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传————麝香豌豆

作者:麝香豌豆  录入:12-20

石邃不会明白,他永远不会明白自己的父亲是怎样一种心态。但此刻,他觉得自己输了。不是输在及时赶到的两个
弟弟手中,也不是败在城外接到圣旨忽然倒戈的三千兵马之下。石虎没有揭穿他长期以来将消息以尸体掩盖传出宫
外密谋结党的丑事,也没有责备他逼宫弑父。
只问一句,"你可后悔生为朕的儿子?"
"不曾后悔,只是若有来生,儿臣要做个孝子。"
石邃心服口服,父亲不愧为他穷尽一生追逐的目标。
依旧是高大洒脱,桀骜不羁,这国家的王,深不可测的内心另所有人望尘莫及。
恍然还是那个驾着父亲送给他的骏马勇猛驰骋于沙场之上的玄衣少年,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骄傲。
他永远只能寂寞的看着自己的亲人,而今要至他于死地的是血脉相连的弟弟,面对一败涂地的兄长,心中更多的是
雀跃欢欣。这个家越大,就越不象个家。
只剩那人,是他唯一的牵挂。
"父皇,儿臣想再见见他。"
石虎别过脸去,语气之中有些哽咽。"朕......朕让你见他......"
石邃跪在他身后,叩谢过后便朝殿外走去。
子杨拦住石韬和石宣,示意所有人等不许追阻。
石邃边走边笑,这巍峨的宫殿,高墙之外的万里河山,原本他唾手可得。父亲关了他一年,他也没有想明白自己究
竟错在哪里,而今才发现,原来这一切,根本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所作所为,都只是要与自己深爱之人长相厮守。也许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好的。若真杀了父亲,恐怕他这一生也难
释怀,即使与樱桃在一起,两个人谁都不会开心吧。
回到东宫,石邃下令,将所有嫔妃侍妾统统活埋,一个不留。这些女子,全部都是当初樱桃选送给他的。石邃绝不
会让她们再落到别人手中。
五点五击,五更天明。
郑樱桃亲手托着御赐鸩酒来见石邃。
大殿里一片寂寥,奴才纷纷被送出东宫。以后,这里会有个新主子,再用不着这些旧人旧物。
樱桃还是选了件最庄重的朝服,为石邃仔细穿好。将太子冠戴在他梳洗整齐的发髻上。
"母后,你能来,儿臣就没有遗憾了。"
"邃儿......你不愿唤一声我的名字吗?"
"儿臣不是不愿,当初父皇的教导今尤在耳,儿臣已经错了,不想再错下去。"
"你不想知道是谁害你吗......"
石邃一笑,将樱桃搂进怀中。"不想,我不想。"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樱桃摇头,推开石邃。"我不信,邃儿,我从不信爱。"
石邃执起酒杯,递到樱桃面前"你若也爱我,就会将这酒与我一同饮下。"
片刻,樱桃伸手去接。
石邃却当下撤回,一口饮尽。
"母后,儿臣知道你不信,所以才能安心走。今后你自己多保重。"
樱桃抱起他向后倒去的上身,将耳朵附在石邃口边。
他瞳孔逐渐扩散,双眼茫然的望着樱桃背后,声音嘶哑,勉强听的清楚说的却是不着边际的话。
"娘亲......你不生阿铁的气了?阿铁对不起你......对不起父皇......阿铁不是好孩子............"
