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男人虚弱地挣动手指,发出一声低唤。
云连几步上前跪到床边,抬手按住他的手背。
“我在。”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你放心,我会杀了早川信义,替你报仇。”
“我不要你替我报仇……”连仁君艰难地蠕动嘴唇,一句一顿地道,“报社的人,我早就令他们想好出路……我一旦出事,京云日报就宣告停刊,遣散员工,销毁稿件……阻止日本人借用京云报社的名头,散布反动言论,美化侵略,混淆视听……一切后事由钱管家处理……你马上带着人俊,离开这里。”
“我怎么能就这么走了?”云连强忍悲恸,摆出一个近似于微笑的表情,“我不能让你白死,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不……听我的,马上走……东三省就要出大乱子了。”
“我不怕乱,也不怕死。”
“你不怕,但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人俊。”
“连人俊?”
“人俊虽然明事理,看得远,但并不是个会拿主意的人……他心思太多,又固执,需要有人推他一把……”连仁君翻过手来与云连的掌心相贴,“小云,你是个很单纯的人,有恩立偿,有仇必报……可这世道,不是所有恩仇都能靠打打杀杀解决的……你太简单了,简单又冲动,没人拉你必会吃亏……”
“……我知道了。”云连点头。
“答应我,带人俊离开这里……时局动荡,处处凶险,但只要你们相互扶持,就定能熬过去……”
“我……”
“答应我!”连仁君急喘一声,五指抽搐。
“我答应,我答应你!”云连哽咽着弯下腰来,用鼻尖轻轻抵住他的肩头,“我不报仇,我带他离开。”
被单上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和咸湿的眼泪的味道。
“谢谢你,小云……”连仁君笑了。
“真不敢相信我还有你这样一个弟弟……能在活着的时候把你找回来,真好……”
“哥……”
“把人俊叫过来吧。”连仁君疲惫地侧过头去,“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之后连人俊红着眼眶出现在床前。
他是医生,一眼便知道男人撑不了多久了。
“哥,还有什么话没说?我听着呢。”
片刻的沉寂过后,连仁君缓缓睁开眼睛。
“想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还有一件事,关于小云的……”
“云连?”
“那日我整理父亲留下的遗物,找到一本二十多年前的日记……”
“父亲的日记?”连人俊闻言一愣。
“嗯……咳,咳……”连仁君有气无力地咳了一阵,仿佛光是开口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日记里记了……小云的母亲当年离开连家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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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连浑浑噩噩地蹲坐在门边,不知过了多久,房里传来了连人俊的嘶吼。
又有几名不认识的男人冲了进去,哭喊声,脚步声,护士的吆喝声连成一片。但这些都似乎与他没有干系了。
医院的走廊空旷而干净,雪白的磁砖地冷冰冰的,凉到骨子里。扶着墙慢慢站起身来,他突然想起了连公馆客厅里铺着的暗红色羊毛地毯。
才刚有的家,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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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来者不善
连仁君的丧事办得极其简陋,但京云报社社长当街遇刺之事还是立刻传遍了关内外。一时间各个行业人心惶惶,谨言慎行,学生反日游行倒是闹得更凶了。
头七之后连人俊便整日将自己关在医馆里接诊开方,夜不归宿。期间黄曼茹跟随父亲黄济来过一趟连公馆,私下里塞给云连一封信托其转交给连人俊。
云连收了信,告诫她这几天少上街抛头露面。
“过几日便要动身,想去也去不成了……”黄曼茹苦笑道。
“动身?你要去哪里?”
