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海的话里带着些警告,顾洋明白,这些话对于尹戈来说确实是善意的,但也只能点到为止。
不管跟江岩还是跟尹戈,他都没有再多管闲事的交情。
江岩面色发冷:“你还在怨我,那些都是你妈诋毁我的手段,你现在不一样还好好的?尹戈也不会有事,人的潜力是需要激发的,只有比别人更努力,才能比别人做得更好,不然每年练游泳的人一茬接一茬,凭什么你能拿冠军?”
听见他说这话,江知海唇边的讽笑似乎更深刻了些。
江岩被他看得话头一顿,便再没说下去。
他知道江知海不可能再因为他这三两句话回去,所以干脆转移了话题:“还有,让你们那两个学生退赛吧,真不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尹戈一个专业运动员,他们怎么可能游得过?尹戈不好主动认输,你跟他们说一下,这场比赛不用参加了,也省得浪费时间,尹戈还要准备年后的省赛,不能在这种小比赛上浪费精力。游泳馆那边我去说,以后的训练时间不用担心,都按以前的来。”
他还是一副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口气。
“不好意思,我在泳队只不过是个普通队员,没有决定权,我看你最好还是去劝尹戈放弃比赛,不然输给两个业余选手,恐怕你江大教练也会跟着一起颜面尽失。”江知海完全不为所动。
江岩因为他话里的轻蔑心头又窜起一簇火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尹戈怎么可能输给他们?”
江知海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是啊,反正赢的手段你有的是。”
江岩一哽,没说出一个字来。
“走吧。”江知海对着顾洋低语,也拉着他转回身,准备离去。
但走了没几步,他又忽的停下,转头警告:“还有,我说过我不想再跟你有联系,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不然我不介意跟那些想要采访我的记者聊一聊你真正的家庭关系。”
江岩愤愤地一掌拍在车上:“江知海!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爹!”
“你问这种问题,不觉得有些自取其辱吗?”江知海低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吗?尹戈现在的身体状况真的让你怕了吧?你怕他坚持不到让你功成身退的时候。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现在恐怕我也一样满身是伤,我在想,你是会跟丢掉别人一样将我弃如敝履,还是念在我是你儿子的份上,在丢弃我的时候,稍微保留那么一点点内疚?”
“江知海!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江岩的怒气终于压抑不住。
就算是一个再功利的人,在他心里都会为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立场,所以在他当面被拆穿时,依然会觉得人格受到了侮辱。
江知海似乎并不惧怕他的震怒,但顾洋却感到他握住自己肩头的手已经用尽了全力,他忍着疼,一动不动,手却悄悄安抚似的按住了江知海的腰。
“对,如果我不走,也许现在已经能让你功成名就,那我的伤起码有了牺牲的价值,或许你会从此扮演一个悔不当初的慈父,每次采访的时候都告诉别人,早知道这些荣誉会让我满身是伤,你不会选择让我走这条路。”江知海一字一句地剖析着江岩的心理。
他与他相处得太久了,对他了解至深,江岩一边觉得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在极尽全力侮辱自己,一边又觉得自己被他揭开了所有掩蔽,恼怒与羞愤齐发,只觉得一股气血上涌,气得手都有些发抖。
“现在不同以往,不一定需要记者,自己对着镜头说几句话,发到网上就能给人看。”江知海给他最后的警告,“相安无事,是我对你最大的宽容。”
说完这句话,他彻底将江岩扔在身后,带着顾洋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顾洋被他拉得脚步细碎而紧急,一边跑一边往后看了几眼。
夜色太沉,江岩的身影几乎跟他身后的车融为一体,让人看不清,但顾洋还是看到他重重地在车上捶了一记,浑身的怒气仿佛透过黑暗追着他们的脚步,让他心头陡然升起一阵强烈的不适。
华国的父子间沟通不良实为常见,就连顾洋在家里与父亲之间也少有交心的时候,可江岩那举手投足间的暴躁与年长者固有的傲慢却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进入校园走了没多远,顾洋就忽的停下脚步,再次拽住江知海的衣角。
江知海疑惑地随他停下,侧头看他。
“别回去了。”顾洋与他对视着,“今晚去别墅吧。”
在江岩面前,江知海一点都没有露怯,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完全占了上风,可顾洋觉得自己仿佛还是能从他的凌厉中感受到那一丝脆弱与低落。
今夜的江知海,其实很不适合集体生活。
江知海并没有开口问,就已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他还是犹豫了下:“你明天早上不是还有课?”
