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点点头就要转身,鲁鸣月开口叫住他:“……市长的事,怎么样了?”
白石转身看他:“别问。”
鲁鸣月下意识地点点头,天边一阵响雷,轰隆隆地从远处滚过来。
鲁鸣月抬头看了看天上厚重的乌云,急忙叫住白石:“我去给你拿把伞。”
白石看了眼天,头也不回:“不用。”
鲁鸣月不想跟他争,转身跑回去,一路跑得飞快,从后厨里经过,大家都看着他荡起的衣角。他如同百米冲刺,短短的距离跑出了汗,出门的时候,白石才刚走到巷口。
鲁鸣月跑到他身边,把伞递给他,白石没伸手:“说了不用。”
“会下大雨。我看天气预报了。”
白石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走了。
雨很快就落下来,鲁鸣月看着白石的背影,不一会儿就被淋湿,浇成了落汤鸡。但这突来的雨也有好处,来得快,去得也快。
初中的时候,白石就告诉他,要想惹人同情,淋湿的猫,撒娇的狗,将化的雪,欲盖弥彰的伤疤,都是好工具。白石那时候讲得头头是道,很有总结经验的样子。当时鲁鸣月就很想告诉他,不是的,和这些没有关系,是被他在意,就算嚣张的猫,就算凶狠的狗,就算凛冬的雪山,就算被蚊子咬了个包,都会惹他同情。
鲁鸣月走回去,雨也浇在他身上。
第二天,他又看到了裴苍玉。
裴苍玉气势汹汹地堵在了后门,开口第一句就是:“你没告诉他对吧。”
鲁鸣月挂上笑容:“你猜。”
“那就是你也有打算,我们合作吧。”
鲁鸣月朝后靠靠:“不是,只是昨天没时间说,今天说,今天一定说。”
裴苍玉盯着他:“你撒谎。”
鲁鸣月笑了:“我没有。”
裴苍玉皱起眉,简直要发脾气:“你怎么这样啊?”
鲁鸣月哑口无言,是小学生吗?
但他恶作剧的心又浮上来:“我什么样?高富帅,还是百变款。”
“不是……就是……”裴苍玉说不出来话。他觉得自己在论证“一棵树是一棵树”,这么明显的事,却要人解释,去跟暗路的人说“莫杀生”,还要被问一句“那我有什么好处”。裴苍玉虽然驰骋和平路,但不代表他真的理解亡命徒的逻辑。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鲁鸣月就看着裴苍玉一遍遍地解释“大家都是好朋友,他们都是好人,比如苹果,xxx,比如猴子,xxx……”
鲁鸣月很想说这两个人他都不认识,管他什么事,但说真的,他有些震惊裴苍玉能清楚地记得这么多以前的事。
他问:“你记这么清,是因为常常想吗?”
“是啊。”裴苍玉不假思索,“我需要这个。”
“哪个?”
“就这个。”裴苍玉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抓了抓头发,“好东西,要记得好东西,我需要这个。”
鲁鸣月看着因为自己没能表达清楚有些困惑的裴苍玉,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那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记得好东西又怎么样?”鲁鸣月问得真情实意。
裴苍玉还在数他朋友的优点,被打断之后就停了下来:“就……”
他没想出来,现场一片沉默。
鲁鸣月靠着墙,等了半天,终于拍了拍他:“回去吧。”
×××
隔了两天,他又来了。
鲁鸣月望了一眼门口望夫石一样伫立的男生,来往女性都多多少少看一眼,就头疼。他形象太风骚了,眉毛上为什么会有点银色啊,洗不掉吗?而且他这个平头,年轻俊俏的小脸,配上他充满正气的眼神,抿着的嘴角,不爽的表情,oversize的外套,两条笔直细瘦的腿,踩着画风独具匠心的球鞋,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鲁鸣月以一个专业猛1的角度,必须要说一句,白石确实很会打扮人。
裴苍玉执着地站着,有几分打算就地坐化的味道,但行头过于入时,整个人悍佛转世,是那种拎锤拿枪的类型。
鲁鸣月再气定神闲,也熬不住所有人都朝他看。
他终于冲裴苍玉招了招手,把人招到了后巷。
“又怎么了?”鲁鸣月点烟,又要下雨了妈的,“我不会改主意的,你有这个时间,去劝白石算了。”
裴苍玉摇了摇头:“我想到了。”
“什么?”
