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原笑嘻嘻地在他的肱二头肌上捏了一把,“可以嘛你!”
他捏着手里的空酒杯,脚步有些不稳,唐舟见状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握住他的胳膊往怀里揽了揽,像是怕他撞到别人:“能走吗?”他暗自在陈原肩头上握了握,低声笑道:“需不需要我抱你过去?”
陈原突然转过头一本正经地盯着他,还不忘伸出一根食指指着他的鼻子,活像学校里的教导主任:“你可别幸灾乐祸……”
两人在吧台边找到一个空位,陈原爬上去坐好,唐舟将手里的高脚凳放在他身边,自己也坐了上去。满目琳琅的酒柜旁安了不少灯管,导致这边比卡座区亮上不少。陈原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突然在唐舟脸上捏了捏。
“你的脸好红。”他评价道。
唐舟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反驳他:“你的脸更红。”
“不可能。”陈原斩钉截铁:“你别骗我,我的脸才不红。”
唐舟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喝多了。”
“你才喝多了。”
唐舟挑了挑眉,不再说话,陈原还以为自己抓到了对方的小辫子,实则是因为唐舟不想跟他较劲。
“怎么不说话啦?”他瞪大双眼,凑到唐舟身边坏笑起来,想要努力从对方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中猜测他的心理活动:“你是不是害羞了?”
一口闷龙舌兰的后果可能是很严重的,尤其对唐舟这种本身就轻微过敏的体质来说,陈原说他脸红时并不是在逗他玩,舞台上紫色的灯光下可能还看不出来,然而唐舟却已经借着一旁的不锈钢调酒杯看见了自己的脸。
唐舟是属于酒后更为沉默的一类人,但是陈原却不是,他一张嘴便像机关枪,噼里啪啦一顿无差别扫射。唐舟并没有他表面看起来这样镇定,陈原靠在他的胳膊上动来动去,这让他心里有点莫名的烦躁。
“明明是你更容易害羞吧?”唐舟开始了反击。
“我怎么啦?”
“每次亲一下就一动不动。”
唐舟总能用最沉着的语气说着最奇怪的事。
陈原下意识想要辩解,嘴唇微张却没了后续,整个人好似突然卡带,半天后才慢吞吞地说:“没有每次都一动不动吧……”
随即话锋一转:“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天天聊骚?”
唐舟眉头一皱,很是不解,还带着一点委屈:“我什么时候聊骚了我?”
陈原掏出手机,点开聊天记录,往上刷刷刷地滑动起来:“你看看,你看看……”
唐舟浑然没有听进他的控诉,他看到陈原的聊天背景是今天刚拍的生日合照。
“你能把这张照片发给我吗?”
陈原原本还在“哒哒哒”的嘴巴猛一打顿,他点了点头,一转眼就把自己的控诉忘到九霄云外,从相册里选中最新几张照片发给唐舟。或许是担心酒吧里信号不好,他还将脑袋探到唐舟的手机屏幕前,脸颊贴着他的肩头。
看着他存完照片,陈原突然一拍大腿:“完了!”
“怎么了?”
“我忘记给你录像了。”
唐舟以为他想录下来发给自己:“没事,我也不会看自己的视频。”
“我会看呀。”陈原悔不当初:“你说我要是去找他们要监控录像,他们会给我吗?”
眼看他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唐舟说:“以后你想听的话,我可以随时给你唱。”
“自带吉他伴奏的那种?”
“可以。”
“那行。”陈原满意了。
说话说到一半,两人中间突然挤进第三人。陈原回头一看,是位妙龄女子,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唐舟的肩膀上。
“帅哥,歌唱得那么好听,能不能也教教我呀?”
一看就是来要联系方式的。
陈原立即噤声,手指敲着桌上的玻璃杯,嘴里小声哼哼唧唧地像是在哼曲子,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耳朵却忍不住高高竖起。
“我唱得不好,就不误人子弟了。”
“有空一起出来玩也行呀?”女子晃了晃手机。
唐舟说谎不打草稿:“抱歉,我平时不怎么来酒吧。”
女子被他连续拒绝两次,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刚想开口说句不好听的话,没想到男人对她客气地笑了笑,她一怔,顿时有点五迷三道,只得将嘴一撇,“哼”了一声,踩着高跟鞋转身离开了。
陈原还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她是否真的走了。
两人沉默片刻,唐舟的左手臂突然被人轻轻拍了拍,陈原的嘴唇张合几下,他却一句也没有听清。他将一只耳朵凑上前,示意对方大声一点,于是陈原倾过上半身,拱起手掌附在唐舟耳边,微微扬起下巴。
“这里好吵啊……”他语气一滞:“要不我们回家吧?”
