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戈功德圆满,他该走了。
尽管他不断幻想陈栖叶朝自己奔赴而来,撞进自己怀里,决定不走了。那他一定会满口答应,再也不放手。
他感谢陈栖叶的坚定。歌里唱的意气风发只有在少年时代才值得称赞,他要蜕变成男人了,他应该成熟,克制,理性,体面地开启人生的新阶段。
他直到十多分钟后才能使唤自己的腿,从等候区站起来,扶着所有能扶助行走的东西,跌跌撞撞走到众多出口的一处,僵直站立,头顶蓝天和白云。
有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问他要去哪儿,他说不出话,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之后又有司机冲他摁喇叭,但很快,他就被所有人故意无视了,因为他脸上全是泪,失魂落魄像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
出于本能地拨打了一个号码,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温柔。他紧紧闭了一下眼,手摸上鼻梁,也就触碰到了满脸的水渍。
秦戈艰难唤了声:“……妈。”
“诶,是妈妈呀。”戚渺渺的声量不大,听起来有些虚弱,像是也很累,但要在儿子面前强撑。
秦戈另一只手扶住旁边的柱子,问:“妈,你能来接我吗?”
戚渺渺没立即答应。除了去咖啡馆码字创作,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和外界接触了,她父亲也乐意为她创造隔世的环境,只愿她别再受刺激,衰落的神经能稳定下来。
戚渺渺很犹豫,问儿子:“你现在在哪里呀,妈妈让人来接你好不好,你知道的,妈妈总是做些……自己握不住方向盘的怪梦,都快二十年没开车了。”
秦戈继续重复:“你能来接我吗?”
“……儿子?”戚渺渺听清电话那头的啜泣声,逐渐紧张,“你怎么了,你在哪儿?”
“你能来接我吗?”秦戈第三次重复,力道一个不注意,把陈栖叶送的那只鸽子捏得不成形状。他整个人轰然倒塌,靠着那根柱子跌坐在地上,崩溃恸哭的模样惹得来往路人频频侧目,却无人为他停步。
“好、好!妈妈来接你,开车来接你,多远都来接你!”像是听到初生婴儿的哭泣,戚渺渺的母性瞬间被激发出来。她什么病都没了,什么神经都绷起来了,只想快点见到秦戈,她唯一的儿子,十月怀胎孕育的生命。
“我在首都呐,太远了,算了,我自己回来吧。”秦戈的心绪终于有些平复,不再像方才那般痛哭流涕,戚渺渺询问时的哭腔又把他打回原形。
“没事,我真的没事,我就是、我就是没有快乐了,我——”他边抹眼泪边把眼泪憋回去,允许自己溃败最后一次,在母亲面前耗尽最后的少年气,“我没有爱情了。”
他不会知道陈栖叶也在哭。飞机一起飞,坐在靠窗位置的陈栖叶就不停地哭,哭一阵后又笑,深吸一口气,又开始掉眼泪……机舱空间狭小,陈栖叶缩着身子,捂住嘴尽可能把声音都藏起来,但藏不住情绪,越压抑反而越强烈,啜泣时身子触电般抖动,把临坐的俄罗斯小伙吓到了,摘下耳机,用蹩脚的中文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陈栖叶没给他反应。小伙子越发忧愁,又手足无措,便要往呼叫空乘的摁钮上按。
陈栖叶拉住他的手,没让他这么做。
陈栖叶抽噎了两下,摇头道:“我没事。”
“Наверно?(真的吗?我不相信。)”小伙子没指望陈栖叶听懂自己的嘀咕,陈栖叶回应:“Да(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就是没事。)”
小伙子乐了,觉得陈栖叶挺有意思,介绍自己叫托尔斯泰,在北京的学校交流了两个星期。他是个热心肠,还想跟陈栖叶交流,陈栖叶慢慢平静下来,堆满小桌板的纸团不再增加,静静听托尔斯泰讲话,自己一声不吭,哪怕心不在焉,也不会让倾诉者感到敷衍。
托尔斯泰对陈栖叶更感兴趣了,忍不住又问:“Что случилось(到底发生了啥)?”