“记得好东西,”裴苍玉说,“会有勇气。”
鲁鸣月抬起眼:“来面对流言……”
裴苍玉皱眉,鲁鸣月笑了:“我以为你要唱。”
“有勇气,就是,”他看着鲁鸣月,“靠自己。”
鲁鸣月叼着烟看他,裴苍玉热忱地望过来。
下雨了。
“不走么,雨下大了。”
裴苍玉抬头看了看雨:“我……”
“我给你把伞吧,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裴苍玉愣愣地点头:“哦,好。谢谢。”
鲁鸣月慢悠悠地走回去,拿了伞,回去,裴苍玉还在那里乖乖地等,头发湿漉漉,他把伞递给裴苍玉,又拍他的肩:“下次吧,不急。”
裴苍玉还想说什么,但雨下得非常大,听不清声音。
于是裴苍玉只好告别。
鲁鸣月靠着墙看他,慢慢地走远。
他仰头看了眼天空,下着雨还有月亮,不过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他回去拿了另一把伞,朝裴苍玉离开的方向走去。
裴苍玉在路边被人拍了肩膀,转头看到了撑着伞的鲁鸣月,后者朝他一笑,把伞递给他:“换一下,那把我更喜欢。”
“哦。”裴苍玉跟他换了伞。
鲁鸣月笑了笑:“再见。”
裴苍玉点头:“嗯。”
鲁鸣月朝回走,一抬头看见伞的里面画着的青雕,他觉得自己有点冲动,本来打算让白石发现的。但终究没有这么做。
不知道为什么。
在下一次裴苍玉来的时候,鲁鸣月答应了他。
第148章 绿橄榄-16
普罗菲斯低头看了眼他的枪,而面前的白石已经一分钟没有说话了,他低着头,似乎沉浸在悲伤里——普罗菲斯姑且这么理解。
他试着开口:“你也知道,有些人确实忘恩负义,不管你对他多好,为他做过什么……”
白石抬起头,他的瞳孔黑得十分纯粹,表情并不是普罗菲斯想象的那样痛苦,反而带了点感兴趣的意思,等着普罗菲斯继续说。
普罗菲斯读空气如呼吸,瞬间发现白石并没有悲伤,于是便转了话锋:“如果你想做什么,我希望能稍微帮助你。”
白石坐直,手指交叉放在桌上:“是吗?”
普罗菲斯轻微地点了下头,虽然称不上害怕,但他对白石有种说不出的忌惮。
他看着白石站起身,迅速抬起了手里的枪,对准了白石,白石蹙了蹙眉,颇有些委屈的意思,抬起了双手,停住不动:“你说要帮忙的。”
普罗菲斯没有动,白石比他小很多,不夸张地说,他完全可以有个像白石一样大的儿子,但这并不让他对白石有丝毫好感。
白石试探地朝前走了走,普罗菲斯最终还是没有逼迫他。
普罗菲斯的动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白石这时候看起来有些无助,他从见到白石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这个年轻人因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养得分外骄横自大,什么都要,什么都要最好的。普罗菲斯出身恶劣,他对少爷们有种先天性的嗅觉,尽管白石透着危险的气息,在普罗菲斯看来,都是贵公子们心魔难治,但说到底,对普罗菲斯来说,什么心魔都比不上没钱来得可怕。
所以之前在和白石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对于能拿捏白石,还是有那么点信心的。
现在,白石多少还是让他放下了戒备。
白石朝他走过来,低头看着他,普罗菲斯用枪顶着他的下巴,手指放在扳机上。白石看着他,慢慢下沉,他跪在了地上,膝盖顶在普罗菲斯的脚边,手放在普罗菲斯的腿上。
普罗菲斯惊了一下,手心出了一层汗,他的枪口抵在白石苍白的脸颊,隐约有些晃动,枪管顶了一下白石的脸,白石皱了皱眉。普罗菲斯犹豫了一下,收了枪。
“你做什么?”他问。
白石仰头看他,普罗菲斯这时不合时宜地惊讶了一下白石的脸,就听到他说:“我要忏悔。”
普罗菲斯愣了几秒,才说:“我不是神父。”
白石点头:“这个不重要。”
普罗菲斯现在有点不舒服了,白石的诡异又唤醒了他的戒备。
“首先,关于杀人。”白石已经开始讲述。
普罗菲斯一时拿不准该做什么,他如果强硬地站起来,白石看起来也许不会有他强壮,或许可以试试。
“我第一次杀人,是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普罗菲斯起身的动作僵了一下,他低头,看着白石的发旋。白石的手掌仍旧放在他的膝盖上,没有抬头,声音轻柔,在暗灯里响,有种遥远而静谧的氛围。
“我并不了解他,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必须做这件事。那之后我就常常有这种感觉。”白石抬头,“必须这么做。这种感觉类似于……”
他皱了皱眉,想一个形容词。
普罗菲斯道:“使命感。”
“差不多吧。”
白石接着说:“不过我没有负罪感。这正常吗?”
