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呲牙咧嘴地趴在地上,一手揉着自己的腰,片刻前还在怀疑自己是否年华逝去,青春不在,而后立马意识到这股疼痛感并不仅仅是从他的腰部传来的。
这一道雷比刚才那一道还要迅猛十倍,劈得他半天没缓过神来,他闭着眼倒吸凉气,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去摸自己痛得抽抽的屁股。
想他纵横各大硝烟情场多年,怎么会有自己被搞的这一天?
陈原扶着床沿颤巍巍地站起来,双腿发颤,气得天灵盖几近冒烟,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床上的男人,一手摸过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高高举起,就要砸他个二级脑残。
大概因为出了点声响,床上的男人翻了个身,终于露出了半张正脸。
陈原借着百页窗外虚晃的月光一瞧,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前一秒还强硬如铁的手腕顿时软成面条,银色的闹钟下一秒便砸在了自己的脚背之上。好在男人并未睁眼,陈原一边冒汗一边拿过手机,打开微信搜索“唐舟”,他之所以觉得这人眼熟全都要得益于唐舟前几天发了一条国内的定位,意思是回国了,他还顺手点了个赞。要不是因为点赞的时候他曾点开唐舟的头像扫了一眼,他可能还真想不到床上的男人是谁。
当时陈原本来还想写条评论,可是最终只是对着空白的输入框发了半分钟的呆。唐舟可能压根儿就不记得他了。
唐舟从未在朋友圈内发过自己的照片,他连朋友圈都不怎么发。陈原点开他的朋友圈,发现是近半年可见,第一条就是他前几天发过的回国定位。他与唐舟没有共同好友,所以那条朋友圈下只显示了自己的点赞,随后他点开唐舟的微信头像,用两根手指将照片放大到无法再放大。
照片是在咖啡店里拍摄的,唐舟一手捧咖啡,面带微笑,望向镜头,身穿松垮的黑色套头衫。他的脸有了变化,变得更成熟了,轮廓也深邃许多,光从照片上看倒不觉得他心事重重,看来国外的生活很是滋润。
陈原一手握着手机,提起一只膝盖压在床边,弯下酸痛不已的腰,对着床上的男人又盯又看。
无论这张照片修没修过,他都觉得这人跟唐舟的头像有几分相似。
他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唐舟了。
同这意识一齐闪现的还有顺着脊椎骨往上的丝丝寒意,陈原狼狈地套上衣裤,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店房间。电梯门刚一关上,他便忍不住破口大骂,“操啊!!”
尽管陈原的情史不少,这种情况却是第一次发生——说是情史其实有点夸张,大多都只是萍水相逢,精虫上脑。他只结过一次婚,这个年龄结婚是很正常的事,所以也不能说他情史繁多,但是他离婚这件事,只有王子林一人知道,他不理解陈原为何要结婚,更不理解他为何要净身出户。
“你这精明劲儿,净身出户的肯定是她才对。”
这是王子林的原话。
陈原能带走的,只有一辆二手丰田,就是许多年前他去唐舟家辅导作业时开的那一辆。除此以外,房,存款,以及婚后购买的小跑车,全都留给了夏晓小。夏晓小当了几年家庭主妇,理应多拿点东西,再说了,丰田省油,性价比高,质量也是真得好,开到现在也才送修过三四次。
这一切都让王子林无法理解,他说你赚这么多钱有个屁用?最后还不是送给她做嫁妆去?
