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子......"他转头望向身边的白衣公子,神色间充满恳求,"萧公子已经受了那么多鞭,再不停止的话,恐怕要支持不住了,请您......"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忽然被人打断--清风泠泠的廊下,那名白衣公子静静地站着,目光依旧淡漠地望着场中,却叹息般地对身边之人吐出了一句--
"教主所做的决定,我也是没有办法更改的啊......"
"......"石穆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在月翎教,白蝶对龙焕的影响众所周知,那个年轻冷酷的教主几乎听不进任何人的言语,惟独白蝶,往往只需轻轻一句话就能影响龙焕的决定。
若说白蝶没有能力救萧瑟那是骗人的,可如今白蝶这么说,摆明了是拒绝,石穆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头,难受得紧。
白蝶淡淡扫了一旁的石穆一眼,将他的焦急尽收眼底,而庭院中央,萧瑟的神色已经委顿至极。那双漂亮的金色眸子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呼吸也微弱,以白蝶这样的高手听来,也几乎微不可闻了。
龙焕......这次的责罚的确有些过了。
白蝶在心里淡淡地想,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他的身份是月翎教的二领主,是那个人最得力的下属,他可以在他决策之前影响他的任何一个决定,然而,一旦龙焕把命令付诸实施,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维护他的尊严。
所以,尽管萧瑟的惨状连见惯了血腥的白蝶也有几分不忍,但他却一丝一毫不能表露出来--他不能影响那个人在教中的权威,那样高高在上的地位,绝不容许被任何人动摇。
......包括,他自己。
可是......龙焕,你为什么下手如此之狠?
白蝶的眉微微皱了皱,那孩子......毕竟不是故意的啊......
皮鞭声渐渐稀疏下去,最后一鞭打完的时候,萧瑟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好肉。
"萧公子!"石穆惊叫起来,冲上前去想要抱住他--然而,身旁一阵微风轻盈地掠过,那名白衣美人已经到了萧瑟身边,俯身轻柔地抱起他。
"伤得很严重的样子......快准备干净的手巾和热水来。"
............
梦里,又回到了那一天的朱雀大道。
漫天的风雪中,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疯狂地冲进狗群,抢食那半只脏污的包子。周围,是人群肆无忌惮的嘲笑和一张张扭曲的脸,重伤的少年在狗群的撕咬中拼命地挣扎着,然而,却没有一人前来帮助......
......
"慢点吃,别噎着了。"
温和的声音响起,少年抬头,就看到了那一张微笑着的脸。那个声音,是那么温暖而柔和,如雪夜里的一簇篝火,在那一瞬间蓦然温暖了他伤痕累累的心......
他紧紧地抓着他给他留下的东西,看着那名清秀的公子转身,一袭白衣在风雪中飘舞......
但是忽然,一切变成了狰狞的模样!
......
"鸣风!快逃!离开这里,记得要为我们报仇!"
老管家的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苍老的声音在冲天的火光里回荡......
那个散落在风中的铃声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手持护花铃的身影愈渐逼近,陡然间变成了那白衣公子的模样......!
"白蝶!"
一声惊悸的呼喊,床上的人陡然坐了起来!
"萧公子!你没事吧!?"
窗外,是烟雨迷蒙的江南。房内静谧的光线中,一名温文的男子正从盆中拧了手巾,轻轻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
意识开始流转,所有的梦魇幻影都从眼前退去,只有身上的伤痛愈加清晰起来--那些被龙焕下令责罚而打下的鞭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眼下的处境。
萧瑟望着眼前熟悉的男子,勉强笑了一笑。
"......我没事,石穆。只是作了一个噩梦而已。"
"是一个很可怕的梦吧?方才您一直在叫白蝶公子的名字。"
温厚的男子不知道萧瑟的心里潜伏的是怎样可怕的梦魇,只微微笑了笑,随口问他。萧公子......大概还在为那天未能找到白公子的事自责罢?这个孩子看白公子的眼神,从来就是与众不同的啊......