时光机
66.
从今天起,陈原就正式三十岁了。时间像是一只宏观意义上的挂钟,它的秒针一天要转上一千四百四十圈,走来走去却都像被困在原点,这让站在挂钟前的人总以为上一秒和下一秒没有任何不同,他们只能偶尔从银行通知信用卡即将过期,需要重新办理的短信中意识到年月日的流动。
路边没有街灯,两人并肩走在来时的街道,都醉得不太清醒。手背不经意间碰到一起,陈原以为自己走路时晃动的幅度过大,理智犹如一根绷紧的银丝,他努力将手心贴近裤缝,唐舟却用一只指关节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好似一只偷偷探出触角的蜗牛。
两只手背都被酒精烧得高热,试探逐渐由若有若无的触碰变为轻微的摩挲,带着一点无意唐突的局促不安,直至贴在一起,手指相缠,因为体温相近,好似也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街道空无一人,头顶一轮银色的圆月安静地悬挂于天际,两旁的柳树在水泥地上打下深色的阴影。晚风一吹,脚下的阴影变成一块飘动的绸缎,就连踩在绸缎上的人也觉得身体轻飘飘的。
耳边传来枝桠交错时的窸窸窣窣。陈原看见今晚的夜空十分明澈,似乎连月亮上忽明忽暗的斑点都能看清。
“以前总觉得三十岁离我好远。”
十三岁的陈原总是幻想三十岁的自己,应该穿着西装、皮鞋、系着昂贵的领带,拥有一间带有落地窗的办公室,闲暇时可以靠在窗边喝着咖啡指点天下。有房有车,应有尽有,再也不用看王雅丽的眼色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是穿着松垮的卫衣,喝到面色微醺,然后和唐舟一起在没有路灯的街边手牵手漫步。
没有想象里夜场中转动个不停的灯球,没有漫天撒下的彩色纸屑,没有尖叫、欢呼、和碰撞的酒杯。他就这样以一种平凡的、甚至有些微不足道的方式迎来了自己的三十岁。
“哪怕到了去年年底,我都觉得这一天还有好久才会真正到来。”陈原自嘲地笑了笑,“要不是你和周周为我买了蛋糕,我可能就这样错过了自己的三十岁。”
他用力握了握唐舟的手,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为我庆生,还为我唱歌。”
唐舟也同样将他的手捏了捏,像是在说:不客气。
“以前我看过一个调查问卷,问题是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你最想要回到哪一年。绝大多数人都想要回到自己的学生时代,极少数人甚至想要回到自己的儿童时期……”陈原语气一顿,“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回去,我一点也不想回到过去。”
唐舟没有直接问他为什么,“如果只是一个对话的机会呢?”
“什么意思?”
“如何只是和过去的自己见一面,比如说十年前,你会有想说的话吗?”
陈原认真思考起来。
以前他的大学老师总是站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说:人要为了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要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挥洒汗水。换言之,没有梦想的咸鱼只会发臭。他一听,只觉得自己相形见绌,恨不得当场钻进脚下的地缝里去。那时的他只想赚钱,想要爬得更远,站在王雅丽可以看见的高处。
二十岁的陈原将三十岁和四十岁设为自己人生中的里程碑,再习惯性地安上高远的目标。他以为独立了就会快乐,拥有一间带有巨大落地窗的房子就会快乐,结婚了、组建家庭了、完成了社会常态就会快乐。他以为幸福来之不易,靠汗水交换的成就感不可取代,唯独没有想到,仅仅只是这样——和唐舟十指相扣,在黑得连路都看不清楚的街区里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用去思考明天醒来之后要如何体面地投入到奔流不息的人海之中,仅仅只是这样,他也是快乐的。人生中第一次,他好像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握住了当下这一秒。
接到裁员通知的那一刻,他曾经以为天都要塌了,然而长远来看,起码当他站在这里回望二零一九年,这件事对他造成的影响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巨大。野心好似一只在天地间涨大到极限的灰色气球,在陈原三十岁这一天悄无声息地爆破,活在气球之内的他终于获得了一个探出头的机会。
“我希望他能对自己宽容一点。”陈原说。
对于二十岁的他来说,希望自己放慢脚步,享受当下,这样的愿望仍旧难以说出口。他是生下来就得挤破脑袋往前奔跑的人,所以他只希望十年前的自己能够对自己宽容一点,不要再因为一个小失误而自我责难、妄自菲薄,不要再因为王雅丽的一句话而躲在被窝里抹眼泪了。
“你呢?”陈原问他,“会有什么想对自己说的话吗?”
