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原宿醉时都没有吐得这么厉害过,他吐到眼眶发红,胃都瘪成一小小的团,苦涩的胆汁都要被他从身体里挤出去。要不是因为周周,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件事。那些他曾经无法理解的行径现在都变成了解密的线索。
难怪唐舟说他不愿意回到过去,难怪他总是表现得对未来兴致缺缺。
难怪他说了那句喜欢之后就没了后续。
唐舟就是在这座洗手台前对他说了喜欢,陈原还能真真切切地回忆起当天的情景,当时他是多么无措啊,面红耳赤,现在却像个站在镜像之外的异类。
陈原一手扶着墙,在卫生间里的瓷砖地上坐下,一时间想要干呕,张开嘴却挤出了无休止的干咳。他伸手够过一旁的厕纸,扯过一大团往嘴边胡乱按了两把,失魂落魄地望着头顶明晃晃的白织灯。
唐舟不仅比他聪明,还比他清醒,从头到尾都表现得深情款款,一厢情愿。陈原苦笑两声,他不是没有警告过自己,结果只有唐舟贯彻了逢场作戏的精髓。
可是唐舟他也是条断线啊!就算结婚了也不过是重蹈自己的覆辙。陈原头疼欲裂,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无处发泄的苦楚和哀愁半天都找不到落脚点,它们在他的胸口里逐渐膨胀,变成一团沉重的、墨绿色的毒气,顺着他的血管四处攀爬,犹如附骨之疽。
陈原一夜未眠,他的心里好像塞进一块灰色的秤锤,拉扯着他直直向下坠落。
周日早晨,唐舟发现他烧得更严重了。
“三十八度五。”唐舟收起体温计,拿出手机,“我叫医生过来看看。”
陈原昏昏沉沉地掀起眼皮,哑着嗓子道:“不用了。”
“烧得这么严重,可能要打退烧针。”
陈原摇摇头,“我今天还没吃退烧药,吃药了就好了。”
“医生过来看一眼也好……”
陈原不耐烦地打断他:“我都说不用了!”
唐舟被他冷不丁一喝,立即噤声,陈原意识到自己失态,哆嗦着牙关,重重喘了口气:“晚上还烧得话再让医生来吧……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好吗?”
唐舟垂着眼,在床边站了半晌才说:“好。”
厚重的窗帘外,太阳或许已经升起。陈原一手摸过床头柜上的药片匆匆吞下,转头又缩进被褥中,身体因为高烧而止不住地发抖。半个小时后,退烧药开始生效,他架不住不停下垂的眼皮,昏昏沉沉地投入黑暗的怀抱。
以往陈原会在这种脆弱的时刻梦见王雅丽。王雅丽会身着正装,抱着双臂,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冷眼打量着他,好似一位不苟言笑的法官,就等着他露出破绽好为他定罪。梦中的他依旧诚惶诚恐,除了眼前一张褐色的牛皮沙发和坐在沙发正中央的女子,四周都是一片毫无杂质的白。这种失真的白总会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失重感,视线找不到得以回避的落脚点,便只能落在画面中央的女人身上,落在她上挑的眼角上。
然而今天陈原没有梦见任何人,没有王雅丽、陈郑川,也没有唐舟。他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徐徐下坠,这片黑暗有了温度,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浸泡在一片寂静的海水中,一个个气泡从他的鼻腔和口腔里接连冒出,它们越变越大,直到大得能够装下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朝着与他相方的方向流窜而去。他也曾挣扎过,想跟随气泡的方向向上游去,想要探出头去呼吸,去看一眼头顶高照的艳阳,却只是被撕裂成血淋淋的两半,坠落到深海底部,变成一根被连根拔起的海草。
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陈原像个溺水的人,然而他从来都没有等到别人的救援,他总是独自醒来。他瞪大双眼狠狠喘了好几口气,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爬上了岸。他侧身摸过手机,立即联系房东修改了入住日期,然后才从床上坐了起来。
身上的睡衣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好几遍,突然接触到被子之外的空气,陈原不禁打了个寒战,他随手抓起一件外套穿上,想要去厨房里寻些吃的,却发现床头搁着一杯放凉了的白开水,杯下压着一张纸条。
这是唐舟写给他的纸条。
[粥放在冰箱冷藏柜的二层了,记得加热了再喝。]
陈原将纸条揉成一团揣进外套的口袋里,走到厨房随便拿了些吃的放进微波炉中。
唐舟终于听见开门的动静,他从卧室里跟了出去,沉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陈原听到他的声音,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即刻又恢复成平静如水:“好些了,退烧了。”
“你刚睡起来吗?”
