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毓极快的打断了他,“收养你也好,治好你的眼睛也罢,统统是我自己做得决定。你没必要这样。至少,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些怪过你。”
周宏远别过头去,程毓是不会因为这些而怪罪自己,可程毓却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了。他眼睛中闪烁着泪的晶莹,“可是我怪我自己啊。”
程毓淡淡地笑了一下,“你是该好好怪怪你自己。”
周宏远抹了一把脸,回过头来,盯着程毓,他声音坚定而决绝,“叔叔,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没有程毓,他可能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李艳华和周云伟夫妻的阴影,他可能一辈子都要留在肮脏破败的周镇,他可能现在只是个搬砖工,或者水泥匠,在风吹日晒中煎熬,更何谈那些野心与抱负?周宏远非常清醒,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清楚这些,只是那些年他被浮华遮住了眼,被名利蒙住了心,他将这些恩情弃如敝履,还妄图得到安宁。什么月亮和六便士,他根本不配说起月亮的名字。
程毓看了他两眼,轻轻摇了几下头,“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一切,你的钱、你的房子、你的迈巴赫,在我这里统统一文不值。”
周宏远当然知道程毓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了。如果他在意,他不可能在还是一个穷学生的时候收留自己;如果他在意,不会心甘情愿地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予自己。诚然程毓没什么钱,至少跟自己比起来没什么钱,可钱在程毓这里,恰恰是最没价值的。可周宏远已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弥补程毓了,他能给的,除了金钱以外,就只剩下这颗卑劣而肮脏的心了。
周宏远的声音轻柔无比,他放低了姿态,用尽卑微,“叔叔,这些我知道。我想让你活得更轻松,过得更舒适,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程毓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古怪,“我现在活得挺轻松,过得也很舒服,只要你少说几句话,我就再没什么要求了。”
周宏远听了这话,张了张嘴,再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程毓接着说,“你的错误,我已经没心思再想了,想了也没意义,我只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他不爱波澜壮阔,不喜聚散离合,他只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必欢愉,也再无伤悲。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边又要凌晨两点了。今天收到一个长评,挺打动我的,我想了很多,也反思了很多,谢谢你的认真与期待,也很抱歉没能达到你的期望。有挺多话想说,不过今天实在太晚了,明天会回复你的!晚安~
第80章
九月的一个周六,周宏远接到了王守国的电话,挂掉电话后,他强力压住心中翻涌的狂喜,连夜赶回北京。
蛰伏百日,这个属于他的时代,于他亲手送上市的企业,缓缓拉开序幕。
周日一早,周宏远时隔几个月后第一次与万清集团的缔造者在办公室中密谈,两个人神色凝重,一连聊到深夜。
周一的例会,周宏远作为财务总监意外的没有出席,反而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忙了一整天,直到深夜,这间办公室的灯,是整座写字楼最后一个熄灭的。
每个人都惴惴不安,关于周宏远重返万清核心圈儿的传言甚嚣尘上,以杜军书为首的天津老旧派更是愁眉不展。诚然杜军书与王守国是多年过命的交情,可兄弟之间不可同富贵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更何况,杜军书与王守国之间还夹着个十亿量级的上市公司,当初的情义还剩下几分,杜军书自己也没谱。
杜军书在万清奋斗了一辈子,从几万的营业额一步步陪它成长为行业内的翘楚,更在去年实现了A股上市的宏愿,何况他还有无数天津一路跟来的“老将”支持,可谓是势力颇深。杜军书手下的子弟兵不在少数,此时他自是不能自乱阵脚,就算周宏远重获王守国的青眼,他们的利益,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动摇的。
与杜军书的如临大敌不同,王东依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是王守文的亲儿子,万清掌门人的亲侄子,老太太的心头肉,就算王守文要整治万清,“自家人”的利益,也绝不会受到影响。这点,王东清楚,王守文更清楚,只要老太太不死,他们的地位就永远不会发生变化。中国以孝治国,王守国再厉害,也怕被人戳破脊梁骨。
周三,十点一刻,王守国召开紧急高层会议。周宏远穿了身印着深蓝条纹的华伦天奴西装,踩了双锃亮的黑色手工皮鞋,甚至还饶有兴致的抹了发胶,他一扫往日颓靡,气定神闲地出现在万清24层会议室。
王守国亦与往日有所不同。他眼神尖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前些日子,大华医院的招投标我们失败了。原因在座的各位都很清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就像是天生克我们万清一样,以每件低于我们五分钱的价格中标。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么?王东,你自己说!”
