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宏远听到那少年的声音,下意识地一个激灵,几个月不见,他几乎要不认得了吴弈了。想来,周宏远与吴弈荒唐的这些年,着实未曾好好看过这个少年,以至于卸去妆容,脱下华裳,他甚至不记得吴弈的眉眼竟是这般温柔似水。正如同吴弈对周宏远没几分真情,周宏远对吴弈亦没有什么留恋。不过是一场场说不出口的各取所需罢了,像是这城市中必然存在却又上不得台面的下水道,细细一看,尽是污秽与肮脏。可此时,看到吴弈一脸平静地挽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与自己打招呼,颇有几分“觅得良人“、“落地生根”的意味,周宏远竟觉得心中发紧。这情绪自然不是男人可笑的占有欲在作祟,而是一种隐隐的歆羡与嫉妒。
他们都曾是欲望与野心的傀儡,被可笑的刺激与疯狂操控,可如今,仅仅是一个转身的工夫,吴弈便找回了属于自己的真实与安宁。
情人见面分外眼红,周宏远与吴弈虽称不上情人,却也有几年的乳水交融,不过,以他二人的关系,不仅算不上光彩,还着实属于黑历史一类,更何况,此时吴弈身边还跟着自己的恋人。周宏远不知该如何回应,皱了皱眉头,旋即朝吴弈点了点头。
那高壮的男人显然不知道吴弈与周宏远的关系,还低声问吴弈,“好巧,你们认识?”
吴弈盯着男人瞧了一会儿,眨眨眼睛,笑得好看,“以前酒吧里的客人,不熟。”
那高壮的男人摸了摸吴弈的头发,对周宏远说,“谢谢你以前关照小奕的生意,他从小就淘,没给您添麻烦吧?”
周宏远摇了两下头,没再言语。
吴弈与那男人走后,周宏远才发现自己那只握着钱夹的手都在颤抖。他的心狠狠地颤了两下,随后脑海中只剩下一片浑浊。
回到家后,周宏远倒在真皮沙发上,不过一会儿,手机传来“叮叮”两声,是吴弈发来的微信,上面写着,“你跟你叔叔在一起了么?”
周宏远仿佛被人戳穿了痛处,顿时烦躁不堪,他抓了两下头发,思忖了片刻,回道,“为什么这么问。”
吴弈回得迅速,“你跟以前比,变了很多。”
周宏远猛地抽了几口气,他点开吴弈的微信,手指在删除键上悬了几秒,随后,轻轻按了下去。
周宏远安安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他好想回家,回到J城,回到他的小叔叔身边。野心是心间滋生的怪物,将人引入这光怪陆离的陷阱,有些人死在了灯红酒绿的虚假中,有些人却跨越山水与光阴,找回了那份可贵的真实。周宏远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审查着荒唐的报告,修改着虚假的章程,听到的、看到的,无一不是虚与委蛇。他为了油腻中肮脏的六便士,将月亮抛之脑后,还佯作满足。
怎么可能满足呢?他从没有满足过。起先,这种不满只是心脏中一个小小的空洞,他用金钱与享乐填补着这个空洞,可这空洞却在时光中扩大,风雨过后,那些用以填补空虚的金钱与权势统统化作齑粉,而他,终被这空虚整个吞噬。
周宏远好想程毓,想念他抱怀的温暖,想念他声音的温柔,想念他端来的一盘家常菜,一杯白开水,想念着自己生命中为数不多却又被抛弃的真实。
周宏远是没有根的人,他没有父母,没有故乡,他生活在繁华奢靡的城市间,二环的霓虹灯连成一片,可他只觉周身尽是黑暗。他看不到天,碰不到地,漂浮在无尽的虚无之中,唯有程毓,才是这空虚的世界中唯一的踏实。
周宏远知道,他必得回去,回到人间里,回到真实中,回到他挚爱的怀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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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周宏远心里记挂程毓,这几个月里,无论多忙、无论有再多的指令,每周五周宏远都会准点离开万清大厦,开车回J城,当然,带着他的笔记本电脑。
周宏远九点多回到程毓家里时,程毓已经吃过饭了,见他回来了,便把菜端进微波炉里加热,待程毓叫周宏远吃饭时,周宏远已经拿出电脑皱着眉头敲敲打打起来了。
程毓对他近来几个周的表现颇有微词,他心生不悦,走到周宏远面前,没好气儿地说,“别忙了,先吃饭。”
周宏远正陷进一笔笔差异和差错中爬不出来,焦头烂额地,听到程毓的声音也只是敷衍地应了两声,并没有起身。程毓长呼一口气,推了他的肩膀两下,语气里有些威胁,“不听话?这几个月你一回来就加班,还回来干什么?”
