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明绝美的面孔上,浮起大家都看惯的空茫:“麦迪没必要努力缓和气氛。是的,你我都是魏曼的朋友,我们都是懂得的……但,只有男人才能安慰。”
三个人一起大笑。
笑声里面根本没有欢快,只有小动物互相挨着取暖那种淡淡的安心。
看着魏曼浅层笑着的眼睛深处哀哀的祈求,杨家明不好意思再随口说笑,凝聚起来一个认真得多的表情:“你认为还有可能找到厉泰铭么?”
“……”魏曼不敢回答。
“你爱上他了?”这是用肯定语气说出口来的问句。
魏曼自失地笑起来。
真是的。
丢人丢大发了。
天天在镜子前面怎么也逗留个把小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尊容?要是有杨家明那张精致绝伦让人忍不住想惊叹造化钟神秀的面孔,或者像麦迪这样清秀阳光,魏曼也许还有胆子或者有自信,再试着接近一下厉泰铭。可是,那为了遮掩下巴线条太肉乎乎而留的时髦胡子、平庸得像一滴水即刻会消溶进人群里的五官、不够修长不够线条臃肿得令人丧气这具只能穿XXL size的身躯……如果是1,还勉强可以扮强壮勇猛,要命的是……天生只有在被充满的时候才有汹涌快感。
在常常光临的俱乐部,有着天使面孔魔鬼身段玄冰灵魂的杨家明是众人追逐的明星,就算他冷冷宣布今天没兴趣搞任何人,也总有一堆人追逐着哀求着,乐意在任何角落跪下为他口交,渴望得到机会。而自己,常常只是坐在方向盘后面,等他从崇拜者唇舌间摆脱出来的那个业余司机。
不肯安静的老心熟悉地抽痛一下。
厉泰铭……不过是找了一个微妙的机会,趁男人欲望被熟练挑起之际,得到了一次被人家发泄的机会。为什么还要念念不忘他的面孔身体气味动作,甚至逼老友彻夜不眠听自己梦呓?
真傻。萍水相逢,就算知道姓名电话对方邮寄地址,这种事情过后,还想拿夫妻恩爱的那个男人怎么样?难道还真敢打个电话,“真想你丫的那玩意儿,受不了了,求求你,让我过来找你,咱俩再干一下?”
魏曼越笑越厉害,眼泪都笑出来。
深深看努力掩饰失态的魏曼,杨家明却一点也不想掩饰眼睛里面的悲哀:“你想得到他的灵魂,还是身体?”
“难道你想告诉我有希望?”魏曼浑身绷紧了。
麦迪有点担心:“都夸你对男人的手段天下第一,但是家明,说话要负责任的……千万不要让魏曼空欢喜。”
“我像那种不靠谱的人?”家明微笑。
眸子里面的澄澈洞明却如万年冰雪,依旧没有一丝笑容。
“要他的身和心……区别在哪里?”魏曼认真追问。
“如果你只想接近他伟大的灵魂,还真不难。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打电话寄照片给他,像老朋友一样请他吃饭,找社交场合见面……听你说上飞机之前他的动静,他好像情愿当作一切是幻觉。你就让他放心相信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其实不是不可以做朋友。”杨家明的语声非常坚定,“男人是很好骗的,因为他们习惯了骗自己。”
“朋友……”魏曼嗫嚅。
“家明你就别打岔了,我们需要的是男人。”麦迪温和地接口。
“遗憾的是,厉泰铭不是Gay,跟我们不是同类。”杨家明声音很少这样温柔,为朋友,坚硬冷峻的语言,他用极其平缓的语气说出来,“但他是男人,他有欲望。既然你说他曾经被挑起过欲望上了你,那就不难……约他单独见面。只要你有办法约到他进入酒店房间,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策划一万种办法,让他十秒钟之内失控,不能控制身体反应,你将如愿以偿。不过真这样的话,说不定他会恨你,一边疯狂地做爱,一边充满仇恨——没有哪个男人喜欢发现自己被欲望控制,变成兽。”
“我将永远得不到他的爱意与灵魂,只是被操。”魏曼悲哀地微笑。
“……差不多。”杨家明无奈的看着他。
难道这不是众生的命运吗?
