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本来已经沉眠在宋颂的记忆里,偏偏又真真切切地来到眼前,叫宋颂一时没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梦里。
回忆起雪山上那种逐渐失去空气的痛苦,宋颂又用力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宋颂活动了一下手脚,越过外面一筐筐水果,走到了车厢外头。
明媚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
宋颂适应了一会明亮的日光,才看清外面老旧的街道。
这个地方他认得,这是省会的老街,后来搞拆迁还出了不少家破人亡的闹剧。
“儿子,你睡好了?”宋妈本来正和人吵着架,注意到宋颂下了车,立刻转回来拉着宋颂念叨,“明天你就要高考了,想休息就多休息会,别太担心家里的事。你爸的医药费我心里有数,实在不行,你彪叔那边也还能借点,这些事不是你该想的。你还小,明天好好考试才是正经事,别人越是瞧低咱家,你越要出息给他们看。”
宋颂喉结微微滚动。
这些唠叨,他已经许多年没听见了。
在看到外面的老街时,宋颂就隐隐猜测到这是什么日子,可亲耳听宋妈说出来他还是如坠梦中。现在是1997年7月6号,明天是1997年7月7号,他要参加高考了。
这次高考他注定收不到任何录取通知书。
不是因为他成绩有多糟糕,也不是因为他重活一世把高中知识忘光了,而是因为这时候的高考是提前填志愿的。
后来的高考大多是分数出来后再填报志愿,考生们对自己能上什么学校、不能上什么学校,基本都心里有数。
可在1997年不一样,他们是先填报志愿再参加高考,不管考试时发挥得怎么样,志愿都不可能更改了。
宋颂填的志愿只填了一个:首都大学。
不是宋颂当年学习多好或者多自信,而是他当年压根没准备去上大学。
他脑子挺灵活,也会来事,哄得老师长辈们都对他喜爱有加,只是学习方面始终只是平平。
青春期的男孩都是这样的,有点聪明劲就不愿意下功夫,马马虎虎过得去就好。
家里接连出事,爸爸车祸了都舍不得用好的钢板,爷爷心脏有问题也不敢去医院,奶奶么,耳朵不太好使了,还有点老年痴呆先兆。
一家老小五口人,全靠他妈吃饭。
再过两年妹妹也要高考了,他妹妹才是学习的料,从小到大都是年级第一,可比他强多了。
这种情况下,他念什么大学?
就算他好好考,估计也只能考上个不入流的大学,学费贵得要死不说,还学不到什么东西。
所以宋颂瞒着家里把志愿填成了首都大学,打定主意辍学赚钱去。
只可惜他钱没赚上,还闹得一家人都不安宁,死的死,散的散。
后来妹妹结婚都没请他,到死他们兄妹俩都没再好好相聚过。
现在,一切可以重来了吗?
宋颂还是不确定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不由伸手抱住眼前还很年轻的宋妈。
他抱住的人是温热的。
不是记忆中那冷冰冰闭着眼的尸体。
宋颂喉结又轻轻滚动两下,压下翻腾的心绪,紧紧环抱着宋妈。
他回来了,他可以改变还没发生的未来,他不会再让他妈妈年纪轻轻就过劳导致突发心梗,更不会让他妈妈死在来警局领他回家的路上。
宋妈性格强势,家里屡遭重创,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可骤然被宋颂这么一抱,她有点不知该怎么反应。
对于生活在九零年代的人来说,父母与子女之间很少拥来抱去或者把“我爱你爸爸妈妈/我爱你我的孩子”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他们在感情上是含蓄的,在行动上也是含蓄的。
“也不用太紧张,”宋妈声音难得柔和下来,没了平日里的强横。她拍着宋颂的背说道,“要是没考上也不要紧,可以复读一年接着考,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宋颂把脑袋抵在宋妈肩上,发现这个时候他已经比宋妈高出大半个头。
他妈在十里八乡都算是高挑的了,他还是长过了她,他的生日马上要到了,到时他就又一次正式迈入成年人行列。
宋颂嘴唇动了动,终归没把志愿的事说出来。
重活一世,钱的问题肯定能解决,这一次他不会再那么急躁,他有慢慢来的底气。
复读是一个挺好的选择,前世到最后他靠自己打拼到身家过亿,顾家人还是看不上他,觉得把顾临深的研究成果交给他去推广是辱没了那些宝贝技术。
宋颂觉得考个好大学还是必要的。两世为人,还只拿个高中学历,说出去确实挺丢脸。
接下来宋颂拿出准考证去市一中考场踩了点,麻利地记住自己的考室怎么走,好保证第二天能够顺利考试。
保安只让考生进去看考场,宋妈一直等在外头,还顺便卖了两箩筐水果。
见宋颂从从容容地从里头出来,宋妈把搬出来卖的水果挪回车里去,口里问道:“找着了吗?位置好不好?能吹到风扇吗?这大热的天,要是摊到个吹不着风扇的位置可就太受罪了!”