樱桃只觉背后一寒,不由自主抱紧石邃。除了他亲生的母亲,这世上再无人叫过他的小名。
石邃爱的是害死自己生母的凶手,他最后也没有办法从这个不忠不孝的圈子里逃出来。
许久,樱桃松开双手,怀中的少年已经断了气息。
他走了,樱桃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一个杀人如麻、造反弑君的太子。一个为了爱人宁愿抛弃江山的皇储。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
"好傻......邃儿,你真傻............"樱桃木然起身,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赫然望见书桌上的那幅画像--夕日戎装金冠的长侍将军。
樱桃将那卷轴收了起来,放进石邃怀里。
走出寝宫的一刹那,他回头望去,仿佛石邃还沉沉的睡在那里,含着满足的微笑,一如樱桃每次悄悄离开这东宫的清晨。
47
阴暗而潮湿的空气中充斥着腐朽的腥气。
卫兵们推推搡搡的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从地牢里拽出来。那人衣不蔽体,脖子上套着项圈,四肢用绳子缚着。一个
颠跄不稳,竟跪在了地上。卫兵也不管他,自顾自的拉着绳子向前拖。那人却只能发出细碎的呻吟声。
最后他被摆成大字型躺在沙地上,五匹高头大马各牵绳子一端背向散开,将之悬起在半空。领头的骑兵不轻不重的
抽着马,使那人不会立刻断气,饱受四肢撕裂的痛苦。直僵持到马匹体力不支,听闻一声喝令,手中皮鞭狠狠抽下
,那人被扯的四分五裂,鲜血喷洒。
头颅上粘满了泥,一路滚到红靴下。刘隗两只眼窝血肉模糊,面目扭曲,口里含着半截方才被自己咬断的舌头。
"妖孽......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唇角扬起波澜不惊的讥讽"随你好了......"
转身走进一道朱漆大门,里面的景色煞是熟悉。
月色如鸿,碧水池旁的凉亭里斜倚着一个身型健壮的人,看见他来了,痴痴一笑。
"樱桃,今晚你怎么有空?"
殷红的披风在暗光随风掠起,他不由倒退一步。"郭大哥......"
"还记得那晚在这里,你教我的歌吗?"
郭荣缓步走近,口中轻声吟唱着"独酌谣,独酌且独谣。一酌岂陶暑,二酌断风飙,三酌意不暢,四酌情无聊,五
酌盂易覆,六酌欢欲调,七酌累心去,八酌高志超,九酌忘物我,十酌忽凌霄。凌霄异羽翼,任致得飘飘。宁学世
人醉,扬波去我遥......"
"我不记得了......"
樱桃越是退,他就避的越近。手中不知何时执起了酒杯,"来,樱桃,你不是也常说独酌寂寞吗......"
抬眼望去,杯中却是鲜红的血,映着一轮金月,腥气灌入鼻腔。
"不......我不寂寞,我从不知道寂寞,你走吧............"
郭荣面露难色"可是......我妹妹......她好寂寞..................她怪我这做哥哥的没有办法保护好她。"
"要怪也是怪她自己选错了夫君......"
不管郭荣在背后怎样挽留,樱桃头也不回的向后门走去。
空中点点滴滴落下雨来。一道白影闪过,樱桃推开门,门外是两匹毛色黑亮的骏马。其中一匹背上载着位衣着贵气
笑容温和的少年。樱桃不由自主的上了马,少年体贴的递过一把红色油纸伞。
待樱桃撑开纸伞,少年转眼便不见了。
恍惚唤了声他的名字"大雅............"
四下里空荡荡的竟无回音。
漫无目的的走出小巷,路上到处是成堆的腐尸和面黄肌瘦的乞丐。
那马到了城外的小河边,便如何也不再走了,樱桃只好下来。
眼前的河水却忽然挑起一排巨浪......
樱桃再睁开眼的时候,身前已是波涛汹涌的大江。
江对暗隐约可见一些人家,富贵堂皇,阁楼林立,随着水面飘来一阵桂子花香。
萤火点点,飘渺的烟水中驶来一艘画舫,挑着几十盏灯笼,将水面映的十分明亮。
庄缶悦耳,几个身资窈窕的女子倚在围栏上冲他招手。
"这位客官,可要渡江?"
樱桃定了定神,冲女子摇摇头"我等的不是这船......"
话音未落,大风骤起,将灯笼纷纷扫落,偌大的画舫随那一缕残乐瞬间烧成灰烬。
樱桃凝视着水面,自语道"已经回不去了......"
