子。钱若望只得领命而去。另外五个侍从都退了下去,留下那个乖巧地屈膝行礼,道:"蝉澈拜见大将军。"
好清脆明亮的声音。我禁不住侧目去看他。虽然单膝点地跪着,但一张童稚未脱的脸上,却带着毫不卑微的笑容,顶多十四岁年纪,身姿挺拔,脊骨挺直,已是相当有风骨的军人了。
瞳拓连头也不抬,淡淡吩咐道:"以后无须这么多礼。我这里事不多,收拾军帐洗洗衣裳就是。丑话说前头,我这儿只两条规矩,一不许碰任何军报文书,二不许泄露议事内容,犯这规矩没别的处罚,拖出辕门直接打死。其他的,都容得你。"
"蝉澈知道。"见瞳拓没再搭理他的意思,便站了起来,打量着四周,准备找点活干。
我见他东张西望的模样忍不住好笑,招手唤他过来。顺手倒了杯茶给他,拉他坐我旁边,笑道:"没伺候过大人么?"
蝉澈摇头。一双清澈的眸子,很是漂亮。
"大人在帐里的时候,是不能打扫收拾屋子的。如今瞳将军在看军报,你晃来晃去,不是惹人心烦么?......乖乖坐着,和我一起喝茶吃瓜子,等会儿说。"
蝉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显然没见过我这么"懒惰贪吃"的侍女。我抓了一把瓜子递到他手里,目光却忍不住向瞳将军望去。
昨天那个脆弱得仿佛一碰便会粉碎的瞳拓,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如今的瞳将军,少言寡语,面色温和,目光深邃坚韧,一如四年之前--可,怎么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第25章 翠羽
一晃便是半个月。
朝廷的消息总是很快便传了过来,余老联合几个颇有威望的大臣上书弹劾议和派言论,在王爷的捉刀处置下,南书房五个议事大臣便有三个倒台,三品以上官员林林总总杀了十一个,革职拘押的也有不下二十人。
正是王爷一贯雷厉风行的手段。
其实王爷早就有对付穆亲王的想法,然而要一举拔除穆亲王在朝廷上的势力却不是太简单的事,动静太大,一个弄不好便会动摇国本。纵然是穆亲王中毒,王爷也有意思伸手救他一命。只可惜影箬的事惹翻了王爷,借着如今突如其来地寒瑚国和谈,一股脑儿把穆亲王在朝廷的势力扯得七七八八,不得不承认确是龙有逆鳞,触之即怒......
仔细一数,被杀的多是穆亲王那一干系的人,与琼郡王走得亲近的议和派官员则大多革职拘押。三品以下官员则因为人数众多,实在不好处置,但如此清洗之下,已不少人墙头草地倒向了主战派,朝野虽是一片风声鹤唳,但有余老那样的老狐狸带着一帮人从中斡旋,却也很快就安定下来,未到草木皆兵的地步。
瞳拓的箭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蝉澈也很快适应了瞳将军的生活习惯。东城上下没人敢明里暗里刻意与瞳拓为难,积累多日的军务,很快便被瞳拓快刀斩乱麻地处理掉。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偶然看见厉仁的时候,我仍然忍不住心中一紧。
商议完军务,几位将军相继离去。寒风呼啸中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玲珑玉碎之声,极远又似极近,飘忽于耳畔。一股阴寒腾地从我脊背窜起,分明记得那日在销魂谷,珑落催蛊谋害柳泫时,便有如此玉碎之声辅咒--谁在捣鬼?!
寻声望去,独身一人逐渐远去的薛冷,身上赫然挂着一串翡翠。
离开销魂谷时,王爷曾经向万俟梦裳索要过这么一串翡翠,日日把玩之下,我自然认得。如今薛冷虽隔得远,但我自忖不会认错。留心便向薛冷追了过去,他如闲庭散步似悠闲地转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忽然转身扮个鬼脸,嘻嘻笑道:"出来吧!--现在没人了。"
知道我跟着他?耳力很是不错。我缓缓自暗处走出。
薛冷笑道:"我猜就是你。"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不信你是销魂谷的人。"若是销魂谷的人,怎么会挂着翡翠珠串四处跑?那不摆明了给人捉的。
薛冷嘻嘻笑道:"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才--"他将翡翠珠串晃了晃,"这样。"
我微为诧异地望着他。他将翡翠珠串解了下来,递给我,笑道:"我军帐里莫名其妙出来这么一串东西,我想了半天,就算有人孝敬我,也不会做好事不留名吧?既然如此,自然不是栽赃,就是嫁祸。"
"你说这是有人放进你军帐的?"
"准确来说--是军帐里的地下暗阁!"薛冷笑容忽然有些僵冷,声音变得轻轻地,"藏得那可叫隐秘,我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
不得不说薛冷这家伙还真懂得当机立断,发现有人栽赃,干脆把赃物直接挂在身上四处乱逛,等我找上门,他便立即撇清关系。暂时还没有不相信他的理由,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厉仁。
厉仁。我脑子里飞快闪过这个名字。他知道我一直在留心他?所以才会狗急跳墙地栽赃在薛冷头上?......可到如今我也没发现半分不妥,他如此作为,岂非是自露马脚给我?厉仁,不会如此简单吧?
除非他又干什么事了!--翡翠珠串?......蛊毒!
匆匆赶回主帐,瞳拓一身轻便装束,坐在帐内看书。见我来的匆忙,微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已急急到了他身边,将翡翠珠串的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他还在沉思,我已经准备着动用灵识术诊视他身体了。
瞳拓一手阻止了我的探查,眸中寒光一闪,道:"不可能是我。若被人下蛊,我能察觉出来。"
"不是蛊毒,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