“不正常。”
“那你做那些事的时候,有负罪感吗?”
普罗菲斯向后仰仰,眯着眼看白石:“我们有必要在这里推心置腹吗?”
白石放开了他,由跪姿换了一下,盘着腿坐在了地上,他把头发向后捋,又把他那副乖乖仔的表情换掉。
“我不明白。”白石说。
普罗菲斯越发地不安,白石在不同的状态里的切换,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堆影子凑起来的鬼魂。
“你觉得我和你,谁更恶劣?”
普罗菲斯看着白石:“你。”
白石蹭地一下站起来,普罗菲斯的枪管跟着动,响了一声,白石看都不看,他在房间里踱步,皱着眉,走得很快,但仍旧不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
“不对。不对。你更恶劣——或者差不多。”他说,“你看,这不公平。”
普罗菲斯啐了一口:“公平?你也配谈公平。”他站起来,“我受够你了,这不是你发疯的地方,给我滚出去。”
白石好像没听到:“我只是做了所有人都该做的事,我跟法律合不来。他不让我满意,我也不听他的。他不公平,我不正常,所以没有谁对不起谁。”
普罗菲斯拉了枪栓。
白石停下脚步:“我不想坐牢。”
普罗菲斯冷冷地看着他:“出去,不然后果比坐牢严重。”
白石的狂躁都卸了下来,他和普罗菲斯隔了两步,温和地笑了一下:“我不能让你去。”
“为什么。”
白石摊摊手:“不能就是不能。你得放过她,他们。”
普罗菲斯轻微地摇头:“她是我的事。另一个人背叛了你。”
“跟这个无关。”白石说,“你刚才也说了,使命感。”
普罗菲斯像听了个笑话:“杀人犯就不要说漂亮话了,你不觉得恶心吗?”他轻蔑地看着白石,“杀□□犯是你的使命?不如说马太的使命是给犹大记传。”
“什么?”白石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摇了摇头,“不是那个使命。”
他说:“我的使命,就是保护他。”
普罗菲斯的脸抽动了一下:“这算什么?”
白石深呼一下,悠长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孽缘吧。”
他笑笑。
普罗菲斯厌恶地后撤一步,在这个距离他能一枪崩掉白石的脑袋。
他刚往后动了一下,就看见面前的白石以一种人类难以企及地速度一步跳过来,闪过开的那一枪,一把握上枪管,发烫的枪管顿时灼伤了他的手,泛出一股焦味,而白石已经来到面前。
普罗菲斯来不及拉下一枪,便被人夺下枪,甩去了一边,走火的枪在地上喷发了一枚鹿弹,打在了头顶的吊灯,吊灯碎裂,灯片飞落,普罗菲斯下意识地躲了躲,却被白石拽住了衣领,一动不能动。而白石连眼睛都不眨,落下的碎片划伤他的额头,血滴从额头滑下,血珠停在他的眼睫毛上。
普罗菲斯如同看见审判,他满脑子回旋着白石的声音,那句“忏悔”,像午夜敲的报时钟,闷隆隆地在天上响。他猛地回忆起他出生的那天,死在血泊里的母亲,那条街上咬人的狗,喝醉的父亲,满地的酒瓶,数不清的伤,周日神父的悠闲语调,教堂放飞了白鸽,却只有乌鸦日夜不散地在穹顶上盘旋。白色的夹领,粗糙的手,红宝石的戒指,紫色的袍,枯皱的手掌抓着男童的脚腕,蛇一样的红舍舔着紫袍下的赤/裸的背,还有那永远在眼前晃动的十字架,以及五彩玻璃外飞过的乌鸦的影子。
白石双手握拳,从他头两侧袭来,带起一阵风,猛地锤在他的耳朵上,那一瞬间的轰鸣,像他幼年听过无数次的教堂的钟声,总在他最污秽的时候响起。
接着便是一片沉寂。
血从他耳朵里流出来,他再也听不到声音。
他颓然地滑在地上,抬起头看白石,没有害怕,没有恐惧,毫无表情,没有反应,他在这一片宁静中,问:“你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