十七岁的唐舟早已可以想象出十年后的光景,如若真能穿越时空,两人也只是相顾无言。他没有什么能够改变的。
“可能没有吧。”唐舟摇摇头,“看来我不是时光机的目标客户。”
陈原忍不住“咯咯”笑出来,不知道现在修改他的生日愿望还来不来得及。他希望周周可以长大得慢一些,希望将来的唐舟有一天能够从过去找到一个值得他购买时光机的时间点,毕竟想要回到过去的人都是幸福的人。
至少对陈原来说,要是真有这个机会,三十岁这天大约是他想要回望的时间点。他们在今晚变成了两只暗色的影子,在街道之中自由自在地穿行。还有什么样的过去会比现在更好呢?他想象不出来。
“问你一个问题……”陈原清清嗓子:“你以前也会经常给别人唱歌吗?”
唐舟沉声说:“会啊,朋友之间过生日不都会唱生日歌吗?”
陈原点点头,表示认同,酒却在不知不觉间醒了半分。
唐舟牵着他的左手,又用力握了握。
“唱情歌的话,你是第一个。”
陈原呼吸一滞,心跳如擂鼓,他第一次没有低下头去寻找那根总会令他心悸的征兆,而是抬头去仰望天上的繁星。
群星璀璨,交织成河,漫天交错的红线在他眼中逐渐隐去,变成一张一吹就散的破碎蛛网。天空逐渐显露出原本的颜色,银河边缘被镀上一层浪漫的光辉。如果说地球是宇宙间的一粒尘埃,那他只是这尘埃里中的一粒尘埃。不着边际的想法在陈原的脑袋里来来回回地转着圈,或者只是因为他的大脑被酒精浸泡得十分麻痹。他突然停住软绵绵的步伐,伸手勾住唐舟的脖子,闭上朦胧的醉眼,去吻他还留有一点柠檬香气的嘴唇。
他好像是有一点喜欢唐舟的,会不自觉在内心计算两人之间的距离,想着以后还有没有见面的可能。
他知道自己渺小,却不觉得自己无足轻重。
温柔的晚风携带着春末夏初的清香,摇下成片成片的柳絮,远远看去好似纷纷扬扬的雪花,下在三月末的夜晚。
不舒服的话就算了
……
……
……
一场漫长的性/事下来,陈原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他大汗淋漓,眼冒金星,好似刚做完铁人三项,在床上躺了半天才爬起来,捡起地上的衣服往身上套。
唐舟见状眯起双眼,问他:“穿什么衣服?”
陈原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弯腰去捡裤子,“难道你不回家吗?”
“怎么不在这里睡?”
“当然不能在这儿睡了,不然周周明天早晨起来发现我们俩都不在家……”
唐舟“啧”了一声,心有不满,“都那么大的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原将他的衣服递给他,“快点,你也赶紧穿衣服。”
于是两人半夜三更交完房,又站在街边等起出租车。春秋是温差最大的季节,陈原站在路边,气温低是一回事,方才体力消耗过多也是原因之一,他被冻得双肩微微发抖,还在回想酒店里前台小姐的怪异眼神,唐舟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揽到身前,然后用两只手搂住他,动作自然又流畅,好像他生来就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就该这样将人抱在怀里。
陈原两只杏仁般的眼睛迅速在眼底转了起来,他刚想说不用,可是唐舟的怀抱的确十分温暖,难不成这个人在床上都不消耗能量的么?他暗自腹诽着,随后低下头,将脸埋进唐舟的肩窝里,就像一只躲在取暖器背后的猫。
现在马路上连醉酒的行人都见不到了,世界变得又大又小,大到抬眼便是银星闪烁的银河,小到脚下便是这一条沾染着春天气息的狭窄街道。陈原闭上双眼,忍不住将一小部分体重靠向对方。他想要去闻春天的味道,鼻腔里却全是唐舟的气息。
车辆的行驶声从远及近,犹如寂静的树林里一声突兀的鸣笛,瞬间盖过了树叶落地时的细微摩挲声。陈原睁开双眼,站直身体,轻声说:“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