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常彻见他衬衣领口松开,下摆乱七八糟,外套搭在手上,领带也不翼而飞,连额发也耷拉了几缕,很是狼狈的样子,不禁笑起来——看他下次还敢不敢穿西装来干活。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累了?”简常彻问,
宗迟没好气道:“有点吧。”
简常彻又问:“累到不想做爱?”
宗迟立刻来了精神:“那倒不至于。”想了想,他又更大声地坚定道:“Never!”
第16章 知心鬼
“小姨,不是说了有什么话私下谈,不要到公司来找我。妈,你怎么也……”
“私下还找得着你吗?”女人打断宗迟的话,“要不是你妈妈带着来,我还进不了你们公司的门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但……”
他没说两句话,话再次被打断,这次是他的母亲。
甘淑仪不满道:“就连是我也见不着,打电话经常不接,隔好几天才回过来,说不了几句话又挂了。问个问题也不搭理,真的是儿子大了,都不知道帮谁养的。”
宗迟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头上青筋直跳。“算了算了,先跟我进会议室,别在这说。”宗迟无奈地将二人请到一旁屋里,给助理使了个眼色,拉上了落地窗百叶。
“所以到底有什么事呢?”宗迟好脾气地问。
“你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没事儿就不能找你了是吗?”甘淑仪双臂往胸前一抱,“上次问你的问题呢,假装没看见还躲着我?”宗迟早知道她是为这个来的,事实上,除了和钱相关的,他这个妈对于其他任何人或事都不曾上心。
“这个我不能说。”宗迟冷冰冰答。
女人立刻皱起眉瞪起眼:“和家里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是不是家里人不重要,这个目前还是机密,遗嘱部分能公开的已经公开了,我只能告诉您目前还没有开放股权认购,其他信息要股东内部开会了之后才能……”
甘淑仪一听这种官方答案,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
宗迟面无表情道:“问我不如问张律师,他最清楚。”
“他要能告诉我,我会来找你吗?”甘淑仪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宗迟难掩讽刺地一笑:“那不就得了,律师都不能公开的信息,我又哪来的立场说更多呢?”
“你!”女人眉毛竖起,肢体动作立刻张扬了起来。宗迟微一眯眼,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充满威慑力地低头俯视着她。甘淑仪下意识退了半步,随即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难不成还要打你妈?”
“您知道,在家里会动手的一向不是我,也不是我爸。”宗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家庭暴力并非男人的专利,女人躁郁起来乱打乱摔乱发火,破坏力一样可观。只不过年幼的宗迟彼时虽然有父亲和爷爷的保护,但毕竟常受波及,和成年人在力量上也有所差距,心里还是留下了阴影。况且在此之上,眼前女人的存在还有别的因素叫他如鲠在喉。
虽然知道这猜臆毫无作证,但他总觉得父亲英年早逝和自己母亲脱不了干系。就因为有这么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蚕食着、吞噬周遭人的能量和精力,所以父亲才年纪轻轻就罹患癌症。
甘淑仪家中亲戚很多,家境本就一般,做生意也普遍运气都不大顺。她早年和父亲在一起算是“攀上了高枝”,处处不被看好,受了很多明里暗里的气。但她也的确几乎没有尽过一天做妻子或是母亲的责任。宗迟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小时候还安慰自己母亲是因为财务能力有限,精神状况不稳定所以才尽可能少和他接触的。
没几年父母二人便分居了,他见到母亲的时间越来越少,一直到父亲去世前也没有改变。父亲名义上的这位结发妻子,在他重病之时还和二十来岁的男孩儿出门旅游,用父亲的钱给别人送车送鞋。宗迟到这时才不得不承认,二人拖着这些年一直不离婚,完全只是因为一方恋财,一方拉不下脸,没有其他原因,也没有任何理想主义色彩的感情残留作祟。
他本来是憋着最后一口气也不愿意相信这惨白事实的,毕竟是家人,毕竟是父母。直至某日他无意间听见甘淑仪同不知何人讲电话,那口气和语句他至今难忘。
“宗良骥估计撑不过这个冬天了,真是的,能不能赶紧的。连去死都拖拖拉拉,真符合这男人的风格。”
“你怎么和我说话呢!宗迟你是不是要气死我!”相同的嗓音将宗迟拉回现实,甘淑仪气急败坏地四下张望,显然想要抓起什么东西扔在他脸上。然而会议室收拾得很干净,只有一块板擦和一个电话会议座机摆在外面。
“您要是敢摔这里的任何东西,以后楼下保安那一层都别想过。”
宗迟这话实在太过强硬,连甘淑仪自己都愣住了,一旁的宗迟小姨连忙出来打圆场:“先别说那些复杂的事情了,小迟啊,小姨有个事儿想拜托你。”
宗迟沉沉地看了自己母亲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冷淡地问:“什么事?”