——我们永远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更不可能同时拥有鱼和熊掌。
“我已经有两个好朋友了,所以,更需要床伴。”魏曼咬咬牙。
麦迪温和地摇头:“魏曼不要骗自己,你已经爱上那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其实,有多少好的回忆就享受多少,也不错。”
轻拍老友手背,阻止他那善意地劝阻,杨家明苦笑:“麦迪,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几年了?你能够过皎洁如冰雪的生活,自己压制所有欲望,静静等只有一个人知道号码的电话响。其实这样活着,也挺变态的。你相不相信?”
除了偶尔借机劝劝,又能帮朋友什么呢?
我们都是被欲望控制的可怜男人,即使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我们也需要身体的安慰。
被刺痛了,麦迪怒:“我抽你啊。”
家明惨然微笑:“那天尊驾肯拨冗抽我鞭子,请千万电告……平时求你,还常常不肯呢。”
“我也觉得,虽然我满世界找男人捅,挺没劲的。不过跟你这个被鞭子抽反而会高潮的怪人比,还正常一点。”魏曼跟着叹息。
房间突然安静下来。
魏曼正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冷清气氛,一个陌生的声音令他惊愕。震惊几秒钟,突然忍不住喊出声:“麦迪,电话!……你的电话响!”
看着沉寂了5年的小小银灰色电话,三个人都狂喜。
在真诚替朋友高兴的眼神中,麦迪根本没有掩饰兴奋,平静地按下接听键,只有颤抖的声音流露出他内心的紧张:“是我,麦迪……好的,好……这就过来。”
抬头面对朋友紧张得屏息的面孔,麦迪嘴唇有点发青:“林宜声音很微弱……说想见见我。”
杨家明和魏曼只用一秒钟交换一下眼神,他们已经决定,不用无谓的好奇心和泛滥的同情来干扰麦迪。
所以,杨家明只非常简略地问:“需要我开车送你去吗?”
麦迪整个人颤抖得很厉害:“我们这就下楼。”
四、纵不知以后 也记得以前
常在我的世界和你手牵手 谁又会知我们有多久
谁亦明白火花终有日耗尽 但为何霎眼停了手
……………………
这是后海边一个完整三进四合院。
白墙灰瓦,雕镂精致的红栏杆绿勾檐,修缮得非常精心,是令人惊叹的、完全有资格进入文物行列的漂亮古建筑。
第一进院子照壁后面,四角茵茵环绕的墨绿枝叶大枣树、偏一点橘色的火红花正开得耀眼的石榴,再加上那一架花串儿如瀑布般流泻的紫藤,把院子里书带草勾勒出线条的小径都渲染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矜持,古意盎然,偏又洋溢着勃勃生机。
居住条件已经算得上很不错的杨家明,头一回深切感受到差距——能够享受这种凝聚着城市地气和悠久文化传承灵气的四合院,主人一定身份贵重。
两个人被制服笔挺的家务助理带进西厢房,等候着。
麦迪有点坐立不安,对眼前美景和富贵气象视而不见,焦灼与急切,都清晰地写在一向温文清逸的脸上。
当然知道老友急什么,家明也只能安慰地拍拍他手,缓解一下情绪。
家务助理进去请示一番,很快又出来,依然是那种演绎卑微状无懈可击的礼貌微笑:“陈先生吩咐,这几天累了,没必要再寒暄浪费力气。客人请直接进去看林先生。”
麦迪闪电般跳起身,预备跟着进去。
只用一秒钟,判断清楚这个家的主人并不是麦迪来要见的人。杨家明没有兴趣跟进去成为闪亮电灯泡,不客气地伸一个懒腰:“对不起麦迪,昨夜被魏曼拉着说一夜的话,眼睛都挣不开了。恕我没有好奇心陪你进去……这位大姐,能不能再请示一下你们家先生,借一间客房,让我这个麦先生的兼职司机补一觉?多谢多谢。”
