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常彻:“嗯。”
宗迟开车开到一半,侧脸一瞄,发现简常彻抱着胳膊、脑袋歪在车窗上睡着了。半个小时过后,他又幽幽醒来,瞄了一眼gps,稍打开一点车窗,放进来无数带着凉意和湿气的海风。
这一片在整个夏季都是玩乐游水用的商业沙滩,如今天气转凉,游人没了,海边的摊贩也都收了。宗迟的车底盘高,干脆一路开下了沙滩,两人敞着车门,把烟花抱了出去,用湿沙子堆起一个小基座,将烟花竖着插好。简常彻掏出打火机,先是燃了一根烟,说:“用你的手机录,我的手机拍不出来。”
宗迟举着手机,镜头追随火花升向高空,短暂的停顿后一声震响,无数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出一道道弧形,点亮了一方夜海。
“这样就够了吗?就通过一个小小的屏幕看,还是这种程度的烟花,比起什么跨年晚会的时候,电视上放得差远了吧。”宗迟说。
“不一样,这个是专门给他一个人放的。”简常彻过来看他手机屏幕上的影像,然后微信传给了自己。“前年跨年的时候他就想和同学去外滩看烟花,结果因为踩踏事故被禁了,所以没能看成。去年过年的时候想和家人一起看,结果又正逢生病,今天要是再不看,万一再也没机会……”
简常彻说到这里忽然刹住话头,咕哝道:“不行,不吉利。”他左右转了一圈,没能找到木头做的东西,便在宗迟脑门上轻轻敲了敲。
宗迟哭笑不得:“不吉利,你还信这个啊。”
“当然,这世上谁该死谁该活,大部分都是运气。”
他弯下腰在沙滩上写字:刘涛,祝你健康。
然后将周围插着的几个火花棒一起点燃。
三百来块钱的烟花很快便全部燃完,夜海再次陷入黑暗,却远不沉寂。咸腥的海风助长着浪潮的威风,浑浊的海面漫无边际。四下无人,空旷而辽阔,他们在这里十分孤独,但一点也不寂寞。
宗迟忽然深吸一口气,冲着大海大喊道:“啊——”
简常彻站在他前面,被吓了一跳,然后也跟着一起大喊大叫起来:“宗迟是傻叉!”
宗迟一下岔了气,佯怒道:“你说什么!”
简常彻大笑起来,他一脚蹬掉鞋子,赤着脚开始往海里跑。宗迟追了两步,但是沙滩上不太好走,又被简常彻忽然回头溅得浑身水。
“干什么!别发疯了!”
“我想,带上我的一切,然后穿好我的鞋。”简常彻开始扯着嗓子唱歌,“度过无数的黑夜,向前。”
宗迟倏然静了,海风裹挟着细沙和盐分,把他的衣服吹皱,皮肤变得冰凉黏腻。海浪翻涌的声音不绝于耳,在此之上是简常彻缺乏技巧却异常直白真挚的歌声。月光不算明亮,黑压压的天空和海面幽深而危险,但他忽然觉得内心很平静。
“现在走进你的房间,然后再亲吻你的脸。我带你走过,无人的海边!”简常彻一路跑回来,一把推在宗迟肩膀上,他毫无准备、失去重心,向后仰跌在沙滩上。
宗迟一个打挺翻起来,迅速脱掉鞋,猫着腰冲刺准备反击,两人撒开腿狂奔,但沙滩上也跑不太快,沙子被蹬得到处乱飞。
月亮逐渐升得很高,潮水也已经快要淹到车轮胎,两人拎着一大袋烟花的残骸和自己满是沙子的鞋袜,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车开回城里,路灯下一照才发现车底座和车门全是泥汤子,上百万的车看着跟废品似的。
“你还骑车回家吗?”宗迟把小电驴推到充电桩边:“算了吧,这么晚了,今晚睡我家吧。”
看简常彻迟疑的样子,他又故意说:“你要觉得过意不去,你可以睡沙发,我一个人睡床。”
简常彻果然立刻道:“凭什么!”
两人进门前干脆把鞋和袜子丢在了门外,玄关处抖落得全都是沙子,留下一道细细的痕迹,一路蜿蜒进了客卫。洗澡水冲下来至少一斤黄泥汤,宗迟一边擦头发,一边觉得耳朵里都还有沙子。
“给你拿新的内裤,衣服就穿我的吧?”