“父亲不是说了么,家里的厂子遇到些麻烦,下个月得迁去武汉。”
云连方才与黄济面对面坐了有十多分钟。他本不擅长也不喜欢与人分享悲喜,因此无论对方说得多么真挚动人,也顶多就是微微笑着表示附和,看上去实在显得有些过于薄情。
黄云二人此前其实算是互不相识,但因连人俊当了撒手掌柜,钱禄长又整日奔波在外,常驻在连公馆的云连莫名其妙地成了临时家主,几日下来接待了不少前来吊丧的客人。
摆着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他其实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什么话都没听进去,此刻面对黄曼茹的回答也只能故技重施,做出真挚又别有所思的表情道:“啊,对……你要去武汉了。路上多保重,连医生那边我会替你道别。”
——大家都走了。
云连想起连仁君临终前嘱咐他的话,开始认真考虑带连人俊离开沈阳的事。
他自己倒还好说,钱也捞了路子也通了,买卖到哪儿都好做,大不了直接拍拍屁股回上海。可连人俊生于斯长于斯,资产事业都扎根在此,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况且,男人自打连仁君出事就闭门不出,除了求诊的病人谁都不见,显然一时半会儿无法从失去至亲的打击中缓过气来。这时候去找他商量南下之事,无疑是雪上加霜。
“连仁君临走还要给我出个难题。”云连心想,“简直像是把儿子托付给我照顾似的……可这二十八岁的儿子也不见得能听我的话啊!”
话虽如此,既然已经答应了连仁君,他还是决定信守诺言。
不冲动,不寻仇,带连人俊离开,免得惹上麻烦。
但没想到,他不去惹麻烦,麻烦却找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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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川信义的两辆军用吉普出现在船厂门口的时候,云连正在库房中清点账目。
管门的前来通报,他立刻就猜到来者何人,对一旁的小金道:“把阿申叫来。我一会儿去前厅会那日本人,你在后门仔细看着,见机行事。”
“明白。”
早川信义坐在一把掉了漆的红木椅子上,半眯起眼睛,颇不耐烦地抖着左腿。
他已在此等了有将近十分钟,周围没个下人,也没人给他上茶,很显然这里的人并不懂得待客之道。对此他倒是不甚在意,只是这正主来得未免也太慢了些。
门开了,云连一阵风似的刮进屋里,身后跟着名随从打扮的高个青年,同样是健步如飞。
三步两步冲到茶几对面坐下,他害冷似的抬起双手凑到嘴边,使劲哈了两口气。
“长官,你好啊。”
“云先生不必拘谨,叫我早川就行。”早川信义微微一笑,半抬起身子伸出右臂,“我也不算什么长官。”
他也许是急着想表现出友好,但因长了个鹰钩鼻,眼窝又深,怎么看都是个一肚子坏水的阴险相。实际上也正是如此。
云连同他握了握手:“我不拘谨,我就随便叫叫。”
“那很好。”早川信义点点头,“云先生,我今天来,是想和您谈论关于京云报社的未来。连仁君的过世我已经听说了,我很遗憾……”
“京云报社的事你找我干什么?”
“云先生,京云报社是东三省最……最好的报社,京云日报也是很好的报纸。就因为死了一个老板永远停刊,不值当,可惜。”
“我不是记者也不是编辑,我连字都不认识多少,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云连发现这关东军团长的中国话说得还不如松村旅馆的高桥太太利索,词不达意,听起来费劲得很。既然如此他也不必浪费时间假惺惺地斟词酌句了,反正两个人都不怎么会说话。
“我知道云先生这些日子一直住在连家,连仁君的后事也都是您在处理,对不对?”
“你倒是对我了解的很清楚嘛!你跟踪我?”
“云先生贵人多忘事,关东军派代表去连家关怀过,还送了花的。”
“哦,谢谢你的花。那跟报社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云先生和连仁君关系匪浅,关于报社的事也是说得上话的。”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真的不懂。”
两人面对面抛球似的把话从嘴里吐出来扔来扔去,扔了半天也扔出个结果。
末了,早川信义一拍膝盖:“云先生,我在丸松饭店定了酒席,我们边吃边聊。”
“你太客气了,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就行。”
“您才客气。酒菜已经准备好了,我有车送我们过去,还犹豫什么呢?”
