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五年前相比并没有太大变化,身材依然清瘦,精神矍铄,西装笔挺,走起路来速度很快。
陈铭生房间的灯亮了,林时新扒着门缝露出一双眼睛,看到齐连淮坐在陈铭生床边,握着他的手,笑着对他说话。陈铭生温柔地点点头,不一会儿,齐连淮站起来,毫不费力地把陈铭生抱起来放到轮椅上。
林时新快步离开门口,在远处走廊那里站着,琢磨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出了康复中心。
他以为陈铭生是被强迫的,可是看他对齐连淮的态度,又不像。
世间有那么多情侣,也有多种多样的相处模式。也许外人看着像是病态和奇怪的,而当事人或许贪恋对方一时给予的温暖,或许习惯成自然、经年累月已经离不开对方,这些都有可能,外人又怎么能完全了解两个人之间的事?
自己在李松和尹凡星眼里,又何尝不是泥足深陷。
林时新走在路上,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去哪,回自己家的话,他怕又听到尹凡星说齐斐然哪里不好。他的心态很奇怪,尽管他知道尹凡星说的很多话都是中肯的,但他还是本能地不想听;齐斐然那里更是去不了,他觉得心很乱,很多事要梳理,可看到齐斐然,他就没办法理智的思考。
想来想去,他又磨磨蹭蹭到君行传媒这里,决定还睡武文君的沙发。林时新和武文君混得很熟,有他办公室的门禁卡,以前俩人剪片子写稿子时都窝在那里,几天几夜不出来。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楼里的人基本都下班了,最近新搬过来的装修材料堆在君行传媒的会议室和办公室之间的过道里,超大的广告泡沫板和新冠名商的易拉宝宣传材料堆叠在一起,林时新路过时随意地瞟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站住了,他看到了君行传媒的新冠名商——NH汽车。这不就是上次一起打过高尔夫球的霍总的公司吗?这NH真有意思,明明认识自己这A视的人,竟然在君行这网媒上做广告。林时新感慨这老总脑子有泡,又惭愧自己明明早就在当天拿到了联系方式,却迟迟没有把营销部的人介绍给对方,让这粗壮的金主大腿飞了。
他闷闷不乐地躺到沙发上,用帽子盖住脸,睡着了。
一夜无梦,林时新睡得很沉,早上武文君开了门进办公室,看到他蜷在沙发里睡觉,吓了一跳,随即小声招来助理吩咐了几句。
林时新被拉开的窗帘投进来的阳光晒醒了,起来迷迷瞪瞪地跟武文君说了声早,拐进卫生间里洗簌,出来时,突然觉得哪里变了。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原来是自己昨天看到的那些广告泡沫板、宣传易拉宝之类的材料,都被A4打印纸、打散开的快递箱子盖了起来,堪堪挡住NH商标。
林时新觉得奇怪,自己不是做营销推广和外联的,就算看到了君行传媒的新赞助商,也不会立刻撬墙角的,而且合约也是有期限的,自己再怎么眼馋,也不会一看到就立马动手抢吧,武文君对自己是很了解的,为何多此一举?
更奇怪的,还有武文君的态度。
“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真是的,我家有的是地方,你到我家随便一个房间睡觉都行啊,怎么睡沙发呢?!”武文君搓着手,一副招待不周的惭愧脸,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挪到一边,把一个个外卖盒子打开。
“……我打过地铺、睡过桥洞你忘了?这沙发已经很不错了,”林时新看着桌子上的包子馄饨烧麦豆腐脑小米粥咸菜茶叶蛋虾饺,“你弄这么丰盛干嘛啊,早餐而已。”
“我也没吃呢,一块儿吃。”武文君笑道。
林时新打趣:“你这铁公鸡还有这么大方的时候,跟我抢一包方便面吃的事我还记得呢。”
武文君:“嘿嘿,现在不是有点小钱了么。”
林时新低头喝了一口粥,说道:“陈铭生那个事别报了,他是我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挺惨的,而且齐家……后面看到了新闻会来找你的,很麻烦。”
武文君面有难色,看起来是极为不舍,迟疑了很久,无奈道:“……齐家这么难搞吗?那不报就不报吧。”
武文君看着林时新用筷子夹着一个包子,一口一口吃得很文静,他心中有感,喃喃问道:“小林,你是不是认识齐家的人,我发现你深藏不露啊,认识那么多大佬……”
“那么多?”林时新问道,“我哪有你认识得多啊,都能让NH的资金注入到你们君行。”
武文君脸色一变,随即笑道:“看到了?哈哈,其实也是赶巧……NH的霍总对我们的品牌比较认可,谈着谈着就达成意向了。”
林时新心道这人不肯说,那就算了吧。NH汽车基本款是男性商务用车,君行传媒最热版块则是女人们喜欢看的娱乐圈八卦以及名门望族争家产之类的新闻。林时新再不懂广告,也知道二者的受众群体南辕北辙。
林时新从君行传媒里出来,像个流浪的人似的在街头晃,不知道去哪儿,这时手机震动,他收到齐斐然发来的信息:
“早安,今天去哪采访了呀?”