宋颂说:“位置就在风扇底下,应该挺凉快。”
宋妈又有了另外的担忧:“那你把风扇调到低档,可别用最大档对着吹,吹感冒了后面几场发挥不好怎么办?”
“好。”宋颂笑着答应。
宋妈开车送宋颂去招待所和老师们会合,一路上来回问宋颂笔和工具准备好没有,又叮嘱宋颂准考证要带好别丢了、明天千万不要睡过头,还有诸如“考一科放一科”“只要尽力就可以”之类的话。
有些她明明已经说过了,又忍不住多念叨两次,生怕宋颂给忘了,简直比宋颂这个准考生还要紧张。
当父母就是这样的,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忍不住要担心。
到了招待所前,宋颂才反过来叮嘱:“妈,你也好好休息,别太辛苦了,等考完我来帮你。”
儿子懂事,宋妈心里自然高兴。她不是那种惯孩子的家长,听了宋颂的话后马上说:“考完干活肯定有你的份,到时你可别想着偷懒。”
宋颂微笑着答应,带着装有准考证的文具袋下了车。
宋妈目送儿子走进招待所,回想着儿子刚才的笑容和儿子刚才说的话,心里既欣慰又酸涩。
孩子长大了,当父母的肯定高兴;可当父母的,心里总还是希望孩子永远是孩子,只要好好读书就行,不必为家里操心。
要不是父母太没用,孩子怎么会早早变得成熟有担当。
另一边,宋颂去找班主任老蔡报到。
老蔡今年不过四十出头,英年早秃,身材倒是还好,还没来得及长出啤酒肚。
见了宋颂,老蔡冷着一张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明显不想搭理他。
宋颂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头,积极地跑老蔡面前刷存在感:“老班,我回来了。”
“我有眼睛,看得见你。”老蔡冷言冷语。
瞧见宋颂那张比海报上的明星还出众的脸,老蔡心里就在滴血,他第一眼看到宋颂就觉得这小子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这三年来一直拿宋颂当得意门生,学习上没少点拨他,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手把手教了他不少。
结果呢,宋颂把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全改成首都大学。
他看到那张填报表后鼻子都被气歪了,苦口婆心劝了这臭小子好些天,还说可以借钱给他当学费,这臭小子死活不愿意,说什么不能让一家子的重担全压在他妈身上。
老蔡能怎么办,老蔡只能把那张明摆着收不到录取通知书的志愿表交了上去。
自那以后,老蔡虽然帮宋颂守口如瓶,却也没再给过宋颂好脸色看。
这就好比悉心栽培三年的花被人连根拔起,谁心里能开心?
宋颂想起过去种种,对上老蔡久违的冷脸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他张手给了老蔡一个拥抱,在老蔡反应过来前又麻溜地松开了。
宋颂认真说道:“您等我一个暑假,等我忙完这个暑假就回去复读一年。我听人说老班你明年还留高三?”
在县高中里头,老师基本会把学生从高一带到高三,不过今年情况特殊,高二一个班主任快生了,估计不能跟上高三,老蔡会继续留在高三接手这个班。
老蔡没关心宋颂从哪听来的消息,只注意到宋颂前半句话:“你真决定复读?”