"母后!怎么站在这里!小心着凉了......"
宽大的衣裳将樱桃全身裹起,这怀抱再熟悉不过。
樱桃四下张望,目及之处只有巍巍的宫墙。
墙角站着一缕长影,仔细看去,是个神色忧郁的美丽少妇,手执玉篦,心不在焉梳理着及地的青丝。
"邃儿,你看那女人,她是不在等谁......"
那怀抱越来越冷,最终连气息也逐渐消失殆尽。
樱桃回过身,大殿里灯火重重,歌舞乍起。
一袭皇袍加身的伟岸男子怀抱美人,目光茫然的看着他。两人相对无言,樱桃却缓缓流出泪来。
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恍惚见那男子朝他奔了过来。
"主子,主子,您怎么了!"
樱桃睁开眼,见宜芝正拿着帕子为他拭汗。心里觉得安生了些。
"几更了?"
"回主子,刚过四更。"
想这一醒来,恐怕再难入睡。
樱桃掀了被子,下床走到窗边,朝外面望了望。
"我出去走走......"
"主子......这天......"宜芝看了看他的脸色,没有丝毫表情,想必刚才做了噩梦,心里不好受,也不敢再多问。
"天还未亮,外面露水重,奴婢给您多加件衣服吧......"
樱桃点了点头。宜芝利索的伺候他梳洗更衣。
送他出门的那一刻,宜芝有些恍惚。
十年了......岁月没有在这个男人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当初皇帝立石宣为太子,便另册杜昭仪为皇后,将郑樱桃废为东海太妃。宫中一时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众说纷纭
。他一直充耳不闻,但若真有欲借这个机会除掉他的人,他还是一样不会手软。
宜芝跟他到现在,似乎也不再是为着权势。更多的,是敬佩这个主子的强韧。
不管别人如何评价,在她眼中,郑樱桃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清晨的御花园中水雾弥漫,落在衣物上便除了燥气,使布料更服帖的铺在身上,十分舒服。
樱桃回味着方才的梦,不禁莞尔。全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今天是怎么了。
这么早出来的多是些太监宫女。然而此刻樱桃却意外碰见了一个人。
按说华园林离这里有相当一段路,且这人与他素来不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不必惊讶,我今天来,只不过是特地向你告辞的。"
樱桃一愣,想不到李子杨竟是来找他的。
"告辞?"
子杨一笑,"今早的梦可好?"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答非所问,子杨盯着樱桃,神色之中有些异样。"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以后如何,那是天意了......"
"你也有不舍吗......"
"问你自己,便知我心中如何。"
两人擦肩而过,樱桃忽然开口道"你骗的过天下人,却骗不过自己的心......"
子杨摇摇头"虽然如此,我却一点也不后悔......既然你也看清了,为何不早些放开呢?"
樱桃没有回过头去与他理论。放不开,自然是因为心有不甘。
正午十分,宫中大乱,佛图澄久病不治,于清晨圆寂,石虎悲痛不已,因凉州小皇帝张重华让赵军连吃败仗,军情紧急,众臣只得隐瞒至此时,却不料皇帝没有见到佛图澄最后一面,如此大动肝火。
樱桃听宜芝说了这消息,一点也不显意外,仿佛早已知晓。
他只想,这会最伤心的恐怕不是皇帝吧。
大棘城外细雨纷飞,一个身着白衣,风资翩翩的男子手摇折扇信步走来,见了前面的竹林,眼角流露出一抹狡黠的
喜悦。只见他侧过身子,回头对着身后朗声道"替我谢过你父王!"