简常彻眼睛克制地四处打量,心不在焉道:“嗯。”
宗迟察觉出简常彻的局促,心里觉得新鲜,毕竟对方到现在几乎总是游刃有余,虽然年纪轻轻,但永远显出淡定很稳重的样子。在记忆中大略搜索了一番,宗迟想起来彼时他第一次把简常彻拉去酒店的时候他也是这样。
宗迟明白了——过去大部分时候,两人都是在医院或者简常彻家这种他熟悉的场景相遇,完全在他的舒适圈之内。一旦踏出这个范围,尤其是到了那种外表看起来高档奢华的地方,对方便开始明显地紧张。
“喝酒吗?”宗迟问。
“82年的红酒吗?”简常彻随口反问。
宗迟笑起来:“可能真的有,我找找。”
“别,”简常彻肉眼可见地急了,“开那个干什么。”
“有什么关系,放着也是放着。”宗迟家的厨房和客厅一个连在一起的巨大空间,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吧台一样的岛台。简常彻难得看他穿着休闲的T恤,潮湿的头发好脾气地耷拉在额角,看起来懒洋洋的。他在吧台后面的酒柜里挑来挑去:“烈酒呢,喝么?”
“你明早不上班?”简常彻问。
“上班啊,但是我要喝点酒才能睡着,或者吃点药。”宗迟平淡地说,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简常彻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每天晚上都要么?”
“嗯,不然很难睡着,可能要折腾到四五点,那样更累。”他的背影顿了顿,转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笑了:“当然了,也许还有个办法可以尝试一下。”
简常彻用指甲盖也能猜到他在说什么:“别想了,每次做完之后你都更精神,精神得跟狗似的。”
宗迟笑起来,端着两个威士忌杯走过来,里面巨大浑圆的冰块随着棕色的酒液摇摇晃晃。简常彻一闻便皱起鼻子,尝了一小口,五官都扭曲起来。
“不喜欢吗?”宗迟拉着他溜达回吧台,“你喜欢什么味道,甜一点的?酸一点的?”
“别折腾了,大半夜的。”
“反正我睡不着啊,而且我也就折腾折腾你了。”
这句话不知哪里刺了简常彻心口一下,他环顾四周,浅灰色的墙面地板搭配黑色亮面的柜子,吧台下面的灯带也是冷光,整个空间里唯一带点颜色的,就是餐桌那几把橘棕色的椅子,但看起来就几百年没人坐过了。他感觉自己能看见宗迟每天晚上回到家,单单点亮吧台这里的一圈小灯,默默给自己倒一杯难喝又贵的酒,然后在凌晨孤独地睡去。
而这种孤独他能体会,因为其实和他自己很像。
“酸一点的,别太甜。”简常彻拉开吧台椅上坐下了,好像他是酒吧的客人,吧台后后那个衣衫随性的是今夜当班的帅气酒保,在给他创作私人的特调。
宗迟看起来有点开心,他转过身拉开抽屉,把雪克杯丢到一边,拿出一个量杯,一根搅棒和一个碾压棒。简常彻撑着脑袋歪着头问:“这是什么,捣蒜的吗?”
宗迟竟然咧了咧嘴说:“对。”
他从酒柜和冰箱里拿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和水果调料,先是切青柠,又是洗薄荷叶子,还放在手心里拍了拍。他眉眼十分专注,好像在对付一个严谨的实验,鼓捣了半天,终于端出一个黄铜杯推到简常彻面前。简常彻低头看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尝了一口,入口有一丝甜,而后是青柠和薄荷的芬芳,苏打水的气泡在舌苔上欢快蹦跳,破碎后散发出一丝姜味的回甘和香料的辛辣,完全喝不出什么酒味。
“这是什么?”
“是我改良版的莫斯科骡子。”
简常彻又喝了一口:“里面是什么酒,喝不出酒味。”
“你不是不喜欢苏格兰威士忌那么浓的味道嘛,”宗迟胳膊撑在把台上,笑吟吟地看他:“我加了很多伏特加呢,如果以为是饮料而大喝特喝,可是很危险的。”
简常彻一边喝一边撩起眼皮看他:“听起来不像什么正经店。”
宗迟笑起来:“难得有客人来,又是这么帅的小哥,没忍住。”
酒很好喝,简直就像柠檬味的干姜汽水,简常彻一口一口地把那杯酒喝完了。
他把杯子放回到吧台上,里面的冰甚至都还没化完,薄荷叶子和青柠贴在一起。
“要续杯吗?”宗迟喝完了自己的威士忌,又开始喝先前被简常彻嫌弃的那杯。
“不用了。”简常彻说,“酒保接下来没有其他工作的话,可以带出场吗?”