“现在你奶奶的股份留给你了,你也就是公司最大的股东了对吧。哎你别这么看着我,知道是机密,但大家不都是这么猜的嘛。小姨也不要你承认什么,我心里清楚。”女人笑了笑。
宗迟顿时觉得不妙起来,他小姨又问:“就算不是好了,你当总经理也当了三年多了,这里上下都是你在管事,看能不能帮你表弟安排个工作?”
宗迟纳闷道:“他不是有工作吗?”
“他那个哪叫什么工作,就一个底层业务员,连个头衔都没有,相亲的时候说出去都不好听。”
宗迟板着脸:“他大学都没毕业,也没有工作经验,刚毕业就能找到一份月薪七千的工作,在其他地方基本是不可能的。要不是因为他和家里的关系,他能有这样的机会?”宗迟越说越不悦:“跟他同期的业务员都是底薪五千加业务提成,人家还是正经毕业实习后通过面试笔试进的公司,再有三个月试用期才能得到长期合同,还需要一直不停努力证明自己,怎么到他那就连个工作都不算了?”
“现代社会哪还把文凭看那么重,都是能力……”宗迟小姨表情有些讪讪,“你表弟人很聪明的,学习能力也强,你要是有时间多教教他,带带他,对他上点心。”
宗迟忍不住打断她:“我教他?你们做父母的不教,让我教他?”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难免飘向了甘淑仪,但很快又转回到小姨脸上。“表弟我也是知道的,出国留学三年,其中一年还是预科,一学期下来0个学分,毕业证没见着影,跑车倒是换了两辆。”
“你这孩子怎么……”
“小姨,我丑话说在前面,表弟平时经常迟到早退,上班期间玩游戏的事已经有很多人跟我反映过了。今天咱们刚好聊到这个,你也回去跟他说一说。劝劝他,端正态度,从基层做起,如果他真的有心学,我肯定会带他的。”
女人表情相当不太高兴,嘟囔了一句:“命好真是了不起啊,人家学校出来就直接做经理了,我们孩子就没这福气,还要从什么基层做起。”
“我当时MBA毕业后也是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宗迟意识到自己险些又要被拽进这种毫无意义的漩涡,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再次归于平静:“算了,我看也没什么好聊的。我要忙了小姨,您没事儿就先回去吧。”
女人顿时急了:“哎不是啊,让你给你弟弟安排个好点儿的工作。”
宗迟冷冷看了她一眼:“小姨您可想好,他在现在这个岗位上,每天什么也不做,清闲。即使什么也不做,以这个职位和工资标准,就算是公司掏钱养他,别人意见也大不到哪里去。要是再往上走,拿到手的东西多了,盯在他身上的眼睛也多,惦记他手里资源的更多,那时候可就没有这么好的事了。”
这下小姨的脸色也冷下来,抱着胳膊哼了一声:“淑仪啊,你养的好儿子。”
宗迟俯视她俩:“所以,我再问一次,您二位还有别的事吗?”
甘淑仪提高音量:“宗迟你别得意,手上有股份、有关系的可不止你一个。得罪人的时候太过草率,后面想要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好像对方远非骨肉,而是什么仇人。
“我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宗迟扬了扬手表,沉声道,“工作时间,你们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上来,提了一通不合理的要求和问题,害得我今天又来不及按时下班。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运气那么好,可以不用工作混日子就有钱拿,家里总得有个人是干活的。”
他不由分说便将两人送出门去,步步威压跟得很近,简直就像是押送着赶人似的。电梯门关上之前,他还刻意用清晰可闻的音量说:“下次没有预约的不要乱放进来,很耽误事儿。”
助理连连答应,宗迟头也没回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二人走后,宗迟心情再次跌入谷底——其实奶奶的去世直到现在于他而言都没有实感,他的理智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情感的消化却慢了一拍,仍未落到实处,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他能做的也只是用无数忙碌填满生活,让自己没有空闲余裕胡思乱想。但母亲和小姨的出现简直强行把这个家庭丑陋不堪的东西生拉硬拽到他面前,避无可避。
他想不到什么其他更有效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于是习惯性再次逼迫自己加班到了凌晨——其实很多工作远没有那么紧急,就算追着做也总有做完的时候。宗迟不禁想到那一夜,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这个漆黑夜色中唯一发亮的办公室里,他接到了那不详的电话,那个他这辈子再也不愿去回忆的电话。
宗迟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脸,掏出手机发了个信息:夜班?