慕容恪会心一笑,仔细审视起手中画卷,画中清新竹叶间那个栩栩如生的美丽男子依旧是一派随意淡然。
48
流水下山非有意,片云归洞本无心。
人生若得如云水,铁树开花遍界春。
可惜他人虽走的潇洒,却在这世间留下太多无法磨灭的痕迹。
子杨就如同一道彩虹,他给了石韬一个太过飘渺的梦,引着那人一路追来,却在他以为那绚丽就在眼前的时候,忽
然消失了踪影。
他生前曾私下对石韬说,毕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辅助他继任皇位。
石韬知道这话是大不敬的罪过,但却无法不被子杨的诚恳所打动。
子杨虽不接受石韬的心意,却是处处认真为他着想。故石韬说他此生得子杨这一知己,死而无撼。
凭借子杨当初为他打下的根基,即使石宣当了太子,也不代表皇位将来就必定落到他手上。
而石宣对这个安定多年养兵蓄锐的弟弟也并非完全无所察觉。如今他身边少了李子杨,就如同断了两只手臂,此时
不除,更待何时?
两人的矛盾越演越烈,朝廷中的太子党几欲只手遮天,而石韬手揽百万重兵,石虎对子杨一事耿耿于怀,又被凉洲
战情扰的头疼不已,眼见两个儿子争权夺势,更念起长子石邃,倍觉凄凉孤单。
窗外夕阳依旧,晚风缠绵。
妖娆妩媚的杨柳树下,静卧着一个衣着鲜艳的美貌青年。
满塘金红,微波粼粼。
樱桃睡的轻,察觉背后似有人观望,偏不起身。放任自己陷入绵软的细草之间,只怕一回过头去,心中会有不忍。
石虎悄然离去,那些感情他再无力挽回了。
片刻,侧殿里走出一个手捧灯树纹锦披风的奴婢,也不敢惊动他,只轻轻将衣物覆在樱桃身上。
"事情可办妥了?"
女婢一惊,随即跪下身来,"回主子,杨柸已将太子的行动全部告与宜芝,果然在您意料之中。"
樱桃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惋惜方才的一幕,还是可怜石宣。
"你下去吧......事成只后,我定依言放你与他远走高飞。"
宜芝黯然一笑。能够在知晓了郑樱桃这么多秘密后安然离开皇宫的,至今为止她还没有见过。可是她愿意赌一次。
押上她后半生的别无选择。
"主子,无论您今日允不允奴婢这个承诺,奴婢都会尽心尽力为主子办事。"
这个背影中总有道不尽的惆怅,谁又说的清楚,如此一生,他有过多少不舍又不得不舍之人?
樱桃凝视着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懒散的朝宜芝挥了挥手。"但愿杨柸不会负了你......"
鸳鸯双栖至白头,树生合欢怀抱枝。为何今生偏偏要轮回成一个无情无意的人呢?
红颜未老恩先绝,石季龙,不晓得时至今日,樱桃与你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两日后
石韬带着几个家臣侍卫去金柝寺祭奠子杨。
即便人已经死了,碍于石虎,他也只能尽量低调。
一进大殿,石韬便觉得心中甚是悲凉,隐约还感到些许惶恐。
"子杨-可是你回来了么......"
众人听了大惊,以为石韬思念深切,惟恐他身体有什么异样,忙劝道"三皇子,人已经走了多日,你且节哀,莫要
再让皇后担心了......"
"我要在此为子杨斋戒几日,你们不必多虑,方才只是一时感怀而已。"石韬说罢,挥手示意众人退去。
三皇子为人尚算宽厚仁义。平日待这些家臣也是不薄,私下里这些人还是同情他的。当初有个文武全才,骁勇桀骜
的太子爷,人虽狠毒,但不失王者的风范。偏偏却犯上作乱被皇上处死。而今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二殿下当红,兄
弟反目,李子杨这一走,叫石韬如何不伤心......
以石韬这样不善策略的个性,实际上根本不是做皇帝的料子。那些追随他的臣子都是听信李子杨的劝说,抱着一线
扶植仁君的希望,才留在他身边。
掩好殿门,众人唏嘘散去。
满室檀香,两旁是形态各异的罗汉雕像。正对着石韬的是一尊黄金铸成的高大佛像。
推书 20234-12-21 :遇见————烟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