王东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一回神儿,他虽一直在万清销售部任职,更在任蕾升任总秘后依靠老太太的指点顺利拿下销售总监的位置,却始终没褪去一身的痞气,“叔,你什么意思啊?”
王守国冷冷地看着他,“我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2015年你就注册了自己的公司,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王东虽知道这件事早已败露,却从没想过王守国会在例会上将这件事摆上台面。无论怎样,他们毕竟是一家人。王东瞧王守国怒了,顿时没了底气,“叔,你是听了谁的谗言!我们是一家人,我怎么可能坑自家人?”
“你不坑自家人?你坑得就是自家人。”话毕,王守国将一摞资料甩到桌子上,“你自己看看!”
“16年开始,你挪用公款,给自己的公司进货,抢走公司的业务;18年开始,你挪用公司存货,以自己的名义出售;19年开始,你以内部信息,低价抢夺公司生意。桩桩件件,我已经查得一清二楚。”
杜军书离王守国最近,他迅速翻开一沓资料,调查报告的最后一页,赫然写着周宏远的名字。
杜军书往座椅上靠了靠,这件事已经不是他一个外人能插手的了得了。只是,他虽瞧不起王守文、王东父子,可他们实际上却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王守文、王东这棵大树一倒,日后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王东仍是不敢相信,他一方面后悔为什么要干这最后一票大的,一方面又觉得难以置信。
王守国说完这些,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你太让我失望了。从今天起,你不用再来公司上班了。”
王东睁大了眼睛,他虽惧怕王守国的威严,可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摆弄的打工仔,他在商场历练这么多年,现在又有了自己的公司,万清的好项目,十之二三已被他收入囊中,每年千万的进账,何苦怕一个王守国。
王东腰里有钱,心中不怯,“嘭”地站起来,将凳子一甩,走了。
王东离开后,会议室里一阵窸窸窣窣地说话声。
王守国疲惫异常,“接下来,周总会重新制定公司章程,彻底清查公司上市前的财务报告。”
散会后,周宏远正欲离开,杜军书却将他叫住了,“周总!这些天因为万清,辛苦你了。”杜军书一脸热络,却摆出副主人公的姿态,周宏远心中冷笑,他虽不齿于杜军书的做派,却也不必故意给人尴尬,“哪里,拿人钱财,替人做事。都是应该的。”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万清集团业务繁杂,上市前财务不规范,大量错误需要重新调整,更有无数关联交易和内部交易存在模糊,周宏远觉得头大,更何况他还要重新制定公司章程,上上下下,从内控到操作,从采购到财务,数个方面都要考虑,无数地细节需要把握,周宏远忙得头大,从清晨到深夜,好不容易有一次正点下班,周宏远来到万清的餐饮会所,正欲简单吃点晚饭,一进门就碰到了迎面碰到一位女员工。
周宏远对她有些印象,却模模糊糊地,分不清是谁,女员工看到他之后立马摆出副谄媚的笑容,“周总,您也来吃饭?这个周您天天加班,我们都看在眼里,可真是辛苦了。”
她不说话周宏远犹是不觉,此时一听她的声音,顿时便想起她是谁来。几个月前,就是在万清餐饮会所、就是这位女员工,在电话里对他的身份和处境极尽鄙夷嘲讽。周宏远看着她满脸堆砌的笑容,连粉底都一道一道折进了皱纹里,心中作呕,他强忍着恶心,摆出一个敷衍的笑,不欲多言。
周宏远的食欲消了大半,只拿了两块曲奇,便匆匆走了。
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权势,王守文、王东父子虽暂时被压制,但万清的问题已经根深蒂固。王东这些年拿走了万清无数好业务,更留有一大笔理不清的糊涂账。更何况,还有杜军书这个老狐狸在,他操控着万清中层上层无数管理人员,要动他谈何容易。
这些日子,太多人带着太多目的来找周宏远,有的卖惨、有的威胁、有的直截了当、有的旁敲侧击。不同的嘴脸、不同的说辞,无数精致面孔下各怀鬼胎,无数讨好声中绵里藏刀。
太没意思了,这一切都太没意思了。
他也曾登临鼎峰,他是知名投行升职最快的人,主导了无数明星企业的上市,年纪轻轻坐上了财务总监的位置。他也曾跌入谷底,他信心百倍的提案被当场否决,他的一腔抱负变成彻头彻尾的笑话,他的那些朋友对一切讳莫如深,他的那些拥趸者对他避如猛虎。如今,他终于重拾了这一切,却没了想象中的快乐与刺激。在蛰伏的日子里,他也曾想过有朝一日重回战场,可当他真正大权在握之时,又只觉得空虚无比。