云连见他笑得势在必得,知道即便拒绝了这一次对方也定不会善罢甘休,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自己找上门来的,可不算是我要寻仇。
“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说着,他转身从背后的青年手中取过一顶呢帽戴到头上,朝早川信义点了点头,“走吧。”
两人并排走到门口,刚推开门,远处突然穿来一串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云连略为吃惊地停下脚步,扭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这时小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老板,不好了,库房那边的货架塌了。”
“没用的东西,装点货都装不好!”云连怒骂一声,又换上笑脸对早川信义道,“不好意思,我过去看一下,马上回来。”
后者很大度地摆摆手:“不必着急,云先生,我在这里等你。”
行至隐蔽处,云连低声吩咐小金道:“把在北市区的弟兄都叫过来,加上现在在厂里的,一会儿全带上家活去丸松饭店。”
“老板,我们这是要……”
“做好动手的准备。等我摸清楚对方带了多少人,就找机会让阿申出来给你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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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你叫谁儿子??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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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触即发
丸松饭店是南市区中心街上的一家日式餐馆,两层小楼,带了个庭院,雅得很。
今日这里似乎被早川信义包下了,院子里两排日本兵,左右各八名,再加上吉普车上一起过来的,总共也不过二十来人。
早川信义似乎并没有大动干戈的准备,也或许是认为云连不会轻易对自己动手。
两人进屋入座,等菜全部上齐了才进入正题。
这回云连终于听懂了对方的话,是要他主持大局把报社重新经营起来。至于人员不足的问题关东军方面自会解决,到时候双方合作,京云日报即可复刊。
饶是云连不懂政治,也听出这是要他当个傀儡社长协助日本人利用纸媒操纵舆论的意思。
“我知道云先生是生意人。我最喜欢同生意人打交道,因为他们懂得利弊。”早川信义自顾自地道,“如果云先生愿意合作,那我们就是最忠诚的朋友。关东军对待朋友一向是很友好的,这个云先生日后就能体会得到。”
“嗯嗯。”
云连胡乱点了两下头,筷子一搅从面前的小铁锅里拎起一根拇指粗的蟹腿:“这螃蟹看着不错,就是少点热黄酒……这儿卖不卖黄酒?”
“这是从日本运来的深海石蟹,蘸着这甜醋吃刚好,不和黄酒一起,不必。”
“可依我的习惯,吃蟹是一定要烫些黄酒的。”
“云老板,这儿没有黄酒,请你将就一些。”
“叫阿申去买些回来吧,这种事,不能将就。”云连说着塞了块银元到阿申手里,又拍了拍他的胳膊,“快去快回,多买点,给长官也尝尝鲜。”
在船厂的时候早川信义就注意到了这个高个子青年,自始至终死气沉沉地站在云连身后,进了饭店不入座也不说话,碍眼得很。这附近并没有卖酒的地方,最好是快去慢回,不回来也行。
“云老板,我知道连仁君生前对关东军有所误解。那或许是因为受了连翰林的影响……上了年纪的人,想法多少是有些陈旧的,说难听些就是迂腐。”吃了一会儿菜,早川信义话锋一转,又回到了正题。
云连挑起眉毛:“看来你很早就盯上连家了。”
“关东军一向很看重京云报社,把连翰林当作朋友,可惜连翰林不理解,他儿子也不理解。”
“他们都不理解的事,我又怎么能理解?”
“云老板是聪明人,一定能够审时度势,权衡利弊。”早川信义压低了声音,中国话突然讲得无比利落,“大日本帝国很同情宣统皇帝陛下的遭遇,也清楚陛下在天津的困窘处境,仅凭军阀和客卿是无法帮助他复辟的,唯有关东军才是真正忠诚而有力的朋友。”
云连又夹了根面粉裹豇豆塞进嘴里,嚼了两口,觉得索然无味。
“满洲将是我们造福人民,振兴东亚的基地,而只有明眼人才能理解关东军的良苦用心。云老板,别吃了,现在已经不是保持中立置身度外的时候了,您必须做出决定。”
“你这是在逼我现在就表态?”云连放下筷子,用湿手巾擦了擦嘴,“连仁君不听你的,你就派人大马路上放枪,我这要是说错了话,你是不是要下毒毒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