“呀”这一语气词出现了,每当两个人生了嫌隙,齐斐然想当作无事发生时,就会使用这个字。
林时新回复道:“去乡下了哈。”
“哈”这一语气助词,则是林时新顺着台阶下来,不再与齐斐然计较的意思。
齐斐然看到回复,心里安稳些,接着问道:几点结束?我去接你吧。
林时新回复:“不用了,谢谢。”
谢谢二字如冰冷坚固的两扇铁门,把尬聊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齐斐然艰难地推开门继续聊下去:“好吧,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林时新:“嗯。”
齐斐然:“要记得想我。”
林时新想回复“有什么可想”,但最后还是很怂地回复了个:“好的”。
他把双肩包里新的一次性口罩拿了出来戴上。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打算去NH汽车总部一探究竟。
到底是正面突破还是侧面打探,林时新在路上反复琢磨。碍于现在自己俨然成了公众人物,口罩更是摘不下来了。这么一个蒙着面的人想青天白日里混进持卡方可进入的NH总部,那是天方夜谭。正面询问“霍总你为何投资一个要倒闭的二线网媒,你是否要洗.钱”,恐怕更难得出真正的答案,还会被撵出来。
上次他已经见识过霍总是如何戏耍“我买网”的武总了,这商人如老狐狸般狡猾,自己是很难问出什么的。
在多年的记者生涯里,这种进退维谷的情况常常发生,林时新作为超一线优秀记者,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使用的方法也如普通实习记者一样,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等。
林时新在双肩包里装着压缩饼干和矿泉水,埋伏在地下车库里,霍总的座驾的斜对面,一个虽然远、但视角很好的地方。
第一天晚上,他看到了霍总情妇1号出现在车里,第二天上午,看到了原配妻子和儿子,第二天晚上,看到了情妇2号……以及车上20分钟的震动。
林时新闪到一边蹲下,揉了揉差点瞎掉的眼睛。内心吐槽,自己都可以拿着拍到的照片去正面刚霍总了。第三天晚上,他终于看到了意外出现的人物——陈副台长。
陈副台长陈国柱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在霍总坐到车里后,还跟在屁股后面不住地絮叨:“那就麻烦您了,多谢您了,这种内部机密确实是千金难求,我多少年在门外转悠也不得其法,得不着这珍贵的第一手消息,哎,那么说改组是板上钉钉了,我回去后立刻买进。”
霍总把西装外套拢了拢,说道:“别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你事情办得不错,这种消息既然我知道,肯定会透露给你的,将来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陈副台长连连点头,帮霍总关好门,神采奕奕地上了自己的奥迪,俩人一前一后,开出了地下车库。
林时新背着双肩包从地下车库里钻出来,看着他们的车的背影,若有所思。仿佛几条线,已经在他脑海里织成网,连成片。
他去了离这里最近的简陋的小旅馆,这是他这三天晚上睡觉的地方。他退了房,拿了押金,在夜色深处,回到了自己的家。
开了门,尹凡星正在下面条,看到林时新一脸疲倦地回来,开心地让他等着,把冰箱里的菜都拿了出来,煎炒烹炸,忙得不亦乐乎。
林时新坐到书桌前,把电脑打开,开始在微博上搜索“林时新”三个字。
从上次意外曝光之后,他的声音、照片、视频等在网上一搜一大把,他把其中的媒体号和营销号一一记录下来;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一个让他震惊不已的事。
那就是他的照片和视频产出,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有新的放出来。
拍摄背景都是在A视,有时是他叼着面包往会议室里走;有时是他一边穿大衣一边拿着包急匆匆往门口赶;有时是他聚精会神地对着电脑打字。
他期待的“大众的遗忘”不会发生,他不会“过气”,因为不停地有新的小号,放出他新的动态,而这些动态,都来自于过往A视大楼内的监控器。
林时新觉得后背都沁出冷汗了,陈副台长竟然这么丧心病狂,毁自己的事业到这种地步吗?杀人不过头点地,自己已经乖乖地歇业在家休息了,为什么还是不放过自己?