“嗯。”
“量过烧了吗?”
“三十七度五。”
“那还没有退完。”唐舟说:“再休息两天吧,看看情况。”
陈原点点头,“好。”
微波炉停止了转动,陈原没等它的提示音响完就匆匆拉开门,拿着碗闷头往自己的房间里走。
唐舟看着他低头从自己身边走过,碗里只装了两片干巴巴的吐司面包。
蜗牛
70.
陈原是周三下午搬走的,他留下了两张纸条,一条给周周,一条给唐舟。
给周周的那张纸条上字更多一些,他叮嘱周周要好好学习,不要惹哥哥生气,还告诉他自己这段时间工作十分繁忙,所以只能辞掉家教的工作。不过如果周周有急事,或者只是想要找人说话,还是可以给他打电话。
给唐舟的上面只感谢了他这段时间一直让自己借住,知道自己给他们家添了不少麻烦。陈原将纸条贴在一张储蓄卡上,卡里存着唐舟发给他的所有工资。
之前他和唐舟讨论过搬家的事。唐舟让陈原一旦确定日期了就告诉他,自己开车送他过去。陈原当时还开玩笑说:你送完我,我还得回来把自己的车开走,还不如我自己搬呢,等我搬完了再请你过来做客。
陈原将客卧的地板拖了一遍,又洗了床单被套,烘干后平铺在床上,还不忘擦了擦自己的书桌。临走前,他检查了客厅和洗手间,确认没有落下物品之后,合上角落里的行李箱,坐电梯来到了地下车库。
马路两旁种着四季常青的香樟树,几位工人正拿着高枝剪修剪着绿化带里新生的灌木。陈原的体温还有一点偏高,所以他开得比较慢。电台里正在播放悠扬的抒情歌,他的后座和后备箱里各塞了一个行李箱,电脑包放在副驾上,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陈原的购物欲一直都不旺盛,他总是告诉自己,东西不需要买太多,够用就行,否则搬家会很麻烦。
房东老太太已经在楼底下等他了,陈原停下车先去找她领钥匙。老太太看到他很高兴,远远地就开始冲他招手,等他走到跟前了,握住他的手腕问他晚上要不要来家里吃顿饭。陈原不想给她添麻烦,便婉拒了她。
老太太领着他爬上楼,打开门后开始手把手地教他怎么使用煤气灶台,电视和热水器的遥控器。陈原耐心地听着,时而点点头。两人在客厅内讨论空调用电时,他忍不住走到身边正正方方的小窗户前,朝窗外看去。
老式小区的建筑都不超过六层,高大的法桐为三楼以下的居民提供了天然的避暑场所。爬墙虎覆盖在灰褐色的建筑上,变成一层春意盎然的天然皮肤。以往无论是从家里的窗口,还是酒店的窗口往外看去,陈原看到的大多是钢筋水泥。
“你的行李呢?”老太太问他。
“放在车上了,还没来得及拿。”
“喔,你的东西多不多?”
“不多,一趟就能搬完。”
“那就好,我们这里没有电梯,我怕你提不上来呢。”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们小区离地铁站很近,你往南边走个十分钟就是入口;北边是集贸市场,一共有三层,最下层是卖水产品的,二层是蔬菜,三层是活禽区,主要是卖鸡鸭。公交车的话,你得先过条马路……”
老太太噼里啪啦重复了一通陈原早就在网站上浏览过的信息之后,忍不住讪笑两声,似乎觉得自己十分唠叨。她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眯成细缝,眼角的皱纹堆叠在一起,仿佛道道迷你的沟壑。
听说喜欢笑的人容易显得老态,难怪以前会有人夸王雅丽不显年纪。她六十岁的时候去开董事会,仍旧穿着黑色的低跟皮鞋,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手提一个红艳艳的牛皮挎包。不过那都是她神志尚且清醒时的事了,阿尔兹海默症只用了一年时间就让她变成一个狼狈的小老太婆。她的头发变成一团灰色的干枯稻草,身高和体重开始急剧缩水。她再也无法挺直脊背,高高扬起自己的下巴。
陈原自小就不敢和王雅丽对视,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犹如鹰隼,一个余光便能将人从头到脚看个底朝天。一夜之间,被剥夺了攻击性的瞳仁好似蒙上一层铅灰,她双目无神,只会怔怔地望着陈原,咂着嘴巴问:“你是谁呀?”