他拥有的这一切都来之不易,也足以刺激所有男人的神经。可他拥有的这一切又来得太快了,快到他还没能沉淀、快到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功名利禄背后的代价、快到他还没机会思索这些年他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是无数的崇拜、惧怕与歆羡么,这些都是风一吹就散的沙,所有赞誉的背后都是嫉恨、猜忌与鄙夷。是香车豪宅银行卡里的数字么?这些通通是生冷的容器,将一具冰冷的行尸走肉禁锢于浮华万千。他失去了朋友、失去了生活、他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信任。他拥有了无数人羡慕的事业,却只是人生的失败者。
他太年轻了,又成功地太快,兜兜转转这些年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归根结底,他只是个一无所有的loser。
作者有话要说:
反思了很多,我不擅长构建故事中的冲突和推动高潮。我喜欢写细腻的小场面,刻画细节与心理,却缺乏宏观把握整个故事能力。所以我跟几个做编辑的朋友以及几位作者朋友聊了很多,也吸取了很多建议,重新梳理了一下感情线和剧情。从设想这个故事开始,我都在思考如何让他们重圆:周宏远的事业会受挫,遭遇很多嘲讽,经历很多虚与委蛇,因为经历了那些虚假的浮华,所以他会怀念程毓,迫切的渴望挽回生命中的真实。昨天我突然意识到,这些挫折被动的激发了周宏远的变化和成长。但是,我更希望他能主动的改变,他重回巅峰,却主动放弃了这些曾经最在意的东西,这样的改变才是更动人更深刻的。他,终将主动地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成熟的与程毓爱一次。
第81章
周宏远是在职场中拼搏惯了的人,明明心中已萌生退意,可茫茫然间,依然是夜夜忙到凌晨。他觉得自己身上像存在某种惯性,哪怕已有决断,却仍是麻木的消耗着自己。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可怕的惯性可笑又可怜。
他早晚是会离开万清,离开北京的。
万清是家族企业,规章制度松散,管理结构复杂,财务上存在无数烂账,裙带关系复杂,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王守国要他理清这一切谈何容易,饶是周宏远这样经验丰富的行业翘楚,在面对如此复杂庞大的工作时,仍是无法做到得心应手。在得到了王守国的首肯后,周宏远在财务部门和行政部门中抽调人手,建立了内部审计小组,负责整个万清内部控制以及财务的检查、完善。一场从上而下的清算,拉开序幕。
周宏远知道,像万清这样的企业,真要查起来,从采购到销售,从生产都行政,没有几个人是干净的,若是人人追责,到时候王守国势必要成为光杆司令,更何况王守国虽对那些臭虫深恶痛绝,却犹存几分情谊在。此番举措,一则是彻底与王守文父子分家,二来则是敲打剩下的小虫。
周宏远虽工作忙碌,却不敢忘了程毓,平日里,哪怕累到眼冒金星,哪怕查账查到头晕脑花,也会在晚上八点准时给程毓打个电话。电话里,他耐心地问着程毓有没有吃好喝好,工作顺不顺利,程毓总是说好,程毓说好,他心里就踏实。程毓也会偶然问起他,他总说自己在家,说自己吃得好、喝得好,可唯有周宏远自己才知道,他分明连吃口外卖的时间都没有。到了这时候,周宏远才明白当初程毓那一通通电话、一声声问候代表了什么。他只恨自己明白的太晚,又恨人生太短。
周宏远是个把自己的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得体、体面是他在职场中的信条,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乌发黑亮、衬衣纤尘不染,就连西装裤都不能有一丝的褶皱,因此,他少有在办公室留宿过,无论再晚,都会开车回家,洗漱后,方上床休息。
午夜时分,周宏远没力气开车,叫了个滴滴,下了车,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拐去了小区一边的711便利店,顺手在冷冻柜里拿出一个三明治,低着头走到柜台前结账,却撞到了前面一个正在结账的高且壮的男人。周宏远连忙叠声道歉,那男人面善,温和地朝他笑着说没关系。这时,站在这男人边儿上的纤细少年突然回过头来,那少年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白衬衫,不着粉黛,却美貌天成,他挽着这个又高又胖、在颜值为上的Gay圈里甚至说得上是其貌不扬的男人,浅浅地朝周宏远笑,轻轻叫了他一声“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