陈原出了大堂,坐在酒店门前的喷泉旁醒酒。街边的路灯在他眼里发出变幻莫测的光芒,一会变绿,一会变蓝,他按照颜色变换的频率推测自己之前肯定喝了不少伏特加。他就这样坐了十来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最后靠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径直打到夏晓小家门口。
司机在陈原第三次问他现在几点钟的时候帮他把车窗降到最低,可是凌晨三四点的夜风也无法吹走陈原的倦意,他浑身酸痛,昏昏欲睡,到达目的地以后得靠双手双脚一齐划动才能将自己从后座上拱下去。他还未完全醒酒,就这么脚步踉跄地站在楼底下伸长脖子往上看,仿佛随时就要向后栽倒。
五层的窗口是黑色的,看来她已经睡了。
陈原怔怔地盯着那扇小小的窗户,除了迷茫,他没有被其他情绪袭击。他有些醉,可又好似无比清醒,他知道那扇小窗后的卧室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所以发生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感到特别难过。
出于愧疚,出差回来的那一天,陈原跑到花鸟市场挑了一束最贵的玫瑰,他让人往花瓣上喷水,给底座系上华丽的丝带,然后一手拎着电脑包,一手抱着花,脚步轻快地推开家门。夏晓小陷在沙发里,她知道陈原今天回来,却没有提前做饭。他将花递给她,她也没有接。
陈原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放下电脑包,先将花束搁在餐桌上,然后拿起茶几上的花瓶,抽出枯萎的花枝,倒掉发黄的水,拧开水龙头将瓶身冲了个干干净净,最后才将刚买的玫瑰花插进花瓶。玫瑰花红艳欲滴,用尽了生命绽放,所以等待它的只剩凋零。
“你想出去吃吗?还是我们在家点外卖?”他在夏晓小身旁坐下,低着头摆弄花瓶,将最右边的两支玫瑰往中间推了推,随后觉得不好,于是又挪回原位,“这次的客户特别挑剔,非得逼我们重新制定方案。我都不记得跟他说了多少次了,百分之十二是不可能达到的,他还……”
“要不还是算了吧。”夏晓小打断他。
陈原不摆弄玫瑰花了,他将花瓶摆回茶几上。
夏晓小又说,“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
天是黑色的,夏夜的风也是黑色的。陈原用力拍了拍脸,像在扇自己耳光,他在夏晓小楼底下徘徊了两圈,最后抱着双臂裹紧外套,转身跌跌撞撞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夏晓小曾向他道歉,可他却比夏晓小更感到抱歉。因为他的自私,因为他自以为热烈的爱,他跟自个儿手腕上的红线豪赌了一把。
在这段短暂的婚姻内,这根断掉的红线从未长出新的长度,从未跟夏晓小的连在一起。他什么也没能改变,尽管他的喜欢是真的。
王子林
3.
当陈原用备用钥匙打开王子林的家门时,率先冲出来的是王子林的拖拖。拖拖是一只肥头大耳的斗牛犬,王子林说她喜欢叼他的拖鞋,所以为她取名为“拖拖”;陈原觉得她出门散步的时候犹如一辆马力十足的拖拉机,所以也叫她“拖拖”。
拖拖很兴奋,她很喜欢陈原,尽管陈原并不这么认为,哪怕在醉酒的状态之下,他仍然不忘轻声关门,连灯都没敢开,打算摸黑去厕所洗脸。没想到这样还是把客厅里的拖拖吵醒了,她流着哈喇子,在黑暗之中冲到门口,举起前肢往他身上猛扑。陈原吓得差点大叫,架不住拖拖的体重,膝盖一软,后背重重地撞在门上,这一下可让他清醒不少。
王子林第一次介绍陈原认识拖拖的时候,他才刚从夏晓小那儿搬出来,他带着一个小行李箱站在王子林门口,曾礼貌地向对方表示,“谢谢,我还是住宾馆去吧。”一点儿没有要进门的意思。
王子林掐着他的胳膊,拦着他的腰,把他往拖拖面前推,“别怕,看着她的眼睛,不要让她知道你害怕她。”他附在陈原耳边呼呼吹气,一手在他眼前做绽开状,“嘘,她会闻到你的恐惧——”
陈原双眼紧闭,几乎将全身的体重都压在王子林身上。拖拖坐在他跟前,吊着舌头喘气,简直跟一只六十多斤的大秤砣没有两样,他自小就听说与狗对视会被咬,要是被这种狗咬上一口,他能去医院躺上三个月。
陈原最终还是在王子林家住下了,不是因为战胜了恐惧,而是因为无法承受酒店的住宿花费,他睡王子林家的沙发,早晚给他遛狗,作为补偿。
王子林听到客厅里叮铃桄榔一阵巨响,刚打开卧室门便赫然看见陈原被拖拖按在地上一顿猛嗅,他上前一把拽住拖拖的颈圈,四肢并用地将她拉开,陈原还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呵,怎么喝了这么多?”王子林转身刚要去拉他,伸出的右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可以啊你,我生怕你走不出来呢,可以可以……”
陈原一脸莫名其妙,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你说什么呢?”
王子林嬉皮笑脸地指指自己的脖子,“这么热辣?”
陈原的脸瞬间就黑了,一手拉起衣领,“那可不,要不下次叫上你,我们仨一起?”他换上拖鞋,走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王子林跟在他身后,斜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看来你们俩还留了联系方式?”