顾洋坚定地道:“我逃了。”
他这学期的操行一直不错,明天上课的教授也没有那么严厉,就算是万一点名了,顾洋觉得自己应该也不会因为这一次缺席就挂科。
今晚的什么都没有江知海重要。
他不由分说地扯着江知海的胳膊重新出了校门。
不过短短一会儿,江岩就已经驱车离去,以他的性格,也断然不可能因为儿子一番话便留下来反思,恐怕走的时候也是一肚子气。
不用再遇见他一次,顾洋心里还更轻松了些,已经这么晚了,他随手在路上招了辆出租车,同江知海一起坐进了后座。
在宿舍小群里匆匆交代了下行踪,顾洋便把手机塞进了兜里。
想也知道周迪与赵旭凯又得调侃几句,但今天这种情况,他与江知海都开不下什么玩笑,索性就直接不看。
车厢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无论说什么,似乎都不太合适,长长的一路,两人都有些沉默,江知海也一直安静地看着窗外急速掠过的夜景。
顾洋觉得自己真的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如此低落的江知海,他偷眼看了看前座的司机,犹豫万千,最后还是悄悄伸过手去,借着座位的掩饰,把江知海的手掌紧紧握住,安慰地摩挲着他的掌心。
这一晚,他们的指头勾来勾去,调情一般勾了那么多回,可真的这样牢牢握在一起,又与调情失去了所有关联,留下的只有胸腔中缓缓涌动的浓郁暖流。
江知海的视线终于从车窗外转回来,回头望着他的眼。
顾洋依然没有说话,但晶亮的双眼中似乎已包含着千言万语。
江知海突然对他笑了笑,伸过来另一只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反倒像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有点累,肩膀借我躺一下。”江知海说完,便侧下身子,将脑袋枕在了他的肩上。
顾洋深怕他这个头躺得不舒服,努力挺直了脊背,真恨自己当初没再多长个几公分。
三个人的座位两个人坐,江知海的长腿倒也不至于没处放,稍稍调整了下姿势,就在他身旁安安稳稳地半躺了下来。
只是一个出租车的后座,车里的空气甚至还带着点儿略微呛鼻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论起浪漫来,确实稍显简陋了些。但两人这样互相依偎着,居然让顾洋生出一种这车将要开往天荒地老的错觉。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顾洋第一次觉得学校与别墅之间的距离竟这样短,不消一会儿,司机先生就将他们送达了目的地。
今晚没有训练,整座别墅连盏灯都没有开,黑漆漆地伫立在一片静谧之中,似乎又十分适合今天的他们。
两人熟练地开门进去,又洗去夜跑回来的一身臭汗,相拥在床上,这是顾洋第一回没有在一开始就又羞涩又忐忑地害怕江知海朝着自己压过来。
他握江知海的手握得太认真了,那种无比虔诚地想要安慰对方的心意,实在让江知海无法忽略。
他将顾洋的手反握在掌心,另一只手臂直接将人拥过来,让他趴在自己胸口:“好了,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其实顾洋连想要安慰的心也是小心翼翼的,他闷在江知海胸口,小声争辩:“我知道……我没担心。”
江知海勾了勾唇角,看着他这副乖顺的样子,又忍不住在他脑袋上揉了揉,而后突然开口:“其实以前,他游得也很好,而且进了国家队,就是冲着世界冠军去的。”
他没说名字,但顾洋却知道话里指的人是谁。
没想到他居然会开口跟自己说起这些往事,顾洋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但此时此刻,他也只能安静地听下去。
“但就在比赛前夕,他路过柳堤河,恰好看到一个女孩子不慎落水,正是涨潮的时候,河□□很猛,别人都不敢下去救人,就只有他,仗着自己过人的水性,下水将那个女孩救了上来。”
江知海的语气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故事,而顾洋也完全想不到那个焦躁易怒的人居然还有如此清新的过往,一时间都忘了他讲的人是谁。
“英雄救美,那个女孩理所当然地爱上了他,而且女孩很漂亮,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结婚生子。”江知海眯了下眼,“但是在那次救援中,因为水流太急,他不慎拉伤了肌肉,或许应该说,是把一直以来积攒的旧伤一下激发了出来。”
这些话背后代表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那次比赛他没能参加,以后也再没能踏上赛场……他花了四年时间,才接受自己无法通过复健恢复从前的事实。”江知海说到这里,突然又沉默了下来。