家明漂亮的招牌式笑容向来无往而不利,中年妇人被礼貌打动,露出比较有内容的笑意:“没问题……我这就带麦先生进去,再赶快问问陈先生。”
当然知道家明这是想给自己留单独相对的空间,麦迪眼睛里流露一丝感激,微笑点头示意,急切地踏进下一重院子。
这房间里面的布置风格和外面典型的老北京风味一点关系都没有。
习惯用来搭配四合院环境兼渲染古意的青花瓷器、镶钿漆器、墨色字画立轴甚至扎染花布、黄花梨紫檀木家具等等半点也没有,轩敞的空间简约明快,茜纱雕刻画窗下,搭配着线条清晰流畅的白色北欧风格家具,让老平房拥有了现代都市人节奏感。
明眼人当然看得出来,不刻意炫耀古董的简约布置并不代表不讲求品质:优雅大圆弧状的落地装饰灯和沙发统统是意大利名师名品,一应动用的杯盘等等透明器具,也是上品的捷克水晶。格调矜持含蓄,高贵得不露声色。
这是林宜的风格。
无论走到哪里,强势的林宜都会随身携带他中产的品位,一定会把身周的世界调度成他喜欢的样子。即使明知道中产气息本身虚弱贫瘠,不算得一种拿得出手的理想,但他并不在乎什么东西才适合高山仰止,只要觉得舒服,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这满堂同北京文化气韵未必真正契合的富贵气象,正是麦迪意料之中。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因为面前坐着的人的表情,空气里面弥漫着一种陌生的忧伤的味道。
甚至是灰败的气息。
抬头,看着那当年风华流转的面孔,此刻已经写满无边疲倦,甚至有一点显得虚弱,瑟缩在恒温调节房间里。
心一下揪紧了。
轻轻喊一句:“老师……”哽咽着再也不能说下去。
“麦迪,是你。”林宜缓缓绽开一个微笑。虽然笑容有点刻意,那份久别重逢的感概相当坦然,辞气音调也都还很流畅,“多久没有见面了?近来过得怎么样?根本不抱希望能联系上的,没想到这么幸运,你居然没有换电话号码……谢谢你肯抽时间过来看我。”
面对当年北师大最受欢迎、以神速晋升教授的风头人物,连开一门作为选修课的英国文学,也能让教室里面传奇性地永远座无虚席的林宜,看着他现在虽然肉身无恙,但曾经强悍如一支军队的执著风华,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在岁月里,麦迪心头大恸。
当年,是麦迪先爱上林宜的。
从小到大,麦迪总是身不由己地暗恋身边带来阳光般美好遐想的同性。他并不因此而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但是太爱惜名声、也太爱惜自己,更怕表错情之后可怕的后果,从来也没有机会开始一段真正的恋爱。
麦迪当然知道,学新闻的自己去上英国文学课,对学分毫无帮助。但还是查清楚课表,天天去林宜讲课的教室里面坐着,当然是为了有机会多看一眼林宜的风采。还在念书的他当年还不懂得怎么辨别同类,不过是偷偷喜欢林宜,喜欢他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有天经地义道理的坚定眼神,喜欢他旁征博引、敢于对任何权威下过结论的作品给出幽默评价的勇气,喜欢他那似乎连皮肤都隐隐宝光流转的神采,喜欢他狂放不羁的清朗纵情笑声,喜欢他眼睛深处那一抹隐约的激动和探寻。
麦迪是个温和的人,只会那么傻傻看着,直到有一天,林宜主动约他,笑吟吟问:“你是不是爱上我?”
五雷轰顶的震撼过后,麦迪乖乖回答:“对不起,是的。”
林宜深深看进他眼睛里面许久,然后微笑:“你介意做爱吗?”