过了几分钟,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迅速拿起来一看,简常彻简短地回了一个:嗯。
饿不饿?宗迟又问。
这次对方倒是回得很快:卤鸭头。
看见这光秃秃的三个字,宗迟憋不住从鼻子里笑出声。他站起身来一把抓过外套,将灯噼里啪啦一顿关,冲出去买宵夜了。
晚上的医院相较而言清静了不少,宗迟刻意多买了许多吃的,顺手给住院楼所有值班护士加餐。两人呆在简常彻那一层的办公室里,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值班的女同事,宗迟给三人分了手套和筷子,简常彻抱着鸭头啃得津津有味。
女同事吃了几口忽然接到电话,便洗手出去楼梯间了。简常彻问:“怎么想起过来了?不怕再做义务劳动?”
“不怕,干那个就是身体累,心不累。”
简常彻闻言抬眼看了看他,淡淡地问:“谁又招你了。”
宗迟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简常彻勾了勾嘴角:“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
简常彻不问还好,一问宗迟顿时觉得自己可委屈,不由自主瘪起嘴撒娇:“哎呀,为什么公司这么多傻逼,为什么这世界上这么多傻逼?不然你来我们公司上班吧。”
简常彻哼笑了一声,掰着鸭嘴:“我去干什么,打扫卫生吗?”
宗迟忽然脱口而出:“你上过大学吗?”说罢又觉得这问题似乎不太礼貌,生硬地拐了个弯:“你想上大学吗?”
“没有,还行。”简常彻简短地回答了他的两个问题,见宗迟仍盯着他,又说:“你之前不是想当医生吗,应该了解过吧,医学院读下来很费时间的,我哪有那个时间和闲钱。比起来,护理学院就快得多了,当然卫校更快,出来也好找工作。虽然工作累一点,不过累我倒是无所谓。”
“啊?卫校和护校不一样吗?”宗迟茫然道。
简常彻笑笑:“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大专一个中专的区别,怎么,触及到总裁的知识盲区了?”
宗迟没有理会他的调笑,认真地问:“这么说来,你最开始也是想当医生的?”
“一点点吧,其实最开始想当心理医生来着。小时候经历的糟心事儿太多了,总想着心理医生是不是一个神奇的职业,能够把一个人的烦恼和郁闷全部消除,后来发现做梦呢。”
宗迟还要说些什么,却看见墙上的灯亮了,简常彻迅速放下食物洗手消毒匆匆离开,去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怎么啦?”宗迟一边收拾垃圾袋,一边随口问。
“小姑娘疼醒了,截肢之后幻肢疼。”简常彻说。
宗迟闻言一震,愣了半天才轻声感叹道:“真截肢了啊……”
这一夜情况不多,值班医生休息去了,但简常彻没有休息,他像是已经很习惯了这样的作息和生活,甚至不见疲态。宗迟玩到凌晨四五点左右终于撑不住,趴在值班室的病床上睡着了。
直到清晨简常彻临近收工前把他叫起来,宗迟一睁眼,才发现早班的医生护士已经到了不少。自己身上盖着简常彻的外套睡得满脸印子,尴尬得不行,连忙躲到外面吹冷风。
他木然地看着门口尚且冷清的街道,门诊大厅里已经等上了排队挂号的人,不敢相信就这么过了一宿。
不久,简常彻骑着电瓶车停在他面前,宗迟没睡醒,一脸麻木,迟钝地看着他。
“上车。”
宗迟慢吞吞地“啊?”了一声。
“就你这样还想开车?”简常彻扬了扬眉毛。
宗迟累到没精神和他理论,干脆长腿一迈跨上了后座,两个大男人前胸贴后背地挤在一台小电驴上,宗迟甚至怀疑这车是不是还能开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