宗迟笑个不停,直接伸手关了灯,只有远处主卧浴室还亮着。
“酒吧打烊,接下来的时间都是你的了。”
第19章 少年的你
“这话本轮不到我来说,是你们直系领导应该布置下去的要求,但是既然今天遇到了……”
宗迟面前站着一排战战兢兢的大学生——他们有的刚毕业在试用期,有的还是在校实习,此刻清一色微微缩着肩膀,一边犹豫着抬头看他,眼神对上后又迅速移开目光。
“我知道你们在学校已经习惯了,不管是作业也好、报告也好,有一次、两次、三次修改的机会。一份工作做到百分之八十的地步就觉得可以交差,有些人甚至还达不到这个要求。”他面前摊着一大摞A3数据打印页,表面几页被圈出好几处错——这些报告本不会直接从实习生交到他手中,但负责带新人的同事正巧连续病假了两天,宗迟干脆直接走出去要来了数据自己检查。
“然后呢,就等着老师给你们改,下评语,再修正。但公司不是这样的地方,工作场合,你发出去的邮件和文件,就是署上你们名字,是要担责任的。如果这样一篇二十页的报告,有一个拼写错误,我尚且可以认为是疏忽,但如果有两个,那就说明这东西还不达标,达不到可以署名的程度,更远远够不上发表的资格。”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只是过来混个简历内容,这我理解,当然也说不上有什么意见。但是对于那些不想把几个月时间完全浪费的人,我建议各位平时多动动脑子,想想工作该怎么完成效率和结果才是最优,平时多观察周围的前辈们是怎么做的。”
宗迟越说,办公室里简直静得简直回形针掉了都能听见,甚至连外面的开放隔间也全部屏气凝神。宗迟自觉自己话说得也不重,根本想不明白眼前这小姑娘要哭不哭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多亏此刻他电话响了,宗迟低头一看,快速说:“行了,报告先拿回去,回去听部门领导安排吧。”
一群学生逃也似地离开总经理办公室,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刚走出没几步便开始窃窃私语。
一个女生长吁一口气,感叹道:“好吓人。”
“好严厉啊,”另一个男孩儿也附和道,“平时都没听他说这么多话过,我真以为要被开除了,还想着怎么和学校导师交差呢。”
之前那女孩儿苦着脸:“现在一下就感觉没那么帅了。”
另一个说:“不会啊,就很认真啊,不是很迷人吗?”
“不了吧,每天这样我会吓死,对心脏不好。”
然而在他们关闭的门背后,于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宗迟接起电话,态度即刻180度地大转弯。他用在同事眼中必定陌生到诡异的戏谑语气,扬着尾音问:“喂,领导有什么指示?”
“今天下班后过来吗?”简常彻问。
这问句里的亲昵和默契让宗迟愣了一下,一时没有答话。简常彻却没有发觉,有些疑惑地问:“不过来吗?”
“来的。”宗迟单手叉着腰在办公室里原地转了半圈,任性道:“其实现在就没事了,现在就可以过来。”
“不着急,”简常彻说,“下班过来的时候,买点东西,我微信转你钱。”
然而这边宗迟已经坐不住了,急匆匆地拿了外套准备早退。出门前他还被一个实习生拦下,对方表示自己一定会在今天之内补上更新的数据,而且会严格纠错。宗迟本要点头答应,略想了想,又说:“不着急,不确定的时候可以第二天一早再检查一遍,那样视角比较新鲜,脑子也清楚,容易发现之前看漏的东西。”
实习生连连点头答应。
宗迟翘了一个小时的班,拿着简常彻给的单子买了好几十个气球,又买了自动充气筒,来到住院大楼侧面的停车场里。他一边充气,一边坦然地接受着众人的围观,不出二十分钟便大功告成,将所有气球扎成一束,走到某个窗口下,轻轻放开了手。
气球徐徐上行,陆陆续续地,每层楼的窗户都探出了脑袋。简常彻正巧无意间往窗外一看,顿时惊了:“这么早。”
他一边埋怨宗迟没有提前打招呼,一边从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地快速往上跑。简常彻冲到某个病房门口时,里面住院的女孩儿和她的朋友已经在连连惊叫地拍照了。
看看着气球即将飘走,简常彻大踏步跨进病房,冲向窗口,扒着窗台往外一够,准确拖住了气球栓绳的尾巴。来探病的女孩儿闺蜜仍举着手机,垫着脚往楼下不停地瞧。
“是谁?是谁?”病床上的女孩儿不住地问。
“小心手机别掉下去了。”简常彻懒洋洋地提醒。
病床上的女孩儿已经要激动疯了:“太巧了吧!我最喜欢的那个电影,里面就有这个桥段!”
“没看着,底下好像都是围观的,不知道是谁放的气球。”她朋友在窗口探头探脑了半天,差点没把被困在病床上的女孩儿急死,“是真没看见认识的人,不信我拍给你看。”