陈原没说话,低头用凉水洗脸,腰部一阵酸痛。
沉默等于默认,王子林不可置信地摇头,“真有这么喜欢?”他一步上前,在陈原屁股上猛拍一下,“什么时候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这一下拍得陈原倒吸凉气,浑身上下寒毛直竖,他咬着牙把王子林往门外推,“没有,不认识,脸都没看到!……你怎么还不睡?”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陈原阴阳怪气,“你还挺贴心。”
“主要是担心你寻死觅活,”王子林将脸从门缝里挤出来,伸出一只食指在空中划着圈圈,笑容暧昧,“不是担心你失身。”
陈原一手拍在王子林脸上把他推出去,后脚就锁上了卫生间的门,他拿过洗手台上的手机,再度点开唐舟的头像,借着明晃晃的白炽灯光,仔仔细细地将头像打量了好几遍,不时将照片放大、缩小,与床上的男人做比对。
醉酒时的记忆逐渐模糊,他越看越觉得不像。那人的眉毛是长这样的吗?眼睛是这个形状么?
陈原婚后就断了与狐朋狗友出去胡吃海喝的习惯,虽说现在励志要重回夜场,今晚却是独自一人去的夜店。起初他并没打算久留,结果一不小心喝上了头,他为了凑热闹,跑到隔壁的卡座里摇骰子去了。
陈原开始自我催眠。这市中心的夜店那么多,每一家里面又卡座无数,况且他记得隔壁桌都是姑娘,自己总不可能跑到唐舟的卡座里去了吧?再说了,唐舟横看竖看都不像玩咖。
尽管笃定这事发生的概率为零,陈原还是点开了右上方的菜单键。反正唐舟不可能找他,拉黑了也不会发现。
就在他刚要点击确认时,王子林敲响了卫生间的门。他手一哆嗦,指尖从屏幕上滑开。今天这事儿之后他似乎格外容易受惊。
“给你泡了点蜂蜜水,放在茶几上了。”
“谢谢。”陈原将手机锁屏放下,扭头冲着闭合的门说道,好像生怕王子林破门而入,发现自己正在盯着男人的头像发呆,尽管他明明已经锁了门。
王子林比陈原大三届,尽管两人在同一所大学念同一个专业,在校期间他们却从未见过对方。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企业的宣讲会上,王子林作为公司员工来校介绍,陈原带着打印好的简历,穿得人模狗样地站在他面前做自我介绍。
王子林带他入行功不可没,不仅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同事,还带他参加行业内的各类社交活动与饭局。陈原刚走出大学校门时,起码有一半的人际关系网都得益于王子林的牵线搭桥。
陈原与王子林既是同行,又是校友,关系自然亲近,尤其是陈原结婚之前,两人虽不隶属于同一公司,下了班却总是混在一起,不是喝酒唱歌就是去网吧打游戏;陈原结婚的当天,王子林给他包了一捆现金;陈原离婚了,无家可归的时候,王子林说,我是不介意你住在我家……不过我有时候会带人回来。
王子林带人回来的频率大约是半个月一次,他会提前告诉陈原,陈原就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在外面溜达几圈,找个小酒吧喝几杯再回来。王子林跟他一样,不喜欢留人过夜。
陈原脱下上衣,摸着脖子,侧头对镜打量了两眼就看不下去了。何止是脖子,就连身上也有,简直像个行走的人体草莓园。以前出去玩的时候他都会跟对方约法三章,提前说好各自的癖好和禁区。他格外讨厌别人在自己身上留痕迹,一旦发现对方有这种倾向立即提裤子走人。要不是因为结婚以后就在戒烟戒酒,一时对自己的酒量评估产生误差,他怎么可能让人这样为所欲为?还他妈的还把自己的屁股给送了!
陈原越想越气,太阳穴突突直跳。还好明天是周末,他打算去附近的超市里买个强力遮瑕膏。
天快亮了,王子林也回房睡了,拖拖蜷缩在客厅角落的狗窝里打着震天动地的呼噜。陈原洗完澡在沙发上躺下,用毛毯将自己裹成春卷。他还是没有拉黑唐舟,一是认为床上的人不是他,二是觉得没有必要自断财路——唐舟回国了,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合作关系。他唯一后悔的就是自己走得太快,没有来得及查看对方的左手腕。
除了唐舟和他自己,陈原不是没有见过其他断线,无奈这样的例子少之又少,加之这类人从未出现在他的朋友圈之内,他总不能在路上随便碰见一个同类就抓住对方问他到底是否是独身主义,如果是的话还好说;如果不是,他总不能说,“只是告诉你一声,你会孤独终老”;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配偶去世,这一点陈原更问不出口了。
拖拖的呼噜声一阵盖过一阵,陈原刚来的时候还很不适应,一晚能被吵醒七八次,简直比住在机场旁还要夸张,现在终于适应了不少,主要是学会了睡前吃褪黑素,不过介于他一会还得早起遛狗,所以今晚他并没有吃药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