然而,听石穆这样说,萧瑟的心里却是陡然一惊,一种害怕秘密被人识破的心情清晰浮现,心念一动,杀机立起!
"萧公子......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说,"丝毫没有察觉到眼前的杀气,石穆踌躇着,开口,"关于白公子......您实在不必如此自责。尽管您那一夜潜入岚雪山庄却没有找到他,但是,您毕竟已经尽了全力......"
"......"
听石穆如是说,萧瑟却是微微怔了一下,原来,他的想法跟自己的真实心事竟是完全相反......
萧瑟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了,收敛了杀气,望着那名男子在房中忙碌的身影,嘶哑地开口,"白蝶呢?"
"您是说白公子吗?"
闻言,石穆微微笑了起来,"他正在房中休息。昨天您受刑昏迷的时候,是他把您抱回房中的。白公子后来又在这里照顾了您一日......您知道,他身上还带着伤,龙教主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命我把他换下来。"
"哦......"
萧瑟只觉得心里涩涩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半晌,他只是低低应了一声,疲惫地躺回床上。
"您的外伤很严重,不过,刑堂的兄弟们下手都很有分寸,没有伤及筋骨。"看见少年疲惫的神色,石穆笑着安慰他,"只要休息一段时间便可痊愈了......您现在好好休息,我先告退了。"
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关上,萧瑟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良久,忽然极其讽刺地笑了一下。
白蝶......那个灭他满门的仇人,居然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十五 曼珠沙华
夜色寂寥如水。
萧瑟摸索着拿出放在枕边的短刀,出神良久,将头轻轻贴上苍白的刀刃。
冰翼......冰翼。
年轻的孩子将冰冷的短刀紧紧抱在怀中--为了不让人认出自己的身份,他早在四年前就不在使用叶家的名剑碧渊,而是另学了一套刀法,练成之后带着这把冰翼出现在月翎教。
冰翼......冰冷的羽翼。
只是这样的一把刀,能带着他飞翔么......?
他期待着手刃仇人的那天,他要用这把冰翼刺穿龙焕的胸膛,还有......白......
萧瑟忽然不敢想下去。
下意识地,他想避开那个人的名字。
他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把刀送进那美人的胸膛,那样美丽的一双眼睛,总是在笑容深处带着淡淡的寂寞......他想,他是不适合鲜血的。
进入月翎教的一年来,他多多少少地了解了他。
知道他的安静与温柔,淡漠得几乎与世无争的性格。他想,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年轻的教主,白蝶这个名字,或许永远也不会涉及江湖。
然而他毕竟追随了他。
那个残酷内敛的王者。
萧瑟永远记得父亲评论龙焕的一句话--
天生的王者,具备一切的残酷、强势和冷漠。
父亲说这句话时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栏,半晌又补充了一句--白蝶能够追随龙焕那么多年,也是相当地不容易。
他的父亲,是向来不相信江湖上那些无聊的传闻,说什么白蝶是龙焕的禁脔的。
加入月翎教的那天,萧瑟远远地看着龙焕与白蝶并肩而来--不同的眼神却散发出同样的孤高和冷漠,他想,他们之间一定存在着很深的羁绊。
这样携手面对全天下风雨的两个人。
萧瑟的心忽然感到尖锐的刺痛。
为什么,他要追随龙焕那么久,还和他联手灭了自己家满门!