“我想清楚了,大学还是要念的,”宋颂说,“我好好复读,绝对不丢您的脸。”
这下老蔡没再摆脸色给宋颂看。
他抬起大掌往宋颂肩膀重重一拍,喜笑颜开地说道:“这才对!有什么难处,你和我说,我给你想想办法。就你这小胳膊小腿的,现在出去能做什么?大学一定得念!明天你也给我认真考,就当是演习一次,明年再考好歹比别人多一次经验。”
作者有话要说:
颂颂:答应我,每天来看我好吗,乖巧.jpg
第3章
县高中应届生不多,凑来凑去也就勉强凑够三个班,分到一中考场的考生也就那么几十人,路边的小招待所挤挤正好能住下。
宋颂推门走进自己房间,就看到个有点眼熟的人坐在邻床听歌,用的是新出的颈戴式耳机。
这家伙浑身上下透着股有钱人的气息。
即便已经相隔二十年,宋颂对同窗三年的老同学还是有点印象的,这人叫杨光,名字挺敞亮,性格却不怎么好,是县高中一霸。
宋颂记得老蔡分到市一中领队任务时还为此头疼了好一阵子,不知该把谁安排来和杨光挤一间好。
杨光家境还不错,听说他妈离婚后带着他嫁给了省会富豪,过过好些年少爷日子,后来据说是他打伤了弟弟才被送回老家反省。
他脾气不好,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与人相处能动手绝不动口,凶名在外的教导主任都挨过他拳头,三年下来,连宋颂这样的交际好手都没能和他混熟。
宋颂想到自己好几次在学校看到杨光,这人都是在抽烟,明显是个老烟枪。他指头动了动,烟瘾犯了,他在雪山上没抽着,这会儿已经确定自己回到了1997,免不了又惦记起来。
“你有烟吗?”宋颂问。
男人之间么,讨根烟抽很正常。借烟的事能算是借吗?不算!
杨光一顿,抬起黑漆漆的眼睛看向宋颂。
他记得宋颂,宋颂是老蔡的得意门生。
就是那种整天被老蔡挂在嘴边说“这臭小子就是太粗心,要不然这次能考满分”的好学生。
宋颂长得好,脾气也不错,平时能帮别人的他都会帮,该刚的时候也能刚,不管是长辈还是同龄人,大多都特别喜欢他。
现在宋颂开口问他“有烟吗”,杨光第一反应是宋颂想钓鱼执法,帮负责领队的老蔡骗他掏烟。
杨光眼底露出几分讥嘲,大咧咧地掏出一包烟。
他连教导主任都敢揍,还怕老蔡这么个普通老师不成?
宋颂接过一看,目露惊讶,这烟盒上印着硕大“1997”商标。
在港城回归这几年,“1997”一度成为热门商标,“1997”的烟标就曾创造出转让破千万的巨额转让费。
可惜在港城回归前夕,有人拿着“1997”酒标准备在首都搞个大的,闹得上头知道了,把“1997”酒标给禁了,说这种风气开不得,回归是件正经大事,怎么能让商人拿来炒钱。
“1997”烟标也被台风尾扫上了,在去年被禁。
众所周知,很多东西都是越被禁越吸引人,“1997”烟标从此成绝响,喜欢拿它当收藏的人也就多了,价格甚至还抬高了不少。
不过已经很少人像杨光这样随便带在身上抽了。
宋颂什么好烟都抽过,看到这早已成为历史的烟盒,倒是有点怀念。他随意地从里头抽出一根来,把“1997”扔回给杨光,又问:“打火机?”
杨光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不太相信这个好学生真的要抽烟,掏出打火机扔给宋颂。
宋颂轻松接住,点着烟送到嘴边。
这年头的烟到底是落后了二十年,滤嘴不怎么好,烟味也有点呛人,十八岁的宋颂没有抽过烟,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宋颂把烟挪开咳了两声,正准备缓缓再试试,老蔡就推门走了进来。
老蔡鼻子灵,从走廊经过时一下子闻到了烟味。
他想到这房间住的是杨光,本来不打算管,可转念一想,宋颂也住里头。
十七八岁的小子都没定性,学好得十年八年,学坏只要一天两天,该管还是得管!
所以老蔡决定直接推门,来个突击检查。
看清手里夹着烟的人是谁,老蔡立刻炸了:“小兔崽子,你学人抽烟?!”
宋颂:“……”
杨光眼底嘲意更浓。
对上老蔡,宋颂秒怂,怂得非常彻底,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我就是好奇,纯好奇。我只试一口,绝对不会多吸,”他把烟塞进杨光手里,“还你!”
杨光满不在乎地把那根被宋颂吸了一口的烟叼嘴里,熟练地吞云吐雾起来。
老蔡肺都要炸了,勒令杨光把整盒烟跟打火机全交出来。
杨光嘴里咬着烟,似笑非笑地睨着老蔡,明显不打算搭理老蔡。
宋颂想到杨光的横脾气,忙推着老蔡往外走,在走廊里乖乖挨了老蔡一通骂,又再三保证自己绝不学抽烟,总算把老蔡哄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