“我觉得很荣幸。”麦迪努力克服羞耻感,然后回答。
他明明看出来,林宜的眼睛里面没有同样沉沦无助的深情,那里面只有感兴趣。麦迪当然不会奢望暗恋的对象能够正好也爱上自己。但是,居然能够由一个默默恋慕了这么久的男人来结束身体的青涩,麦迪真觉得很幸运。
中了太多人文自由思想的毒、坚持感情应该光天化日的林宜,是一个接近完美的情人。他给了麦迪年少的狂想触及不到的温柔怜惜,和激烈的欲望巅峰。
知道麦迪其实害怕亲人知道真相,会温柔地吻着身边的少年,用他一贯坚定而雄辩的方式说,其实爱男人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不过是一种付出感情的方式。只要不伤害别人,真诚的感情都值得尊敬。神雕侠侣年代,杨过爱小龙女是错的,现在大家觉得那种道德观念很滑稽;而在柏拉图甚至更早的古希腊神话时代,男人爱上男人是一种高贵的感情。
听着林宜理直气壮的唠叨,麦迪的心醉了一次又一次。
但,他本质是一个现实的人,不敢真相信林宜说的这些真的会是事实,只好悲哀地微笑。然后,痴迷地看着神采飞扬的男人。
很快就悲哀地发现,禁忌的快乐不适合用光天化日的心态去面对。林宜错了,因为他根本就不屑鬼鬼祟祟掩藏行踪,很快地,身为大学教授竟然跟学生公然睡觉这个事实,被某个多事的人捅到校方,林宜被找了一个奇怪的理由解聘了。
面对流言或者当面的嘲讽,林宜总是公然承认一切罪名,就这样,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前提下,麦迪变成受害者,可以继续拿学分混文凭。
临走的时候,林宜打电话到送给麦迪的诺基亚8210,声音里没有一点愤愤然,还是他一贯的行云流水:“对不起,就这样离开你了,我知道你的心意,却不能回报同样深刻的感情,对不起。”
听到电话里面对方连理由都不提供一个就说分手,麦迪当时只觉得,就算自己是屁都不懂的大学生,就算林宜身经百战,这么说话,也太不把别人的智商当回事了,煽情得稍微有点搞笑。没办法回答这么怪异的台词,他只能笑笑。“没关系。一开始就是我爱上你,没关系。”
“好好读书,好好感受生命中的美好。麦迪,你是非常值得爱的人。是我不合适你。”林宜还自顾唏嘘。觉得不该只为了一时的情不自禁,招惹这么清纯的男孩子。
林宜不是喜欢永远照顾呵护别人脆弱心灵的强大男人,其实他往往更乐意被别人宠爱。偶尔尝试一下新鲜的感情模式,丢了教书这样辛苦的工作不能真的说无所谓,反正零星帮人家翻译文件一样收入不菲。真到了分手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很对不起麦迪,欠人家一份真诚,这是他一向不屑的。不知道怎么善后,只好道歉又道歉。
到了后来,毕业那天,辅导老师不小心被学生灌得喝多了,麦迪才弄清楚,林宜是因为勾引男学生被校方隐性开除。突然发现,这个永远理直气壮得让你啼笑皆非的男人,已经把印记刻在了自己的骨髓里灵魂里。
然后,麦迪开始等待。
没有希望没有终结地等待。
5年了。阳光一样清澈的微笑和眼睛里面还是不染俗尘,甚至不显示忧愁。
和杨家明魏曼他们混在一起,眼看着他们为了寂寞或者欲望,天天同男人们肉身厮缠,麦迪暗暗庆幸,心里是满的,强大得足够抵御情欲的黑火焚身。麦迪知道,能保持这样的透明干净,是因为任何身影灵魂都不可能再和自己抵死纠缠。
寂寞地随身携带小小的电话,从来不告诉别人号码。随时充电,静静等待它响起。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拨这个号码。
麦迪等得非常安心,因为他从来知道林宜不爱自己。
从此天各一方,是预料的结局。电话如果居然会响,是传奇。
……传奇居然上演了。
惊喜到极点,已经不再是青涩学生的麦迪又开始担心,会不会是发生什么事情。真不知道怎么让这意外的见面气氛变得温馨轻快,只傻傻僵立当地,采访明星时候的伶牙俐齿固然不容易拿出来用,当年的轻松幽默谈吐也逃之夭夭,口齿涩得像当年考级的时候练英文口语。
睽违经年,再见面,林宜还是一贯的谈笑风生:“怎么,很久不见,已经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