金色的眸子紧紧闭上,记忆刹那流转。
他还记得事情的开始,在一个平常至极的日子。
那名俊美到冰冷的年轻男子来到越前家的山庄,拜见了家主叶剑魂--萧瑟的父亲,那个被人称为剑神的男子。
那年轻男子镇静而有礼,面对几十年前就名震江湖的"剑神",目光里没有丝毫的崇拜或畏缩。
他的神色淡定如水,虽是以后辈的身份前来,然而气质里却有着某种天生的强势。
萧瑟那时站在暗处远远地望,那样的男子,让他有了挑战的冲动。
而父亲却皱着眉头说,那是月翎教的教主--魔教的人,不要招惹。何况,那男子的武功深不可测,你虽出自叶氏名门,也断不是他的对手。
年轻的萧瑟有些不甘。
问父亲那男子的来意,他那向来开朗的父亲却微微皱了眉,神色间竟染上了几许忧心的色彩--
他说,那男子是要来带走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
萧瑟蓦然怔住。
那危险的花为越前家世代所守护,并且,它的存在是个秘密。
传说那花可以吸食人类的灵魂,是只为另一个世界的灵魂盛开的--彼岸花。
萧瑟不知道那男子为什么要带走这样危险的花,那个来自魔教的男子并没有给叶家任何原因,他只说他有不得不带走那花的理由。
--如果,他们不同意将花交给他的话,月翎教将不惜动用武力。
那男子说起这话的时候,眼色微妙复杂。
直到今天,萧瑟依旧不知道那男子为何要带走曼珠沙华,甚至不惜付出血的代价--他在教中小心地打探,可是关于这花的存在,就连身为八大高手的紫钩等人也毫不知情,更别提,了解这花对龙焕的意义。
可是萧瑟想,这件事,白蝶一定是清楚的。
但他从来不敢去问,旁敲侧击也没可能--那白衣公子太聪明,稍不留心,自己就会露出马脚。
何况,萧瑟心中还有一个隐秘的希望,他希望白蝶也是不了解这件事的--他不愿见到他和龙焕的关系亲密到如此地步。
月光落在冰翼透明的刃上,光华流转。
灭门前夕,他记得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抚摸着手中的兵刃,对着月光喃喃地说:"月翎教的龙焕与白蝶,无敌于天下的组合......可是,萧瑟,不必担心,我定会保住曼珠沙华。"
他那个对任何事都从容不迫的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却有着罕见的沉肃。
萧瑟知道,若不是那天龙焕与白蝶联手围攻的话,自己的父亲是怎么也不会败给他们的。那个潇洒不羁,胸怀磊落的男子在武林中享有不败的神话,然而,围攻他的,却是站在天下武学顶峰的两个人。
曼珠沙华。曼珠沙华。
为什么为了这不祥的妖花,世界都要血流成河......?
无论如何,他都要知道原因,知道龙焕究竟为何如此迫切地想得到曼珠沙华--须知,洞庭一役,对月翎教的损害也相当不轻。
尽管不愿意,但是......也许知道原因的那个人,除了龙焕,真的只有"他"了。
十六 毒,药
房间内,压抑的呻吟声和着断断续续的咳嗽传来,白衣的公子伏在床上,因为疼痛的缘故,纤长的手指紧紧抓住木床的边缘,抓得太过用力,竟有丝丝的鲜血从指尖渗出。
白蝶不知道这次的天水碧发作起来竟如此凶猛,甚至在服下本月的药量后,依旧克制不住体内的毒性。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又被染上了淡淡的碧色,在幽暗的房间里看来有一种奇诡脆弱的美。
"白公子......您在吗?"
门外,清晰的敲门声传来,令白蝶逐渐昏迷的神志陡一清醒,同时,也微微一惊。
"有事吗?"
他勉力提高了声音,艰难地问--门外,是萧瑟的声音,可他却不愿让任何人发现他此时毒发的样子。
门外的少年犹豫了一下,白蝶的语气不对,听得出他话里的拒绝。可是,虽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却仍然想来看看他,听说白蝶在岚雪山庄时受了伤,何况按照礼数,以白蝶的身份在他受伤时照顾了他那么长时间,他无论如何都该来道谢的。
"......听说您受伤了,我想来看看您。"
踌躇片刻,萧瑟在门外回答。然而,门内却静悄悄的,半晌也听不到回答。
白蝶的唇色越发苍白了,体内的疼痛越来越厉害,仿佛有千万条毒虫在心口噬咬。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住自己,不让门外的萧瑟发现自己的异状,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说话了......天水碧的毒性,已经让他耗去了所有的力气。
"白公子?"