陈栖叶没再一个劲地说没事。他看向窗外,被阳光照射的云层绵延不绝,一望无际如不可预知的未来。
一切都是崭新的。就像秦戈说的,这是他们新的开始,他们都会有光明的前途和未来。
可他还是伤心恸哭到不能自已,好像一部分自己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第二个秦戈,能给他满心的欢喜,也能让他肝肠寸断,揪住心口对陌生人说:“Мой голубь свободен. (我的鸽子飞走了)”
作者有话说:
容我休息一下,最迟下星期三开始更下卷fallen city,时间线直接到2024年,架空的!科技和经济都高速发展了!他们也不再是少年模样了。以及今天签到能获得777颗海星,可以送给小戈和小叶吗(疯狂眨眼暗示
【第三曲 Fallen City】
第83章 秦戈2024
“我有时候会梦到潭州,那里依山傍海。”
清早,阅历丰富的女咨询师静静观察对面坐在沙发椅上的来访者。他顿住,侧脸望向窗外正对的cbd高楼,楼身玻璃一尘不染,倒映的天比真正的天更蓝,云比真正的云更蓝。
咨询师微微点头,表示自己依旧在聆听。来访者收回视线,和她对视后继续开口,说,那是一个和杭城截然不同的城市。
咨询师面上的微笑不减,像个无害而又慈祥的老奶奶,和青年的淡漠形成鲜明对比,那种抽离感也与他所从事的职业给大众的印象不符。
——这位青年不论是面孔还是身材都出众惹眼,像模特或者玩世不恭的公子哥,而不是杭城一院呼吸科的见习医生。
秦医生说,他梦到有浪潮奔涌而来,淹没整座城市。
秦戈的话很少,也没什么情绪,兀自点头道:“然后这个梦就结束了。”
他似乎也醒了,看了眼腕上的机械表,平静地呼了口气。咨询师能看出他轻松了不少,不是因为说出了什么真心话,而是五次为一周期的咨询终于结束了。
“谢谢。”秦戈起身准备离开。
他并不是自愿来这地方的。咨询师也没在话语间做劝说和暗示,希望他继续来找自己,他们见了五次,秦戈唯一一次被窥探到心境,或许就是方才的那个梦境吧。
咨询师问:“梦境里,你在哪儿?”
年轻人很难拒绝年迈者的微小请求。秦戈重新坐下,坦诚道,他的视角似乎在天上,或者幻化为整座潭州城,一起被淹没。
咨询师道:“可我记得你曾经提过,你会游泳。”
秦戈的眼眸微微往下,像是曾经听另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恍惚只有一瞬,秦戈问她怎么知道的,她微笑着,说出更多细节,有些是她亲眼看到的,另一些,则是在与杭城一院有关的宣传片里发现的。
比如秦戈眉尾那道细小的疤痕、手机型号的老旧、手表镜面的磨痕、着装的品牌、日常娱乐的方式,凡次种种,皆证明秦戈是个恋旧的人。
“你的潜意识在抗拒改变。但这个世界一直在变,就像新浪终将淹没旧城。”
咨询师一丝不苟的微笑里透露着自信。她的职业生涯中涵盖五万多个心理健康案例,研究颇丰著作等身,她依旧对这个行业充满热情,就是因为永远有新的活生生的人等着她用理论去探索和解构,例如秦戈的母亲戚渺渺,一个把自己活成“当代三毛”的独立女性。
故事还得从一次散心的出行开始说起。戚渺渺在后来的文章中写道,如果她当时听取家人的意见跟旅游团走路线,而不是雇佣司机独自上路,之后长达一个月的无人区探险也将不复存在,更不可能心血来潮地通过新媒体直播这一路的放逐,意料之外地收割大众流量。
然后戚渺渺很快开启第二次征程,且每年都会去更远的地方,写更多文章和故事。她并不是第一位在流媒体上自制户外真人秀节目的素人,却是在最短时间内获得商业上成功的。这位咨询师擅长用精神分析的视角看待人和世界,在最近的论文中引入戚渺渺的案例佐证自己的观点——戚渺渺在游记里写过,她曾频繁做相同的梦,梦里的自己难以握住方向盘造成事故,所以长时间恐惧开车上路。有意思的是,自打她离开从小生长的熟悉环境,在旅途上拥抱新的科技和社交方式,她有一天突然就不怕自己开车了,也不再做那个梦了。
咨询师将此解读为戚渺渺与旧时代搏斗的胜利。直播、大数据、短视频、碎片化阅读、诗与远方……这些都是大势所趋,戚渺渺赶上好时候了,在一个不同于实业的、全新的领域获得超越父亲的名和利,实现人格的独立,将人生的方向盘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最重要的是她至今单身,拒绝被妻子的身份束缚,被很多人视为独立女性的代表。