顾洋紧紧抱住他的腰,低声道:“不想说就别说了,过去的让它过去就好。”
但江知海并没有就此停下:“他的脾气开始变得很差,先是摔东西,骂人,后来又发展成打人……”
“刚开始是我自己要游泳的,我说我可以替他游泳,其实只是因为害怕,我怕他继续打我们,怕这个家再也回不到从前……他果然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我身上,那时候我好像,三岁吧。”江知海突然笑起来,像是真的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你知道吧,我对于小时候的记忆,除了那些听他打骂的情形,其他就没有在陆地上的画面,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条鱼,整天生活在水里,但即使这样,依然还是改变不了他家暴的习惯。”
江知海的眼神再次变得冷漠起来:“我当时不知道他是因为救我妈受的伤,八岁那年,我在训练基地里救了一个溺水的小孩,那是我第一次因为学游泳而感到开心,第一次觉得好像除了缓解他的脾气之外,游泳好像也有了一点其他的意义。”
顾洋的脸色一变,手掌在他的掌心中蓦地用力。
江知海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那天回家之后,我妈经受了最严重的一次毒打。肋骨断了,腿也断了……”
顾洋能感觉到江知海似乎流泪了,可他这时却突然失去了抬头看他的勇气。
“我让他打我,明明是我做错了事……可他那时早就不打我了,他要留着我的身体参加训练。”江知海抬手在眼上擦了一把,语气再次变得轻松了一些,“我妈是被我劝走的,我让她不要不舍得我,让她离得越远越好……我拿不再游泳做威胁,换他放她离开。所以我从来没有怪过我妈,我知道她没有能力带我一起走。只是分开得久了,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跟她像其他母子那样亲近。”
最后这几句,江知海又恢复了开头那样仿佛只是在陈述故事一样的语气,可顾洋的心却早已经因为疼痛,而紧紧缩成一团。
江知海忽然紧紧抱住他:“抱歉,让你听这些负能量的东西……其实我自己都不在意了,不知道今晚为什么,面对你突然就有了一种倾诉的yu望。”
顾洋在他怀中用力摇着头,突然又抬起脸来,与他的唇紧紧印在一起。
这些天来,在情shi上从来都只有江知海主动,顾洋推脱都来不及,这么一来,还真是让江知海受宠若惊。
深深一吻完毕,江知海抵着他的额头,呢喃着道:“早知道这点儿小事就能让你这么热情,我早就说了。”
他的语气越是轻描淡写,顾洋心里就越是难受。
他再次朝着江知海吻过去,妄图让两人脑中所有的不快都随着无尽的缠绵烟消云散。
有些时候,身体的抚慰是最能安慰人的。
可他此刻已经分不清,需要安慰的人到底是江知海,还是无比胆怯的自己。
八岁那一年,在那个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夏令营里,他在水中沉浮的那漫长难捱的时刻,顾洋将那个朝着自己游来的小男孩看作了自己的英雄,从此,目光再也没在他身上移开。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对他的关注何时转变成了爱情,当初的那一场相救,一直被他当成自己生命中唯一一次以具有英雄主义的浪漫开场的相遇,哪怕是之前不敢奢望真与江知海发展到友情之上的那段日子,他依然将那时的遇见看作此生中为数不多的美好之一。
而他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一场相遇带给江知海的,居然全是不堪的回忆。
他害他失去与母亲相伴长大的机会,害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加稀少。
顾洋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这样的他,还有资格去争取江知海的喜欢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失眠一夜没睡,我居然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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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