这不是王台说的“一时搞错了”,而是长期、有计划的蓄意为之。
林时新面色沉重地和尹凡星一起吃了晚饭,尹凡星这些年已经习惯他因为各种新闻事件突然几个月不见人影,或是像今晚一样突然流浪汉的模样回到家。他察言观色,问道:“哥,遇到什么难题了吗?看你今天好像特别不高兴。”
自从尹凡星进了A大、学了新闻,林时新已经习惯了把自己工作上的事跟他分享,也是想锻炼他的思辨能力。林时新把一张纸递给尹凡星,说道:“我怎么觉得……业内的同行们都在逼我转行,你看这个名单,转发我的照片和视频的媒体大号和营销号有170多个,我画线的那些,跟我私交都算不错了,更让我无语的是还有几个大号带节奏,让我做主持人,还畅想我能主持什么节目,还有说我应该当演员,以后演戏或者是做花瓶都行。”
尹凡星看着这个名单,说道:“这些我自己统计了一份,没有你记录的多,应该是我有落下。这件事确实很诡异,特别是视频和照片,都是你在A视办公时拍的。”
林时新点点头,说道:“是啊,而且做得这么明显的话,台里的人应该能看出来。我最奇怪的是王台,他这次没有追究陈副的责任,而且像是……”
“他们串通好了,哥,我知道你不愿这么想,但事实摆在眼前,”尹凡星看着他,有些不忍心地说道:“他们都不让你做记者了。”
“为什么?”林时新不解地问道。
他真的不懂了,即使别人不知道他有多热爱这份工作,他的同事不知道吗?领导不知道吗?为什么一起把他赶出去,他可以为了这份事业抛头颅、洒热血,可现在他得到了什么?
尹凡星被他纯净的眼睛灼得心口一痛,他说:“你跟我来。”
尹凡星把他带到客厅里墙上挂着的飞镖盘前面,对他说道:“哥,你看这支正中红心的飞镖,用力之大,是你和我都办不到的。”
林时新一看,确实如此,这支箭已经穿透了飞镖盘的厚度,扎进了墙里,可见这人臂力有多么强劲。他顿时觉得毛骨悚然,问道:“不是你和我,那是谁?”
尹凡星冷笑道:“我们不在的时候,有人来过我们的家。”
第91章
尹凡星说到这里,环顾四周,悄声对林时新说:“明天我从一忱姐那里拿红外线感应器。”
红外线感应器是检查房间里有没有针孔摄像头的装置。林时新面露不悦,他不喜欢尹凡星总妖魔化齐斐然:“行了,没那么夸张。”
“夸张?”尹凡星冷笑道,“要不我把这飞镖上的指纹粘下来,看看是不是他的。”
尹凡星要去找透明胶带,林时新把自己的手立刻放到了飞镖的尾部,擦去了指纹,他怒道:“别胡说了,我想起来了,我给了他备用钥匙,他来找我很正常。”
尹凡星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时新:“你要纵容他到什么时候?!你敢说这里没有监控器?!你敢说他没有偷偷进来?”
“没有,”林时新也生气了,“他又不是我们当记者的,了解这些摄像头什么的,他不懂,再说了,他进来找我也没什么,这本来是我的家。”
尹凡星被气笑了,脸色发白,他扶着椅背站稳,说道:“还有一种更简单的方式,可以检测,都不用红外线感应器。”
“什么?”林时新问道。
尹凡星突然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把他猛地拉向自己,想亲吻他的唇。
林时新几乎在他动手的同时就挡住了脸,随即大力把他推开:“你干什么?!”
尹凡星身子晃了晃,抹了下自己的唇角,笑道:“我亲你一下,他马上就会来。”
林时新看着眼前尹凡星那狠戾的表情,突然有种陌生感,他冷冷地说:“凡星,你既然知道我是gay,就别做这种事。”
说完,他快速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尹凡星仿佛咬破了苦胆,他艰难地吞咽了这句话,颓然坐在椅子上,三年前做手术的地方,开始撕裂般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