许久,听不到回答,萧瑟心里不安起来,仿佛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在心头鬼魅般徘徊。
"白公子,您没事吧?"
他的声音焦急起来,伸手推了推房间的门,房门没有上锁,被萧瑟用力一推竟然推开了--门内,狼籍的景色让萧瑟呆立当场,几乎说不出话来。
"把门关上!"
微弱地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白蝶发出声音。那声音却是坚定的,那双带着浅浅碧色的眼睛看着萧瑟,模样诡丽如妖魅。
萧瑟如梦初醒,回手风一般地带上房门,金眸的少年三步并做两步来到白蝶的身边,抱住他微微颤抖的身子--
"白公子!?"
白蝶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挣扎着,纤长的手指才抬起寸许,便又无力地落下--然而,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萧瑟看到一只墨玉的匣子放在案上,在清冷的光线中发出些微寒光。
金眸的少年没有多想,拿过匣子打了开来,匣子里,一枚浅碧色的药丸静静躺着,散发出幽幽冷香。
萧瑟把药丸喂白蝶服下,看着白蝶的神色渐渐平复,眼中的浅碧缓缓退去,一时间,以为自己方才看到的景象只是错觉。
"谢谢你,萧瑟。"
白蝶的呼吸渐渐平缓了,望着眼前的金眸少年,神色虽然虚弱,却不复方才的憔悴。萧瑟望着他的微笑心中刺痛了一下,皱着眉,微一踌躇,还是问出了那个不该问的问题--
"你中毒了吗?刚才那个是什么药?"
方才那一刻,他看得分明,白蝶眼中和嘴唇上的那一抹轻碧,应该是中了剧毒才会有的现象......
"......我没有什么。"白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笑了笑,却仔细地叮嘱道,"萧瑟,请你不要把方才的事说出去。"
"为什么--"话一出口萧瑟就后悔了,作为一个江湖中人,谁也不愿意别人知道自身的弱点罢?
"我明白了。"
他很快改口,深深看了白蝶一眼。那个美丽的公子在他的注视下微微笑了,不让他说出去,其实,更多的是不想让龙焕担心而已......
"我要知道白蝶中毒的真相--痛得如此厉害,连眼睛的颜色都变了,这决不寻常。"岚雪山庄外的一处竹林中,萧瑟的声音冷冷传来。
他的对面站着一名优雅的男子,披散的长发墨玉一般垂落,衬得那双深色的眼睛更显神秘。流砂仿佛是算准萧瑟会来找他,此时只微微地笑,他略带讥诮的目光扫过少年的眼,淡淡地道,"你终于也发现了么?白蝶中毒的事......"
"他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从流砂口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萧瑟的心情越发急切,那双金色的眸子狠狠盯着流砂,几乎要把他的脸盯出个洞来。
流砂微微勾了勾唇角。
"是天水碧。"
天水碧的毒性很厉害,平时就不太好压制,更别提白蝶延误了服药时间,这几天恐怕会过得相当痛苦......
"天水碧?"萧瑟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脱口--
"白蝶中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是不是,流砂?!"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四年前家族被灭门的原因已经出现在眼前,天水碧的解药就是曼珠沙华,难道说,月翎教当年夺取曼珠沙华就是为了替白蝶解毒?
但是,白蝶应该没有服用过曼珠沙华......那奇异的妖花能够彻底地清除天水碧的毒性,而看白蝶现在的样子,分明是一直在压抑着体内的剧毒啊......
"不错。"奇异地,垂发的药师莫测地笑了起来,"依照白公子的状态来看,他中毒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至少在七年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