但咨询师并未见过戚渺渺,倒是机缘巧合和戚渺渺的儿子有了接触。杭城一院的呼吸科闻名全国,一号难求,每个主任医师名字后面都挂着一连串头衔荣誉。医学生本科期间需要在不同科室实习,秦戈在那段期间给呼吸科的大佬们留下深刻印象,本科最后一年联络导师之际,zju的特聘教授马老师就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但秦戈大一那年从药学转到临床专业,没办法走八年制的本硕博连读。当不走学术道路的同辈人都有了稳定工作,秦戈读完硕士还有博士,毕业工作在外人眼里遥遥无期,实属惨淡。也只有同行知道这位高老师是一院呼吸系统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的主任,每年最多收一名硕博生,带在身边倾囊相授,秦戈跟着他完全不缺学习资源和机会,绝对称得上是青年才俊。
只是,与经商富甲一方的外公和母亲相比,戚家的第三代只当了个医生,还是普通了些。
咨询师不免感到惋惜,倒不是因为秦戈的职业,而是她直觉秦戈本可以有更广阔的宏图,创造更多可能,却不知为何甘愿接受寻常的生活。
“但你可能不知道,我母亲其实有非常稳定的伴侣。算起来,他们相知相识超过三十载。”秦戈开口,语气还是那么波澜不惊。他提到的伴侣自然是陆崇,戚渺渺最近的半年都在南欧旅居,陆崇和往常一样陪她一起去。
“因为我母亲至今不会洗衣做饭。”秦戈很轻地笑了一下。戚渺渺从未向读者媒体透露过陆崇的存在,但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和父辈价值观的冲突。戚老爷子的一些迂腐言论完全可以被女德班照搬去,把戚渺渺当别人家的儿媳妇,要她给男人一个整洁的家,抓住男人的胃……
“但他也会把我母亲当女儿来疼爱。我母亲两次经历精神危机,都会回到我外公身边。而我母亲第一次自己开车,其实是来接我。”秦戈回忆八年前的某一天,他在首都机场给戚渺渺打过电话后,远在西南的戚渺渺真的开车,跟着导航差点上高速,还好被赶来的陆崇在路口处拦下。
秦戈用几句真实的温情轻巧地推翻咨询师的理论,甚至对她所从事的学科都发出质疑:“人其实没那么多潜意识。”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的位置,说:“这里没有那么复杂。”
咨询师并未感到冒犯,神色温和地看向窗外。这附近有杭城最高耸的写字楼建筑群,最便利的交通和最庞大的早晚高峰人流,从他们所在的高度往下看,渺小如蝼蚁的个体汇聚成人流,散开,又汇聚……
“我得去医院了。”秦戈再度告别,转身后留给咨询师的背影挺拔坚毅,很有安全感适合依靠,却又有说不出的寂寥,看得咨询师不忍心问他八年前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北方的机场,而是送了他一句祝福。
咨询师对拧开门把手的秦戈说:“祝生活愉快。”
秦戈礼貌地回了句话,推开门,回到现实世界。
杭城一院同样位于市中心。结束这最后一次咨询后便开车到医院,在办公室换上白大褂,戴上一幅没有度数的细黑框眼镜,准时出现在住院部,和马老师一起查房。
马老师事务繁忙,但还是坚持每个星期里有一天上午查房,下午坐门诊。
主任查房身后当然是要跟支小队伍的,全是马老师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有两位即将升副主任医师,秦戈的年纪最小,在各位大佬和即将成为大佬的师兄面前根本排不上号,却从进屋起就被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直勾勾盯着。这边马老师和她父母聊完病情,坐到她身边问她感觉如何,她气息虚弱,目光还是停在秦戈身上,问:“你是……秦戈医生吗?”
小女孩的声音很弱,只有离得最近的马老师听清。马老师笑了两声,冲秦戈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来。秦戈迟疑了一下,很快照做,好像这样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
秦戈摘下口罩,对小女孩说:“嗯,是我。”
小女孩笑了。她前几天刚经过抢救,恢复缓慢,语速也跟着慢:“我以前和同学聊过你……她们都觉得你的名字很占便宜,谁都要叫你一声哥。”
秦戈微微一笑,和小女孩的距离很近,立体五官所塑造的距离感被那副斯斯文文的眼镜拉近,也不像高中时代那么流里痞气。
秦戈鼓励小女孩,说她很快就会见到那些朋友。小女孩不是很相信:“真的吗?”
秦戈声音温柔,点头道:“你已经下呼吸机了。你撑过去了,很勇敢,很棒。”
秦戈和小女孩聊的时候,小女孩的父母不住地感谢主刀的马老师,几度落泪。每次查房,这样的场面都会出现,等马老师和学生们查完最后一个病房,饭点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