王雅丽刚生病的那段时间,陈原会经常去看她,他并不会像医生所建议的那样一直陪她说话聊天,只是坐在客厅半掩的窗帘边,沉默地望着自说自话的母亲。他就像以往的王雅丽盯着自己一样盯着她看,似乎想要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在装病,想要努力从她的行为里找到一丝破绽。
王雅丽低着头嘀嘀咕咕,陈原听不清她想要说什么。她的眼皮几度掀起又垂下,似乎对眼前这位陌生男人的到来感到不解。在漫长的、杂音一般的嘀咕声中,陈原看着她的神情逐渐从茫然变成疑惑,看着她逐渐皱起眉头,两片起皮的嘴唇猛然颤了颤,看到最后她用力眨了下眼,侧过头闭上了嘴。
陪护正在厨房准备饭菜,客厅里的王雅丽一动不动地坐在摇椅里,喉咙里不再发出怪声。陈原知道她醒过来了,他就那样一言不发地望着浸泡在温暖夕阳下的母亲,直到王雅丽再也受不了他的视线,她高声尖叫起来,两只干瘪的手掌狠狠拍在摇椅的扶手上,像是根本不知道疼痛,“扶我回房间!他妈的!快点!”
当王雅丽的病情恶化到无法再恶化后,陈原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会想要回去看一眼。
陈原从房东太太那儿接过钥匙,道了谢,下楼后坐进驾驶座,却没发动汽车。他摸出手机打开音乐软件,直接划到了屏幕最底端,然后将手伸进外套的口袋想要找耳机,却摸出了那张纸条。
他一愣,将纸条压在方向盘中央用手指一点一点展平。
[粥放在冰箱冷藏柜的二层了,记得加热了再喝。]
陈原低垂着头,两只眼眶又干又涩。
《彩虹》的确不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他最喜欢的是《蜗牛》。以往每次掉进低谷,摔得头破血流之际,他都会翻出这首歌来听。
陈原将纸条叠了两叠收进口袋,戴上耳机,靠在座椅上闭上双眼。尽管周围没有路人,车窗也关得严严实实,就算是外放音乐调到最高,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他四肢并用地将碎成一片片的心收集起来,堆成一座破碎的小山,藏进谁也看不见的角落里,滴水不漏。
陈原跟着耳机里的音乐一起轻声唱起来,每唱一句,都要喘上好几口气。
“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
寻找到底哪里有蓝天?
随着轻轻的风轻轻地飘,
历经的伤都不感觉疼。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
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
重重的壳,裹着轻轻的仰望。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
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前飞。
任风吹干,流过的泪和汗,
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
高中时写作文,陈原总喜欢拿周杰伦举例,他写自己虽然爬得很慢,背负着重重的壳,可是总有一天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天空。现在他的心愿就要实现了,低潮期就要过去了,他有了新公寓,也有了新工作,可他还是会想起三十岁生日那天,唐舟在一片寂静又温柔的黑暗之中,主动牵起他的手。
陈原从狭小的车窗内仰头向外看去,天空变成了幽深的海底,纷乱交错的红线则变成了一张黑色的渔网。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腕,就像握着一道伤口。
家族性阿兹海默症是遗传病,他总有一天都会忘记,就像王雅丽忘记他一样,总有一天他也会忘记自己的三十岁,忘记唐舟,忘记他在狭小的舞台上唱歌时的模样,忘记他给自己煮过的苦涩的可乐姜汁,还有他手掌心里的温度。
也许忘记了是件好事,忘记之后,伤心的日子才会少一些。
自损八百
71.
周周没有想到陈原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搬走了,他下课回家后看到书桌上的小纸条,犹如晴天里挨了一道霹雳,立马拨通了陈原的电话。陈原刚接起电话,率先听到他的嚎啕声:
“呜呜——陈老师是不是讨厌我了?”
陈原满心愧疚,只怪自己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怎么可能呢?”他结结巴巴地应对着,试图把锅往房东身上甩:“我最近刚找了房子,房东只有今天下午有空,让我去拿钥匙。我想着反正自己东西也不多,干脆就先搬过来了。”
周周狠狠吸了吸鼻子:“哥哥知道你今天搬家吗?”
陈原的喉结一滑:“不知道。”
周周心里好受了一点,原来不是陈老师故意瞒着他:“你也给哥哥留了纸条吗?”
“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