周宏远看程毓不开心了,这才匆匆起身,吃了两口饭,就连刷碗的时候还惦记着账目,一忙完就钻进了电脑里。
程毓看他这副样子,心里又气又不忍心,不免多啰嗦了几句,“这么忙啊?回家了就休息休息。”
周宏远仰起头来朝他笑,推说自己不累。
程毓没办法了,倒了杯蜂蜜水放在周宏远手边。周宏远端起水杯,热蒸汽一熏,险些落下泪来。抛去那次生病,程毓有多久没有这样照顾过他了?
程毓不知道周宏远心中的这些弯弯绕绕,他盯着周宏远的脸看了几秒钟,似对他眼下的黑眼圈颇为嫌弃,“啧”了一声,随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轻声说,“昨天翻日历的时候,才想起来周三那天是你生日。刚刚我这么看着你,才发下你竟然也有了白头发,眼睛也冒出了细纹。三十岁,不小了。”
周宏远心里一酸。小时候,爹不疼娘不爱,条件又差,没人在乎他的生日;后来跟了程毓生活,才体会过什么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疼的感觉,从此有了生日、有了礼物、有了期待、也有了祝福。再后来,他背弃了程毓,离开了J城,从此万千世界不过是场虚幻的梦,过客三千也只不过是一个个皮囊包裹的骷髅,他再没付出过什么真心,也自然换不得一声生日快乐。
这些细枝末节,这些自己都不曾在意的仪式感,从来只有程毓会记得。
周宏远吸了吸鼻子,直勾勾地看着程毓。程毓瞧他这副样子,突然便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还未曾成人、被自己牢牢护在羽翼之下的孩子,心中漾起柔软,浅浅地笑了笑。
程毓将红包塞进周宏远的手里,周宏远舔了舔嘴唇,忙说不要。他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金钱,更何况他拼命补偿程毓都来不及,又怎么能收程毓的红包呢。
程毓垂了垂眼睛,低声说,“钱不多”,周宏远摸了摸,的确只是薄薄几张纸,千把块的样子,接着,程毓自嘲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我想着,怎么说都是三十岁的生日,总要图个彩头。”
周宏远心狠狠颤了几下,他不自觉地往程毓身边凑了凑,他嗅着程毓身上的味道,洗发水与洗衣液的清新中浸了油烟,却远比这世上所有的香水都令他着迷,他知道,这是他的踏实,更是他的月光与人间。
周宏远收下了程毓的红包,小心翼翼地藏进衣服里,像是贫穷的孩子第一次得到巧克力,又像是渴望爱的少年第一次收到情书。
他再也不想去调那些差错,不想去想那些一环套一环的变革,他只想与程毓在一起,说着最平常不过的闲话,做着最无聊琐碎的闲事。
周宏远没跟程毓说起过自己要从万清离职的事情,怕他担忧,怕他多心,更怕程毓只是淡淡地对自己说,没必要做这些。
事实上,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花了三年时间一手将万清送上市,为了万清的长远发展日日殚精竭虑的人,竟然会想着离开。
周宏远没有因为自己的退意而得过且过,在他的字典里,从来不曾有得过且过四个字。程毓给了他无限的勇气与力量,回到北京后,周宏远一改往日圆润的作风,摆条例,列轻重,只要触及了他为万清划定的那条底线,就必然坚持到底。与“天津元老”硬磕,跟“子弟”、“二代”硬碰,就连堂堂副总杜军书,都曾坐过他的冷板凳。无数的骂名、无数的谣言在整个集团中蔓延,就连王守国都曾对他说,你不必这么急,这些埋怨我们可以一起背,万清的明天我们可以慢慢等。
周宏远点点头,可并没打算改。就算万清可以等,他已经不想等了。多一分、多一秒都是对生命的辜负,他已在寒风中忍耐太久,他已经在空虚中挣扎多年,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抱住他的月亮,也回到他的人间。
周宏远不在乎旁人怎么说他,奸佞小人也好,精明干臣也罢,好的坏的,他照单全收。反正他已不打算久留,就算是报答王守国的知遇之恩,就算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愿意替王守国做那个恶人,也背负这些骂名,而这一切,都是他心中那个该他去做的right thing。
这些年,周宏远做过太多次小人,也当过太多次伪君子,无数次的明争暗斗,无数次的你死我活,如今想想,心中却只落得一片茫然。可这次却不一样,他不再需要与自己仅有的那点道德斗争,更不必游走于本就浅薄的良知的底线,他只需要做一个强韧的工具,甚至是一把标杆。再多的质疑、再多的怨恨,他都不必放在心上,再多的不解、再多的嘲笑,他都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他知道,他做的,是必由自己完成的right thing。
这些年,他放弃了太多次的操守,抛下了太多的责任。他当然可以一走了之,离开万清,忘记所有的纷争,留下一屁股未完成的烂摊子,回到J城,自有无数家企业争着抢着要他。
可这一次,周宏远却不想一走了之了。他如今已经三十岁了,三十而立,他该长成一个真正成熟的大人,在责任与利益背道而驰的时候,坚定的背起自己的责任。
这些本该一早就明白的道理,周宏远竟花了十年。这点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好在他终于明白了,也终将有勇气以一个成熟的姿态,面对他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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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三月底,万清集团披露财务报告并向集团高层公示企业新章程的第二天,周宏远提出辞职,对于周宏远的这个决定,王守国难以置信。这些日子一来,周宏远的努力和用心大家有目共睹,谁都想不到周宏远竟然一心要离开,一时间,各种谣言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周宏远只说,自己早已下定了决心,等万清步入正轨、等收拾好烂摊子,就干干脆脆的离开万清、离开北京。身为财务总监,救万清于危难是他的责任,可生而为人,偿还亏欠同样是他无法回避的责任和期望。王守国再三挽留,却耐不住周宏远去意已决,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周宏远还再三强调绝不从事竞业,王守国只得放行。
辞职后,周宏远用大半个月完成了交接工作,那个由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助手做了继任,四月,在一片哗然中,周宏远离开了万清。
四月的北京,春寒料峭,他心里却烧着一朵小火苗,周身都是暖洋洋的。他将身上的西装一扯,脱下来搭在了胳膊上,走了两步,连领结都嫌碍事。做完这一切后,他只觉得一身轻松。什么金钱与名利,他都不再想了,旁人在背后说他什么,他也不必在意,他只需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于心无愧。
周宏远归心似箭,他简单地打包了一箱平日穿得多的衣物,开车直奔J城而去。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周宏远到了家,程毓一眼看到了周宏远手中拎地箱子,皱了皱眉头,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周宏远脸上的笑意凝固了片刻,而后恢复如常,“我,叔叔,我辞职了。”
程毓关上门,定定地看着他,周宏远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虚虚地坐在椅子上,彷徨不安。
程毓压着声音,“你那个老板,最近不是很信任你么?为什么你还要辞职?”
周宏远舔了舔嘴唇,“我,我想回J城,我想重新开始,也想照顾你。”周宏远不知道为什么程毓听说自己辞职了、要回到J城却不开心,明明他们相处的已经很轻松愉快了,难道程毓还在回避自己不成?他心里慌乱极了,一时间,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他,竟连说话都说不顺了。
“我不需要你照顾。你回去吧。”程毓虽用力克制,声音却还是高出不少,脖颈中,兀地突出一条长长的青筋,颤抖地双手,揭示着他起伏的情绪。
周宏远慌了神,他站起来,扶了扶程毓,小声说,“叔叔,你别生气啊。”
程毓一把抓住周宏远的领子,用力把他怼到墙边儿,一张脸涨得通红,“你到底为什么要回J城?”
周宏远静静地看着程毓,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几秒钟,突然笑了笑,神色里尽是温柔,“叔叔,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我只是辞职而已。”
程毓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你拼了十年才换来的!”程毓是最了解周宏远的人,了解他的才华,明白他的野心,更清楚周宏远这一路走来,付出了多少艰辛与代价。他披荆斩棘一路走到现在,怎么能一声不吭地就放弃了呢?更何况,他为了这份工作,日夜操劳,连大年夜都不曾好好休息。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周宏远神色如常,眼神里还透露着几分光芒,他抚了抚程毓因愤怒而倍显凌乱的发丝,轻声说,“那些都不重要。”
程毓却猛地挥开周宏远的手,他的胸脯剧烈的起伏着,愤怒、不甘、夹杂着亘久的愤怒,统统在胸口翻涌,复杂而沉重的情绪排山倒海地朝他奔涌而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